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四月,雨夜微蒙。
天上的閃電一道接一道的劈下,猶如紫蛇般蜿蜒遊走於黑夜幕布上,照亮了這片天地。
四周狂風驟起,雨點噼裡啪啦打在這座陷入沉睡的村莊上,驅走了入夏後地面升起的那股悶熱暑氣。
位於杏花村最西邊的一戶人家,屋裡點着燈火,掛了白布,門口掛着兩盞白燈籠,門庭緊閉,在這風雨呼嘯的夜晚顯得格外靜寂幽森。
今夜是這家主人顧山的頭七,他七天前死於路匪劫道,屍首從山崖掉落,不見行蹤,與他同行的人裡只有兩個逃了回來,並於三天前將這消息通知給了顧山的娘子楊惠芸。
楊惠芸沒想到顧山這一去竟是與自己天人永隔,聽到這個噩耗的瞬息便昏了過去。
當時在顧家的還有同她交好的幾位婦人,大家急忙把她扶到裡屋躺好,讓她緩一緩。
而楊惠芸自醒來後一句話不說,一直坐那低頭垂淚,這三日來眼淚就沒停過。
此時她正強撐着身體,帶着兒子一塊跪坐在南屋正堂裡,爲顧山燒着紙錢。
淚水早就在這三天裡流乾了,此刻她目光呆滯的看着面前的火盆,火光映在她慘白的臉色上,更顯憔悴。
她這副樣子看的顧淮安忍不住低下頭,心裡難受,有心想安撫一下阿孃,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面對火盆,忍着心裡的悲痛繼續往裡投着紙錢。
“阿孃,你先回房休息一下吧,這裡有我看着,不會讓燈火熄滅的。”顧淮安將手中的黃紙放入火盆裡,靜了半晌,終是出聲勸道。
“不用,我不累,你爹今晚要回來,我怎麼也得讓他看上一眼……”楊惠芸回過神,聽到顧淮安的話,已經哭幹了淚水的眼眶再次微微泛紅,她哽咽着說道。
顧淮安聽罷沉默不語,又繼續起之前的動作,只是心裡升起一絲擔憂。
阿孃還懷着身子,也纔剛三個月,在聽見阿爹過世的消息時就已經驚嚇過度見了紅,原本應該好好躺在牀上靜養的,不過她堅持要在這裡守着,自己也不能阻攔,只能小心照看着,生怕出什麼意外。
除了阿孃,妹妹情況也不太好。
念頭轉到這裡,顧淮安想起正躺在南屋東次間的妹妹顧長寧,心裡又是一嘆。
自從阿爹去世的消息傳回來後,寧寧也同樣不能接受,原本活潑愛笑的她這幾天哭成淚人似的。
更在今天下午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滿臉通紅,雙眼迷濛,他和阿孃兩人一下慌了神,六神無主的,一時之間都忘了反應。
好在下午的時候有村裡的幾位嬸嬸伯母不避諱的過來幫忙,見此情形趕緊給煎煮了藥,喂她喝了下去,纔不至於讓他們在慌亂中耽誤了寧寧的病情。
而現在她人就躺在顧淮安身後的東次間裡,也不知道燒退些了沒,思及此顧淮安皺了皺眉,就要起身道:“阿孃,我去看看寧寧退燒了沒。”
楊惠芸呆愣間聽見這一句,醒過神來,想起下午病情來勢兇猛的女兒,盛滿了悲痛的臉上這才浮現一絲擔心:“還是我去吧,你是長子,理應要守在這裡,我去就好。”
“是。”十二歲的顧淮安已經初現小大人的模樣,聞言一臉肅穆的點頭。
楊惠芸緩緩站起身,拖着有些虛弱無力的身子走進了東次間,看見躺在牀上的小小人兒,伸手摸了一把她的小臉蛋,感覺掌心裡的溫度已經恢復正常,她這才放下心來,坐在牀邊,呆呆看着女兒沉睡的面容,鼻子又是一酸。
