雲沉、風急、大雪紛飛,滴水成冰,在江西與湖廣交界的山區裡,臘門中旬正是隆冬季節,白鹽似的雪顆,積厚盈尺。
看樣子至少十天後,方會下鵝毛飛絮,也就是說,這十天中,天氣不會傳好,必須等到熟起鵝毛飛絮後,方能放晴。
帶大的雪天,道上行人絕跡,但在平田十八都至相公嶺的山道中,突然出現了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冒着大雪,大踏步向北面的根公嶺緊走。
這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腳下十分利落,踏在浮雪上的履痕,只現出僅可辨認的微痕而已。
大的身穿老羊皮外襖,皮風帽放下了掩往耳朵,下身是粗布興褲。薄底子爬山虎快靴。
小的是個孩子,看身材不過十一二歲,也穿了件老羊皮外襖,夾褲快靴。
兩人一陣緊走,渾身積了厚厚一層雪花,呵出的霧氣被罡風吹得一飄而散。
他們爬上了一道山脊,遠遠地,望見武功山的三座奇峰高入雲表,看去模糊不清,雪太大了,只看到山峰的概略輪廓。
大的身影在一株積滿雪顆的大樹下停了,用低沉而中氣充沛的蒼勁限音說:“孩子,不能再往前走了。”
小娃娃站住訝然問:“老爺子,爲何不能往前走?”
“再往前走,便會引起潛伏在武功山附近的惡賊注意。”
“哼!咱們又不生事,怕什麼?”
老爺子搖搖頭,搖得頭上的雪花直往下掉,沉重地說:“今天我帶你來,不是生事招非,卻是要你看清這座武功山,牢牢地記住這座有了名的武功山。”
“老爺子,我們千里迢迢到這兒來,就是爲了看清和牢記這座窮山嗎?”小娃娃惑然問。
“是的,你將到金爺爺處承受絕學,何時能藝成下山不知所期,我是否能活到與你重逢的那一天,冥冥中誰能逆料?”老爺子的語氣有點黯然;似在強抑心頭的哀傷。
“老爺子,英兒不明白你老人家的話。”
“等你明白,將是一場天大禍事,你記住了,中間那座峰頭叫做香爐峰,左面的叫門家坊尖峰,右首的叫箕峰。那門家坊尖峰左麓,有一天你會在那兒高舉寶劍登高長嘯,哦!人老了,說得太多了,我們該走了。”
“老爺子,不去武功山嗎?”
“不去了。”老爺子斬釘截鐵地答,突又一字一吐地說:“有一天你會去的,必定要去的,非去不可,不可讓生者快意,不可令死者含恨九泉,走!”
小娃娃聽了老爺子一大堆宏論,仍是一頭霧水,他定睛再看看遠處的武功山,喃喃地自語:“那門家坊尖峰在麓,有一天你會在那兒高舉寶劍登高長嘯,哼!我纔不到這鬼地方來鬼混哩。”
“你會來的。”老爺子沒頭沒腦地加上一句。
一老一小往回路走,下了山,遠遠地便名見一個黑色的人影,正踏雪迎來。
老爺子將風帽拉下些,只露出神光似電的大眼睛和略帶陰森的鷹鼻,挽了小娃娃,大踏步往下走,低聲說:“腳下放重些。”
放重些太容易了,每一腳印都深有三寸以上,一老一小以不徐不疾的速度往下走。
雙方對進,近了。
那是一個年約半百,身材雄偉結實的中年人,皮風帽上滿足雪花,護耳沒繫上,吊在兩側搖搖晃晃。
上身穿了青布夾短衫,青布腰帶,同色夾褲,抓地虎快靴,肩上扛着一根雕着龍紋的紫銅護手拐。拐尖上掛了一個可盛五升的褐色大葫蘆。
臉色焦黃,大環眼精光四射,獅子大鼻,四方口,留着八字鬍,正搖晃着大葫蘆,英氣勃勃地一面向上走,一面信口亂哼:“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呸!這兒哪來的陽關?前面是相公嶺,有朋友也有故人。”
別看這大漢兩色焦黃,其實已有了八分酒意,由他的龍紋護手拐看來,定然手底下夠硬朗,可是步履不穩,酒氣沖天,快醉了。
雙方在兩株大樹下相遇,大漢目光掃了老爺子一眼,空然站住了,“咦”了一聲說:
“閣下,你的眼睛在下十分眼熟得緊。”
老爺子哼了一聲,並未停步。
大漢突然一扔龍紋護手拐,好快,酒葫蘆“噗”一不便勾住了老爺子的右肩,拐壓在老爺子的肩上,叫:“怎麼?你不回話?”
