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團軟軟的、噴香的東西砸在桌子上,哈哈,天上掉餡餅啦,她小鼻子比小狗子還靈,順手就抄起來,撕掉包裝紙就往嘴巴里填……雞腿好好吃啊,她開心地吃,吃……唔,把雞腿吃進肚去,就會做算術題啦。
最好,再來個兔子腿兒!
她樂滋滋的,美滋滋的啃着雞腿……立維站在她身後,一個抽冷子趁她沒注意,就彈了她一個爆慄,然後怪聲怪調地樂起來——那聲音,可夠難聽的,說尖不尖,說細不細的,象鴨子叫。
她嘴裡塞得滿滿的,小手也油乎乎的,顧不上搭理他,嘴上卻毫不示弱,冷不丁就爆出一句話:“鍾立維,你是太監!”
他的笑立刻卡停在那,黑黑的眼睛轉到她面前,“太監是不能娶老婆的。”說得彷彿很認真似的汊。
她纔不管太監娶不娶老婆呢,她眉眼樂着,小嘴兒裡忙得不亦樂乎,還不忘拍拍他的馬屁:“鍾立維,你對我可真好。”只有這個時候,她纔會對他說軟乎話。
他“哧哧”笑着,坐到她身邊,瞧着她的吃相,不由摸了摸她鼓鼓的腮幫子,取笑道:“你屬小狗兒的,誰給你好吃的,你就跟誰走,是吧?”
“纔不是呢。”她笑,奶奶說她是一隻可愛的小豬崽兒朕。
他有些泄氣似的,只管看着她。她吃完了雞腿,吮吮手指頭,又咬起了鉛筆頭——好吧,她是挺沒心沒肺的,吃完了就不認賬了。
“哎,小安子。”他在一旁捅她。
“幹嘛?”她連眼皮都沒撩一下。
“去海子邊好嗎?我給你看樣兒東西。”他竟有些乞求似的說。
“又不是好吃的。”她咕噥着,揮揮手趕他,“不去不去,我要做作業。”
他搔着腦瓜兒皮,無措地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又恢復了平日笑嘻嘻的嘴臉:“哎,小安子……”他一邊叫着她,一邊從口袋裡摸出張小紙條,在她眼前搖晃,“哎哎,瞧見沒有,小安子,你要敢不跟我好,我就跟別的女生私奔去!”
她立時來了興趣,不是對他有興趣,而是對那小紙條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早就聽說,男生女生之間有遞紙條的,她那時雖不明白其中的真正含義,但也懵懂地略知一二。
她伸手去夠紙條,他不給,她欲發好奇了,好奇上面,究竟寫了些什麼東西。“給我看,給我看……”她嚷嚷着。
他嬉皮笑臉的,“小安子,你得答應跟我好,不管別人給你啥好吃的,你堅決不能跟着走……”
“好好好!”她只管應着,翹起小腳去夠。
立維遞給了她,她哈哈笑着,跑到一邊,一個字一個字讀着:“立維同學,我在小學時就偷偷喜歡你,現在上初一了,我們還是一個班,還是同學,我好高興,我想跟你好……”很工整、很秀氣的小字。
她擡了擡頭,見他愣愣的站在一邊,看着她眼睛發直,她跑過去,拿秀氣的手指戳他臉蛋子,“羞羞臉,羞羞臉,男生愛女生,不害羞,不害臊……”他忽然臉紅着跑走了,而她手裡,還捏着別的女生寫給他的“情書。”
她咯咯地笑,笑得彎不起腰來,竟然有人喜歡鐘立維,長那麼醜,那麼瘦,聲音還那麼難聽……她想不明白。
沒想到隔了兩天,上午第一堂課是語文,她從書包裡掏出課本,打開,一張字條飄了出來,她心裡頓時一慌,啊,也輪到她有小紙條了!她做賊似的,用課本擋着,手臂還圈了一個圈兒,把紙條兜在中間,上面字體很大,寫得也很工整,一筆一劃的,但沒頭沒尾的,只有一句話:喜歡看你笑,喜歡你的大眼睛,我真的十分喜歡你。
她呆了一會兒,然後捂着小嘴兒偷笑,這算什麼情書嘛,這麼直白,而且還就這麼幾個字兒,情書應該是很長很長的呢。喜歡她?唉,好多人喜歡她好不好,都說這小姑娘眼睛水汪汪的,笑起來真甜,人也漂亮,比紙條上的詞兒好聽多了。
傍晚放學後,她一蹦一跳回了家,在衚衕口就遇到了鍾立維,門神一樣戳在那兒。不過她見過畫上的門神,盔明甲亮的,比他威武多了。她從來不怕他,但不知吹糖人兒家的小眯眯眼兒子,爲什麼這麼懼怕他。
她衝他頑皮一笑,一蹦一跳過去了,他從後面攆上來,“喂,小安子。”
她不理他,哼,又叫她小安子。
他伸過臉來瞅她,笑得好假、好醜,黑黑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兒,“哎,今天有啥新鮮事兒沒?”