她自幼年喪母,與父親兩人相依爲命,楊父是個秀才,靠開學塾爲生,日子倒也還過得去。
然而纔剛過及笄之年不久,父親就病重離世。
父親剛一離世,楊家那些族人就找上門來,將所有財產都以族裡的名義霸佔了,她也被趕出了家門,無處可去。
彼時她已經同顧山定了親,習俗規定,家裡有喪事的就要在百日內完婚,否則便只能等到一年後。
楊惠芸孤身一人,只能是跟顧山在百日內完婚了。
顧山雖然是沉悶話少的性格,但爲人勤勞能幹,也沒有那些花花腸子,對她很好,重點是他雖然在繼母手下討生活了多年,卻並沒有養成唯唯諾諾的性子,已是十分難得了。
小夫妻兩個日子過的倒也和順。
婚後一年顧淮安就出生了,再過四年顧長寧也降生了,夫妻兩個齊心協力,一個主內一個主外,家裡雖然不富裕,但在吃食上卻從未短過糧食,一家人父慈子孝,倒也讓村裡不少人羨慕。
她本以爲今後會一直這般和順的過下去,沒想到她還不到三十,顧山就因遇上路匪過世,楊惠芸想到過往種種,一時心灰意冷,忍不住心生死志的念頭。
好在下午顧長寧突如其來的高燒驚醒了她,如今家裡的頂樑柱沒了,長子還年幼,還撐不起一個家,如果連她也沒了,兄妹兩個該怎麼辦?
更不用說她現在肚子裡還有一個,這個孩子甚至都還沒來到人世間走一遭,還未見過他的哥哥姐姐,也還未看看睜開眼看看這世間,就要跟着她去了地下,屆時在九泉之下她還有什麼顏面去見顧山?
想到這裡她勉力打起精神,好好進食,雖然吃的不多,但總算是想明白了,預備撐起這個家。
爲母則強,楊惠芸現在便是這個情況了。
在東次間裡靜默半晌,她見顧長寧呼吸平穩,還在安睡中,便動作輕輕地起身,悄悄離開了這間屋子,回到正堂繼續同長子爲顧山守過頭七這一夜。
出去的她也就沒發現,在她起身離開後的下一秒,躺在牀上的小小人兒突然眉頭緊皺,呼吸急促,額間大顆大顆的汗珠沁了出來,臉上盡是惶然之色,像是陷入了夢魘中,又像是陷入了泥沼地,怎麼都醒不過來,不可自拔。
少頃,顧長寧終於平靜下來,身體不再發抖,額間的髮絲被汗水盡數打溼,沾粘在一起,而眉頭漸漸放鬆,整個人又重新進入恬靜夢鄉。
此刻若是有人在旁關注的話,定會發現她的氣質正在慢慢發生變化,原本屬於孩童的稚嫩氣息逐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沉穩凝重的神情,好似一夜之間彷彿成長了十歲般。
風止雨息,屋外的聲響逐步淡去,黑夜正一點一點的收起它的身軀,宛若被墨汁覆蓋的天空也漸漸有光滲透進來,在幾聲雞鳴聲過後,天終於亮了。
顧長寧緩緩睜開眼睛,黑亮如點漆的雙眸裡透射出一股不符合這個年齡該有的沉穩,還未長開的精緻五官已能看出些許美人的影子來,可以想見以後的清麗容顏。
她剛從睡夢中醒來,腦子還不太清醒,此刻正用着那雙明亮眼眸模模糊糊的打量着屋裡的一切,帳頂、屋頂、窗櫺已經屋裡的桌椅擺設,面上是早已經習慣的疏離淡漠神情。
片刻,顧長寧看清了這間屋子的樣貌後,面上神情驟然一變,驚坐起來,更是仔細的將屋裡擺設完整的掃視一遍,瞳孔倏然收縮,一眨不眨的死死盯着屋子,眼中盛滿了疑惑。
她是在做夢嗎?自己怎麼會出現在十多年前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