老爺子站住了,沒回頭,小娃娃突然一掀風帽待在手中,露出了頭面。
喝!好俊秀的小娃兒,黑油油的頭髮挽成一結,劍眉入鬢,大眼睛黑白分明,亮晶晶地,玉鼻如雕,齒白脣紅,臉蛋紅馥馥。
如說他有缺點,就是他的眼中光芒太凌厲了,眼神中流露出傲慢無禮,輕視世間一切的神色。
小娃娃大眼一翻,迫近叫:“什麼?你這傢伙別欺負人,拿下你的叫花棍。”
大漢吃了一驚,心說:“喝!這小娃娃比我還兇哩。”他口中卻說:“小娃娃,要是我不拿下來呢?”
小娃娃突然伸右手一勾拐身,左掌猛地順拐平削而出。
大漢吃了一驚,小娃娃出手快極,高明着哩,他想抽拐,但拐似乎已在老兒肩上生了根,抽不掉。
以好用左掌向上格削下那小手,滿以爲必定可在一路一刁之下,擒住小娃娃的腕脈。
豈知大謬不然,小娃娃突然變削爲砍,劈向他的手背,下面雙腳齊飛,攻勢怪而疾,只見小靴一動,已攻到腹下了。
大漢“咦”了一聲,仍捨不得丟拐,吸腹惜身,用右臂去迎小靴。
心中飛快地想:“太爺的內家氣功了不起,小娃娃踢兩腳不啻給太爺我抓癢拍灰。”
“噗噗噗噗”,鴛鴦連環腿四記擊實。
“哎……哎……”大漢叫,人向後急退,龍紋護手拐脫手放棄了。
每挨一腳他叫一聲,沉重的打擊,痛得他齡牙刷嘴,身形不穩,連退七八步,毫無還手餘地。
小娃娃如影附形緊迫不捨。小手再伸。
老爺子突然轉身,喝道:“英兒!等會兒治他。”
小娃娃的手掌心赤紅如火,聞聲收掌退回。
大漢目光犀利,已看清小娃娃的手掌心,有一個酒杯大小的赤紅痕跡,在收掌時突然斂去。
他臉色大變,脫目驚叫:“天!赤陽掌,你……你……”
老頭子冷哼了聲,左手抓住酒葫蘆一扣一握,碎片和酒灑了一地。
再用手握住紫銅拐輕輕一板,拐成了一個鋼圈,信手一擲,鋼圈飛出十丈外,跌入林中不見。
他說:“不錯。你眼力還夠高明。正是赤陽掌。”
大漢如中電殛,臉如死灰,張口結舌地說:“二十五年的諾言,言猶在耳,還有十五年。他是司馬……”
老頭子突然臉泛殺機,沉喝道:“英兒,斃了他,這傢伙是少林門人,小心拳路。”
英兒一聲不吭,飛撲而上,出手極爲詭異,左手向外一撥,突又反兜而上,攻向對方右脅,右手五指屈曲如鉤,在左手前平推而出。
大漢右手左切,左掌“分雲撥霧”向左稍撥,突然向前捺出,斜身欺近,反應極快,居然名家身手。
英兒一聲冷叱,右手五指一鬆,人向右飄,掌心突然反勾而回,“叭”一聲脆響,擊中大漢的左掌背,人亦同時向右飄出八尺外。
“哎……”大漢狂叫一聲,左掌背骨裂肉綻,五指立即鬆弛,飛退丈外。
就在飛退的剎那間,他右手一抄腰脅,三道電芒已分上中下三路襲向司馬英,不等站穩,撒腿便跑。
白影一閃,突然出現了老頭兒,正劈面攔住去路,發出了令他毛骨驚然的獰笑,並說:
“你如果逃掉了,亂子可大啦!留下吧,小輩。”
大漢剎住腳一步步後退,臉無人色,顫抖着問:“你……你是……是誰?”
老頭兒將右手伸出,原是隻蒼白乾枯鷹爪般的大手,漸漸變成了紫色,五個特長的指頭,不住伸縮,像有一陣紫色煙霧嫋嫋升騰。
大漢的眼睛睜大得如兩盞燈籠,渾身發抖,絕望地叫:“天哪!你……你是鬼手天魔……”
老頭兒陰明一笑,搶着說:“閣下,是要我老人家親自下手治你麼?”