“沒有,沒有。”她揮着小手。
他眨眨眼:“真的就沒有?”
她明亮的大眼轉了轉,小鼻孔裡哼了一聲,不服氣似的,然後小腰一叉,仰起小臉自豪地說:“我今天也收到情書啦!”
他忽然忸怩不安起來,還有些緊張地問:“誰寫給你的?”
她眼珠一轉,信口開河:“我們班的學習委員,他成績好棒的,鼻子也高高的,挺挺的。”
“胡說,他是個大塌鼻子。”
她心裡一驚,他怎麼知道的?她咬了咬嘴脣,計上心來:“那就是生活委員啦。”
他一個爆慄敲在她腦門兒上:“甭蒙我,她是女生!”
她捂着腦袋哼哼唧唧直叫喚。
他把手一伸,“拿來我瞧瞧。”
“什麼?”
“你的情書。”
她乾脆說:“扔了。”
“扔哪兒了?”
“忘了。”
他作勢又要敲她,她撒丫子往衚衕裡跑,一邊跑一邊喊:“鍾立維,你這個大壞蛋,趕明兒,我叫我同學收拾你!”
他追在她身後,氣呼呼地叫:“笨蛋,你竟然不知道是誰寫給你的,真笨。”
他氣了,她笑了,說:“知道也不可能告訴你。”
“到底是誰?”他打破砂鍋問到底了,執着得很。
她被問煩了,跑得頭也不回,“不知道,扔廁所了。”
身後好久沒有動靜,她喘着氣停住,回頭一瞅,哪裡還有人啊,立維不見了。
正巧晚上鍾伯母做了紅燒排骨,喊她過去吃飯,她挨着立維坐了,和他說話,他也不理人,衝他笑,他也不看她。鍾伯母說,甭理他,這個怪孩子,一陣一陣的……
他是一陣一陣的,一會兒高興一會兒不高興,莫名其妙的……她也沒有多想,因爲隔不了多久,他總是會照樣的,和她有說有笑,好得跟一個人兒似的。
“安安,你怎麼坐起來了?”耳邊是溫柔的女聲,然後一隻溫暖的手,柔柔的撫上了她的頸子。
陳安一睜眼,藉着昏暗的光線一看,原來是母親。“媽媽……”她喃喃地叫。
“你呀,怎麼不開燈呢,烏漆麻黑的怪嚇人的……”董鶴芬按了牀頭的銨鈕,燈立時亮了,目光再次落回女兒臉上,她吃了一驚,女兒一臉的淚痕,這是又在想念立維了吧?
她在心裡嘆息着,開始整理牀上的被子,並且一邊安慰道:“安安呀,你要想開一些,上海那邊有事,立維拖不開身,若讓他看到你現在這副樣子,一定也很難過的,等過了這陣子吧,過了這陣子就好了……”
過了這陣子……陳安呆住了。
“安安,你怎麼了?”董鶴芬發現了女兒的異狀。
陳安張了張嘴巴,忽然出其不意的,抓住了母親的手臂,董鶴芬嚇了一跳,這一驚一乍的,她心裡突突亂跳,“安安。”
“立維他……”
“立維怎麼了?”
董鶴芬就見女兒眼角,又淌下兩行清淚,只是眼神格外明亮,亮晶晶的,閃着耀眼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視。
陳安望着母親,笑了一下,又哭起來,“那張紙條,是立維寫的。”
是他,一定是他,他說她是笨蛋,他追在她身後,不停地問她,是誰,是誰……
她怎麼這麼笨啊!那天他站在衚衕口,分明是在等她,還問她有什麼新鮮事兒。
陳安吸着鼻子,果然是她太笨了,她根本沒想到會是立維,竟然是立維。
她以爲,今生今世,第一個說喜歡她的人,是喬羽;第一個說我愛你的人,也是喬羽。卻原來不是。
她弄錯了。
是立維,是少年立維。
這麼多年了,她很少回想起那一幕,幾乎是忘了,在她生命裡,在她小小的年紀時,有一個小男生向她表達着感情,表達着愛意……儘管距離很遠了,但那一幕在此時,分外深刻起來。
只是那時她太年輕,她不懂啊。
現在,她還是明白得太晚了。
爲此,她失聲痛哭,那是比立維頭也不回走掉,還令她痛心百倍。那立維呢,這些年,面對一份沒有迴應的感情,是不是更傷心?
她哭泣的成分裡,己不止是爲了自己。
董鶴芬不知所措的,將女兒抱在懷裡,眼淚也流了出來,“安安呀……”說不出話來。
陳安揪住了母親的衣角,擡起淚痕斑斑的臉,身子還在抽搐,而眼睛裡,閃着堅定的光芒:“媽媽,我要去找立維!”
~明兒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