大漢如見鬼魅,踉蹌後退,顫聲叫:“不,不……”
“少林門下竟出了你這種廢物,怪事。”老頭子冷冷地說。
大漢突然拔出飛刀,向心室一按,刀刺入胸,搖搖晃晃地說:“不可株連他人,我冒犯老前輩,願……一身……當之……”
聲落,人拔出了,鮮血外噴,人砰然倒地。
老頭兒點點頭,木然無表情地說:“老夫不會找其他的人,時機未到。”
他將風帽掩耳拉緊些,向遠處叫:“英兒,咱們速把他埋了吧!”
英兒飄出八尺外。三道電芒已到,他身軀一扭,向右便倒,在間不容髮中,避過中上兩道電芒。
“嗤”一聲,襲向下盤的電芒擦過他的膝旁,將夾褲劃了一條兩寸刀縫。
他站起搖搖頭,神色卻絲毫未變,沉着冷靜的功夫,修養極深,不像是個孩子,倒像個久經風浪的老舵手。
他走向暗器落下處,從雪下掏起了三把柳葉刀,喃喃地說:“這玩意很有用,我得好好學學。”
他應喏了一聲,掠向老頭兒身前,一手抓起地下的屍體,似乎抓的並不是死人,那無動於衷的冷酷舉動,可怕極了。
他將右手的三枚柳葉刀託在掌心說:“老爺子,該教英兒接發暗器了吧?”
“金爺爺無所不能,橫行天下,他自會教你,我的零碎不管用,等着吧。”老頭地答,一面向側方密林走去。
雪地上的血跡,片刻間被大雪吹掩須無影無蹤。
不久,一老一小重新上路,降下了嶺腳,到了一處平原,這兒就是平田十八部,是山間的一處小平原地帶。
英兒一而走,一面說:“老爺子,那傢伙叫我司馬什麼?”
“不要問。”老頭子木然地答。
“英兒要問。”小傢伙倔強地說,噘起了小嘴,往下說:“英兒定然不姓馬,也不叫馬英。姓氏中有複姓司馬,老爺子,是嗎?”
老頭兒瞪了他一眼,說:“你這傢伙太聰明,太聰明會煩惱多,日後麻煩得緊,不錯,你姓司馬,名字卻不假。”
“爲何英兒要改姓?不像話,有理由麼?”小傢伙不悅地問,口吻沒有一絲兒娃娃的味道。
“當然有理由。”
“能說麼?”
“不能說,日久自知。”
“英兒今後就姓司馬,不姓馬了,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姓司馬並無不可,你本來就姓司馬,但你的赤陽掌除非永不在人間露面。”
“赤陽掌沒有什麼了不起,不用也罷。”
“哈哈哈!”老頭兒發出了一陣怪笑,笑完說:“你的功力修爲只有兩成,當然沒有什麼了不起,一掌只能拍碎對方的掌骨,皮肉全毀像是用紅沙掌,差得太遠了。當你的,至八成火候時,掌心的顏色是金紅,紅得隱泛金芒,一觸人體,不僅骨肉如糜,皮膚卻絲毫不損。全力吐出,三尺內可搖碎碑石,專破內家氣功,想當年,你爹爹橫行天下,在瓦崗山力鬥少林五名法字輩門人,令對方兩死三傷,就憑的是赤陽神掌。少林法字輩門人,乃是該派元老,菩提神功天下無敵,在赤陽神掌三昧真火的重擊下,依然護不了身保不了命。哼!你小子竟然瞧不起家傳的無雙絕學,我該摑你兩個耳光,打掉你這種無知蠢念。”
英兒大眼睛不住眨動,劍眉緊鎖,似在體會話中含義,突然說:“不對,你老人家從前所說的話,沒有一句是真的,連英兒的姓都給改了,我爹爹的事你老人家老是支唔,這次可言多必失,漏了口風,英兒不走了。”他站住啦!
老頭兒暴躁地說:“日後你自會知道,不會瞞你的,你不走了,難道在這兒喝西北風?”
“英兒要到武功山一走。”
“不成。”
“要十五年後方能去麼?”英凡叉着腰瞪着眼間,他將大漢的話掏出口來了。”
“可以這麼說。”老頭無可奈何地答。
“不!英兒定要走一趟。”小傢伙牛脾氣發作了。
老頭兒大概平日寵壞了這小變牛,嘆口氣說:“好吧!過兩天帶你去,咱們轉由袁州府入山。”
“由這兒走不行嗎?”
“咱們已打劃驚了蛇,必須繞道。”
“英兒聽你老人家的,走。”
老頭兒嘆口氣,搖頭道:“哪一次你曾經好好地聽我的話?真要命!如果不是你這小蠻牛姓司馬,我早把你剝了皮。”
一老一小從新上路,到了空曠的雪原上。
大雪已將田地封住,一片雪白,只看到四周三座孤零零的小村和竹林凋木,看去十分荒涼死寂。
遠遠地,有一大一小的身影,正踏着漫天大雪,迎面急急奔來。
大雪天,人穿上皮施或棉袍,戴上了風帽,不易看出是男是女,直至到了切近,方可由腳下的鞋靴分辨性別。
近了,對方一高一矮,高的高不過五尺五六,矮的不到三尺,是個小娃娃,比英兒矮了三分之一,年紀不會超過七歲,天!竟然用輕功趕路哩。
兩人穿了棉飽,甚是老式,是女裝,下面都是小腳,棉風帽連口鼻全掩蓋住了,只露出一雙黑多白少,鑽石般的大眼睛。
高個兒腰間繫了一把長劍,一雙大眼睛看去還年輕,但眼角的細紋瞞不了人,內功練到家的人,不易顯老。
這女人眼神有異,修爲定然不弱,按常情論她不會少於四十歲。
雙方都慢下來了,都不願炫露出真才實學。
老頭兒連看也懶得看,泰然而行。
這條山徑原是田勝,本來很窄小,但大雪鋪厚兩尺,走不走原來的小路都無所謂,本朝尚右,右方爲大,雙方各靠有走,該沒有麻煩。
麻煩出在小蠻牛司馬英,他老遠便看出對方輕功了很,尤其對那比他小得多的小女娃,感到十分岔眼。
當對方將錯肩而過時,小女娃那鑽石般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瞪了他一眼。
他哼了一聲說:“沒有什麼不得了,膝蓋略彎,像個母鴨子,沒練到家。”他以爲對方向他示威,所以用話諷刺出口惡氣。
女娃娃大概也不是省油燈,也是個寵壞了的毛丫頭,突然站定尖叫道:“小毛頭,你說什麼?”
四個人都站住了,兩個大人沒做聲。
司馬英又吟了一聲,大聲說:“說你像個母鴨子走路,沒練到家,聽清楚沒有?”
女娃娃人啦,突然踏前兩步,一耳光抽出。
司馬英左手一撥,也回敬一耳光。
女娃娃上身微仰,側身右腿飛出。
司馬英一聲大笑,也向後一仰,左腿疾逾電閃,“噗”一聲掃中女娃娃的右膝旁,人向側飄。
女娃娃棋差一着,沒有司馬英迅疾,被掃得向左扭轉身軀衝出八尺外,再大旋身用“平沙落雁”身法飄然落地。
她驚叫道:“婆婆,這兩手不行嘛。”
被叫婆婆的女人眼中現出笑意,說:“那得怪你,假使你的右腳先向外挑,引對方移動馬步出腿回敬,再向內一撥一挑,再進步飛另一腳,丫頭,敗的將不是你。”
老頭兒也笑了,說:“如果我這小蠻牛來一記‘臥看巧雲’,或者乾脆用手出‘玄鳥劃沙’,想想看,後果如何?”
“變化於幾微,取勝決於出招的剎那,閣下,你那小蠻牛反應不會有那麼快,是麼?”
老女人問。
“正相反,這小傢伙反應比任何人都快。”
老女人冷冷一笑,踏出兩步說:“老身倒不相信。”
老頭兒也錯步迎上,漠然地說:“與你麻山八手仙婆相較,他當然差點兒。”
老女人吃了一驚,呼然問:“咦!從老身一雙眼中,尊駕竟會分辨出老身的身份?”
“信不信由你,除非你確不是八手仙婆,不然你得信。”
“閣下尊姓大名?”
“用不着問。”
“閣下甘願做無名之輩?”
“正是,英兒,走。”
小丫頭卻不服氣地叫:“小蠻牛,再換幾招。”
英兒哼了一聲,扭頭就走,一面說:“你不行,再接你兩下子,你不哭纔怪。”
“別走!”小丫頭怒叫着撲上。
英兒腳下一點,向後一挑,一叢雪箭向後呼嘯着飛灑而出,一面叫:“滾你的!少陪。”
一老一小突然像勁矢離弦,攜手如飛而去。
小丫頭被灑了一身雪,尖叫道:“婆婆,打斷那小狗的狗腿。”
八手仙婆急忙拉住她的手,搖頭苦笑道:“他們的輕功,似已臻飛行絕塵之境,追不上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如想出人頭地,不下苦功是不行的,去吧,暴風雪快要來了。”
連下了三天空前猛烈的暴風雪,第四天突然飄起鵝毛飛絮,嚴格地說,這纔是真正的雪。
但見滿天飛絮,飄然而降,蔚爲奇觀,凋林才正式被起了厚厚的白袍,漫山遍野一片銀色世界。
第五天巳牌初,一老一少出現在香爐峰峰頂,大雪已止,已有放晴的模樣,他們站立在峰頂白雪叢中,罡風勁厲,似乎對他們毫無影響。
香爐峰高入雲表,是武功山的主峰,頂上全是岩石,嵯峨嶙峋,怪石叢生,峰南巨石突兀,看去不太險峻。
峰北卻懸崖峭立,雄奇壯觀,令人驚心動魄,百崖迴環,高下不一,似門似壁,似嶂似樓,從千丈崖下望,越發顯得自己太渺小了。
老頭兒向西一指,說:“咱們到西峰,從西峰向下走,西峰就是我剛說的門家坊尖峰,你將可看到峰下的景物。”
兩人小心地下山,再踏着積雪向西峰走去,西峰也是石峰,但沒有香爐峰那般雄奇險峻。
在西峰峰頂稍下處,老人家向西指點着說:“前面五六裡,那道山窪叫做野豬窪,石崖下叫二仙洞,上面是金雞洞。從兩道山脊中間下降,約四里地有一座古剎叫九龍寺,便是山中的最好壑地,對面是觀音崖。兩處東西遙遙相望,九龍寺南面溪旁有一座山谷,幽奧中敞,怪石壁立,便是咱們要到之處。英兒,平時我寵壞了你,這次卻不許你惹事招非,萬千重擔我挑了,千萬不可再教我爲難。必要時,我可能要嚴厲地教訓你,老爺子一生心狠手辣,鐵石心腸,江湖人聞名喪膽,殘忍得人性全失,但對你,我卻是換了一個人,此中因果,日後金爺爺自會告訴你其中隱情,希望你這次不要使我失望,好好聽話。”
英兒心中一陣激動,突然撲入他懷中,出聲輕嘆:“老爺子,英兒對身世愈來愈迷惑,心中難過。”
老人家替他試掉眼角的淚水,說:“孩子,不要想得太多,你的身世不平凡,但在武林人的看法中,也太平凡了,你的遭遇並無特殊之處。目下你只有十一歲,不必知道得太多,走吧,拭掉你的淚水,大丈夫打掉牙齒和血吞,寶貴珠淚不輕彈。”
九龍寺規模不大,大雄寶殿左右的僧舍,客室住了幾個中年人,一住就是三五個月方離開。另一些人即又住入,經常保持着有人。
這兒叢山中的谷地,經常有一些奇怪的客人往來,大多是從西南廬臺村經紫竹來的,極少從峰上往下走的人,因爲這條路太難走。
老小兩人從九龍寺左側小徑下降,一路繞過寺門。
寺門外沒塑有四大金剛,兩側紅院牆上塑了六個大字:南無阿彌陀佛,寺門上,是個奇大的佛字。
廟門應掩,木魚聲和誦經聲隱隱傳出,廟門口,階上站着兩個揹着手,身穿皮袍的中年入,一雙神眼光芒湛湛,正打量着從店門經過的一老一小。
一老一小泰然而行,臉部只露出一雙眼睛。
“嗨!客人的雅興真不淺哩。”其中一箇中年人,輕挑地點頭招呼。
老頭兒呵呵笑,答道:“效古人踏雪尋梅,興雖不假,雅倒不敢當。”
“哈哈!再過兩三天便可看到梅花了,兄臺今欲何往?何不入廟打擾主持三杯水酒擋擋寒?”中年人舉手邀客。
“多謝了,風雪雖冷,到了這兒,老朽心中暖甚,老朽要往梅谷一行,看看傳言中的梅海勝蹟。”
“在下願爲尊駕嚮導,一盡綿薄。”
“哈哈!老朽不敢勞駕。”
可是中年人已降下石階,走了個並排,一面說:“尊駕自稱老朽,但中氣充沛,舉步矯捷。不讓青年人,在下姓江名安,草字輝祖,請教兄臺高姓大名。”
“山野粗人不說也罷。”老頭兒不動聲色地答。
“呵呵!兄臺拒人於千里外哩,可否除掉風帽絆耳。”
老頭兒還來不及回答,英兒已大爲不耐,叫道:“喂!你的臭嘴閉上行不行?罡風裂膚,爲何要除掉風帽絆耳?你莫名其妙。”
江安怪恨一翻,正待發作。
老頭兒突然扭頭髮出一陣獰笑,陰森森地說:“勝江的,像你這種笨拙的人,怎能勝任眼線?難道武當派就派不出一個像樣的人來麼?”
江安惱羞成怒,突然哼了一聲,猛地伸左手急扣老頭兒的右肩肩井穴,快如電光石火似的。
“噗”一聲扣住了,老頭兒卻屹立不動,若無其事地說:“小輩,你的功力不錯,放手。”
一面說着,一面輕彈右袖,袖樁內的怪手指,以令人難覺的快速,在江安的助下點了兩指。
江安感到手上抓的不是人的肩膊,而是一處彈性極佳韌度極強的冷冰冰死物體,他心中一驚,用了全力。
同時,右手也倏然從左手下削出,他攻招了。
“噗”一聲,右掌緣削中老頭兒的左肘。
“哎……”他驚叫一聲,放手飛退,右掌提不起來了。
原來這一掌他也用了全力,着掌處如中鐵石,奇大的反震力幾乎將他的掌骨震裂,驚叫着急退。
老頭兒哼了一聲,自顧自走路,一面說:“沒出息,叫什麼?好好回去養掌傷,你這一掌替你自己找來天大的麻煩。”
大漢抱着右掌齜牙咧嘴,不敢跟來了。
一老一小沿山腳下小溪往前走,繞過兩處山腳。
英兒一面走一面嘀咕:“這狂妄的傢伙該死,爲何輕易放過了他?”
“呵呵,讓他自己受活罪,在牀上等死,不是很好麼?”老頭兒答。
“只點了他兩指,太便宜了。”小傢伙仍不滿意。
“鬼手天魔的兩個手指頭,怎算得便宜?如果便宜,便不用叫鬼手了,不消半日,武當派便要把他們的祖師爺張邋遢找來了。”
老頭子自己承認是鬼手天魔,英兒早已知道,並沒感到奇怪,便問道:“張邋遢說會解你老人家的鬼手斷經手法麼?”
“據說他是半仙,修爲已至他凡之間,諒也有些能耐,可是等他來了之後,太晚了,世間能使斷經復原的人,我可沒聽說過,咦!這是什麼聲音?”
“篤!篤篤!篤篤篤!”
聲音順風傳來,清脆響亮。
英兒略一傾聽,說:“是鐵器擊石之聲,聲音曲折傳來,就在前面不遠。”
“前面不遠處,就是咱們要到的海谷,你往右面山下村子瞧,那裡面暗隱龍蛇,有人在遠處監視着我們哩。”
“爲什麼要監視我們?”英兒問。
“武功山梅谷。乃是武林禁區,可以讓人前來憑弔遊覽,卻不許入谷逗留,如想逗留谷中,就有人出頭找麻煩。”
“是朝廷的禁區?”
“非也,目下大明江山定鼎不久,烏煙瘴氣未消,通都大邑中還未能好好治理,誰管這窮山惡水中的事?別多問了,反正日後金爺爺的好友江湖客嶽宏,會將內情告訴你的。快到了,喏!前面怪石叢生處,就是谷口。”
那是一處兩道山脊夾峙的山口子,青黑色的石崖壁立數十丈,崢嶸嶙峋形勢雄偉,谷口高大的巨石如猿蹲虎踞,石縫中生長着不畏霜雪的蒼松,小小的勁枝裹着雪花,看生極爲悅目。
一老一小身形加快,趕到了谷口,怔住了。
怪石林立,看不清谷內的景況,但一陣梅花的清香,隨風從谷中逸出,谷口在怪石之後,兩側石壁再尋,夾峙如門。
距地面約二百餘尺的右側崖壁上,有兩個灰色的人影,正攀在一道石縫中,站立在一處凸出的山石上。
用一把一頭尖一頭方的巨斧,不徐不疾地敲擊着一塊曾經過雕鑿的光滑石壁,兩人所立處,山風勁急,似乎搖搖欲墮,令人望之驚心動魄,替他倆捏一把冷汗。
崖左側一塊三丈高的巨石上,站着三名身穿皮裘的人,正揹着手向右崖半空中運斧的人擡頭凝望。
光滑的一塊崖壁高有兩丈,長有六丈,最右一端,已鑿出一個丈六見方的大字:
“亡”。
兩個運斧人正在中間工作,另一個大字已完成了上端一小半,看字跡,有點像“魂”
字。
老頭兒眼中兇光暴射,突然抓住英兒的手,人凌空而起,縱上一座巨石,沉聲大喝:
“你兩個王八,在此做什麼?”
斧聲倏止,碎石停止飛濺,半空中的兩人停止了工作,向下扭頭注視。
右首那人一聲狂笑,大聲說:“尊駕開口罵人,豈有此理?哈哈!你要問我們在做什麼,怎能如此問法?”
老頭兒似乎怒極,怒吼道:“你兩個小輩替老夫滾下來,爲何要把梅谷的字跡毀掉了?”
“哈哈!十年前就該毀掉了,已嫌晚了些哩。”
“你們要鑿些什麼字?”
“亡瑰谷。”
老頭兒大吼道:“你給我滾下來,老夫要活剝了你。”
那人不下來,狂笑道:“老傢伙,別兇好不好?”
“狗東西!梅谷兩字,早年是你所鑿,目下你卻改爲亡魂谷,往日情義何在?”老頭兒怒火沖天地叫。
“哈哈!不錯,梅谷兩字,確是我老人家所鑿,你是誰?爲何不先問問改爲亡魂谷的原因?”
“老夫用不着問,只要活剝了你們這兩個忘息負義的狗東西。”
“哈哈!咱們神功鬼斧兩個老不死,豈是忘恩負義之輩!你錯了,想當年,咱們兩人都是游龍劍客大哥的知交好友。梅谷中的天心小築,乃是咱們兩人盡三載光陰嘔心瀝血所奉獻的禮物,作爲大哥的新婚燕居之所,哈哈哈……”
他的笑聲有點異樣,令人毛骨驚然,笑完又往下說:“那些自命俠義門人的英雄豪傑們,大會梅谷,說是替天行道,說穿了一文不值,全力毀了梅谷的天心小築,大哥大嫂下落不明。
十年,哈哈哈哈!十年,好漫長的歲月,我兩人流落南荒,不知中原事,新近方返回中原,打聽出這令人痛心的噩耗,心情不問可知,我告訴你,我神功周駱與鬼斧戚成,心中皆有預感,深信大哥大嫂定然尚健在人間。
梅谷總有一天要回復昔年的光輝,在未重建天心小築之前,這兒將會成爲埋葬那些欺世盜名之徒的墳場,屍橫遍地,血流成河,不管是十年或二十年,這一天會來的,絕不虛假,哈哈哈哈!
所以咱們暫時改改谷名,先替他們招魂,老兄,不管你是誰,休管咱們鬼斧戚爺神功周爺的事。
真要管,咱們不是你就是我,你可以入谷瞧瞧,天心小築廢墟之上,咱們已堅立了一座石碑,準備刻上日後血濺亡魂谷的英雄們的高名上姓,哈哈哈哈!
咱們在重建天心小築之前,是死不了的,也不想死,留着性命替大哥再建一座更神奇輝煌的天心小築。”
“叮叮叮叮。”
兩人重新運斧,專心一志地雕鑿那巨大的魂字。不再理會。
老頭子眼中殺氣全消,眼用隱泛奇光,久久,方向英兒低聲說:“孩子。這人叫做神功周駱,你記住他的話麼?”
“英兒記得,但不知他所指何事。”
“目前你不知,日後自會知道的,走,咱們入谷瞧瞧,然後走西南九龍下錢山奔湖廣茶陵縣(該縣屬長沙府,後來在成化十八年十月方發升爲州)。”
英兒指着巨石頂的三個人說:“那二個傢伙是否也想管事?”
“不!他們是江湖中的武林朋友,是來梅谷見識的,神功和鬼斧兩個傢伙,不但已得魯班祖師的真傳。一身內外功已入化境,在附近隱伏的六大門派鷹犬,無奈他何,你記住,他兩人是你的長輩,日後你得敬重他們,多和他倆親近,咱們走。”
“老爺子,他所指的游龍劍客是誰?”
“梅谷的主人,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無敵高手。”
“姓甚名誰?”
“別再多問了,走。”
此後,武功山門家坊尖峰下的梅谷,就正式被江湖人稱亡魂谷,隱下重重殺機。
三天後,一老一少出現在湘江左岸歸陽市至祈陽的小道上,從歸陽市剖析陽,有兩條路可走。
一是水道,可乘小舟經小河口、觀音灘,逆水上溯抵祈陽。一是陸路,經過山區出白鶴山抵祁陽。
這一帶不管是水路陸路,皆極不安全,戰亂剛息,遍地萑符,可以說盜賊如毛,孤身客人簡直寸步難行。
一老一少走的是陸路,陸路近了一半,誰耐煩坐小船溯江而上?
歸陽市後來設了巡檢司,與東南的白水市巡檢司,向這一帶進兵,趕走了盜賊,行旅方便多多。
進入了山區不久,麻煩來了。
一老一少兩個人,各掛了一個包裹,仍是一身老羊皮襖,不徐不疾地趕路,那時,能穿皮的小民百姓爲數不多,看穿着就知道他們是外鄉人。
天色陰沉沉的,凜冽的罡風刺骨奇寒,雪雖止了,但看不見日影,道上不但看不到人,連鬼影也不見半個,可以說是人煙絕跡,禽獸皆藏。
人在小道中跋涉,淒涼孤寂不是滋味。
進入了一座松林,小徑透過一道山脊,三條人影正從山脊上飛掠而下,一身黑,背上鋼刀的吹風(紅纓刀穗)猩紅入目,隨風飄揚,身法奇快。
一老一小剛出林,便看到一個身穿灰布破衲,披着蓑衣的人,抱着一雙烏七八糟的多耳麻鞋,半跑半定地奔到。
口中一面大叫大嚷:“糟糕,救命哪!有強盜,要殺人。”
奔到一老一少前面十來步,“叭”一聲仆倒在地,在地下亂爬,爬得積雪亂飛。
英兒正待奔上,老頭兒一把抓住他的肩膊,用傳音入密之術叫:“不可亂動,有好戲上場了!”
英兒一怔,低聲說:“老爺子,怎不救人?”
老頭兒站住了,仍用傳音入密之術說:“救人?說不定咱們還得找人救命哩,你看清了,這傢伙日後將是你的死對頭。”
“日後將是英兒的死對頭?”英兒惑然問。
“是的,他乃是武林中第二名無敵高手,已修至半仙之體,首創內家拳點穴術,創建武當派的張三丰張邋遢。目下武當山雖僅有一座北極玄天大帝殿,他要在不久之後將武當建成武林最大的門派,與少林派爭雄長,未可輕視。”
那時,武當派剛在武林中擡頭,標奇立異,自建門戶,張三丰本人,並不在武當山長住,邀遊天下,遊戲風塵,來去無蹤。
在武當山苦修的,是他的三名親傳弟子,大弟子清虛道人,姓馮,名一元,在清虛的刻苦經營下,廣收門人弟子,道俗並容,作萬載宏基的打算,也開始在武林中嶄露頭角,大開方便之門。
那時,大明江山統一不久,天下雖然表面已經太平,但事實上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各地盜賊如毛,民生凋敝。因此一來,替武當派造成了千載難逢的好機緣,投入武當學藝防身之人,絡繹於途,轉相傳授,人才輩出,居然蓬勃而興,名傳天下。
那時,少林、峨嵋、五臺三個佛門大派,不問外事,只顧苟全性命於亂世,修未來成佛的根基。
五臺由於曾一度收納喇嘛外教,元靴子垮了臺,五臺也跟着倒了楣,閉了山門避禍,日漸式微,快臨武林除名的光景了。
而源遠流長的崑崙,早已遁入了流沙,僅留下一些零星門人在中原行道,起不了作用了。
崆峒也是立派千年的名門大派,可是也在羣雄並起之際,有門下弟子不甘寂寞,與白蓮會勾結,在小明王麾下出過死力。好景不常,朱元津脫離了白蓮會,奪得了江山,統一天下建國大明,立即向白蓮會開刀,宣佈爲非法組織,格殺勿論。但附派心中有數,乖乖地退出了中原,躲到邊疆西陵閉門苦修,守住了較週四山苦蔘絕學,只有些少門人仍秘密在江湖走動,不敢再謀光大門楣的大計。
風雲際會,武當得其所哉,由於張三丰和他的道友鐵冠道人,在翻天覆地的世局中,先後替朱元璋出過死力。
平吳攻蜀,滅元平滇,都在明暗之間盡了全力,所以朱元璋曾經親蒞武當瓦礫場巡視過呢!說他們功在國家,答應日後替武當重修宙觀,可惜皇帝老爺朝事繁忙,還未動工建造。
直至後來明成祖登了大殿,派給事中胡瀠巡視天下尋訪異人,在湖廣逗留四年,說是巡視天下,其實是要找張三丰探訪建文帝的消息。胡瀠還朝報命,於宣府行宮秘密稟奏永樂帝,永樂帝方放心做皇帝。
派工部侍郎中郭進與隆平轉張信,調集兵大三十萬建造武當宮觀。
由於其中有些原因,所以武當無形中早已得到了官方的協助庇護,廣收門人,赫然有崇武林牛耳,推翻少林武林北斗地位取而代之的趨持。
英兒對武林的動態,毫無印象,聽說這人是武當派的創始人張三丰,吃了一驚,愣住了,心說:“見鬼!這糟老兒怎會是一派的始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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