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的話迴盪在殿中,卻沒有人站出來反駁亦或是支持,沒辦法,都惹不起啊,一個是當今天后,一個是顧命宰相。
話他們倒是聽明白了,這裴炎也當真怪的很,當初捧天后的也是他,如今想削權的也是他。
簾後之人卻默不作聲,像是呼吸調勻了一般,良久後才淡淡道:“老相公之言不無道理,再議吧”
殿上卻有一官員暗中望了一眼裴炎,嘴角冷笑。
“既然天后覺得不妥,那老臣願率重兵前往鎮壓叛賊!”裴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然又出聲討兵。
“老相公你已年邁,何必去受戎馬之苦,我天朝兵多將廣,另立人選便是”
“求天后成全,老臣願爲朝廷效監軍之功!”
在場官員各個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宰相到底犯什麼毛病,明明是燙手的山芋還死活非要接過來。
“好!既然相公廉頗未老!那你便行監軍都督,總管全軍,調選將領,鎮壓叛賊!”
簾後之人終於發聲,裴炎躬身領命,可剛纔暗中打探裴炎的官員,卻眉頭緊皺,又望一眼,似乎欲言又止。
“有事稟奏!無事退朝!”
此話一出,立即有內監對外面的官員喊道:“有事稟奏!無事退朝!”
隊列中的陳允升聞音身體一動,緊握手中卷軸,似乎想要上前稟告,可又躊躇不已。
“退...”內監見四下沒有動靜,便要例行慣例,這時陳允升卻突然出列手捧卷軸上前道:“臣有一事稟奏”
內監瞧了一眼陳允升,扭頭像身後之人說了幾句,這人立即入殿,對簾後之人拜道:“稟天后,淮南長吏陳允升有事稟奏”
“宣”
“宣陳允升進殿!”
殿外陳允升忙正了正頭上烏沙,提步進了殿中。
“臣陳允升參見聖人!”陳允升入殿即拜,將卷軸捧過頭上。
“愛卿有何事稟奏?”
“迴天後,臣有賢人要舉”
此話一出這些大員們都微微搖頭,這都什麼時候了,還舉賢,想必又是一個關係戶。
但那簾子卻微微一動,像是簾後之人頗有些欣喜說道:“何人?”
“餘杭唐冠”
“唐冠?”
這個名字對這高遠廟堂上的人來說當然陌生的很,一時間衆官也有了些興趣。
“臣有此人的兩幅詩文要獻”
“呈上來!”
內監走下臺來,將陳允升手中的卷軸接過,再次折回恭敬的遞入簾中。
裴炎卻打量着陳允升,片刻功夫又回望向簾中。
“大膽!你竟然敢欺騙朕!”(注:天后此時已稱朕)
陳允升聞言大駭,衆官聞言也一愣,猜測是作了什麼爛詩,惹了天后不悅,都幸災樂禍的望向陳允升。
“這兩個字歪歪扭扭!這就是你舉得賢才!”話音一落兩張紙飄出,陳允升爬伏上前,只見紙上寫着“草泥馬”三個怪字,卻不認得。
“聖人,是微臣該死,給您拿反了”
陳允升這才知原來是簾後之人竟然看了反面,不由暗鬆一口氣,再次整理後捧於頭上。
“大膽!你敢戲弄聖人”當即有官員呵斥陳允升,簾子也微微動了一下,聲音傳出:“且慢!呈上來!”
這內監臉色也一陣蒼白,說不得剛纔那一下也差點把他連累了。
好在當今天后那真是求賢若渴,對於舉賢令極爲看重,竟然不做責怪,兩張卷軸又遞到簾中。
經過這一鬧,這些大員也權當是看熱鬧了,畢竟就算那是反面,看那幾個怪字,寫詩之人也好不到哪去,可接下來的一聲倒吸涼氣,卻讓他們齊齊愣住。
“嘶!寫詩之人在哪!?”
誰都不知道簾後之人是什麼表情,可語氣中卻充滿了激動與驚駭,一時間各個都驚訝起來。
“迴天後,在餘杭”
“姓甚名誰?家住在哪!?”簾中發出一陣催問,陳允升一顆心也快速跳動起來。
“原工部員外郎唐維喜之子唐冠,家住餘杭,字去病,年僅...年僅...”說到這陳允升頓住,這纔是最駭人的地方,他竟然連說的勇氣都沒有。
“不要吞吞吐吐!”簾中語氣由催問轉成喝問,更是讓在場官員面面相覷。
“年僅八歲!”陳允升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此話一出只見一雙白皙玉手伸了出來,衆官員見狀慌忙拜伏低下頭顱不敢直視。
“八歲!”一名身着鳳袍的女子手上緊緊捏住兩張詩文走了出來,這女子看起來不過三十上下,但真實年齡是不是這樣,就不知道了。
烏鬢直直垂下,乍一看是一個嬌俏美人,可再一看卻讓人不敢直視,那一雙本該柔情似水的眼睛卻銳利異常,比起久經沉浮的官宦和身經百戰的將軍來更加深沉,尤其是一對檀脣輕啓間言語更是威嚴四溢。
她就是當今天后武曌!也是被後世稱爲史上第一女強人的武則天!沒有人能解讀她臉上的表情,官員們只知道自二聖臨朝之後,再也沒有看到這個女人如此震驚!
“你當朕是三歲小兒嗎!?”武曌冷冷盯着趴伏在地頭也不敢擡的陳允升,從震驚中回神,言語中殺氣四溢,似乎要看透陳允升。
“臣不敢欺騙聖人!若是有一絲隱瞞,臣願受萬剮極刑!”事已至此,陳允升也豁了出去,事實就是如此,他也不再恐懼。
聽到陳允升這麼說,這些官員更加好奇起天后手中的那兩張詩文,本以爲只是普通才子所寫,可八歲這個年齡讓他們眼皮一跳,且不說那詩的內容寫的如何,光這個年齡能夠寫詩,也算作天資橫溢了。
武曌見陳允升如此決絕,黛眉緊皺,向裴炎玉手輕揮:“老相公,你瞧瞧”
裴炎聞音走上前去,恭敬的接過詩文,皺眉望去直接喃喃出第一句來:“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
這一看猛然大驚,繼續呢喃道:“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
“嘶!”裴炎止住聲音,喉頭一哽,睜大眼睛迅速將詩看了一遍又一遍,官員們偷偷看到少年便身負才子之名的宰相竟然都是這種表情,也同時駭然,看向陳允升的表情不再帶有戲謔。
陳允升此時也是汗流浹背,寬厚朝服下溼了一層,按照後世的話來說武曌與裴炎便是權利中心的一二把手,他只是個地方小官,說不得便被冠上欺君之名。
裴炎看完一曲江上吟,連忙看向第二張,卻是那首錢塘湖春行,但卻突然愣住。
“不對啊...不對啊...這兩首曲調完全不同...”裴炎看着一模一樣的字跡,卻風格迥異的詩文,突然微微搖頭,像是不可置信。
“老相公?”武曌這個時候雖然對裴炎剛纔的還權皇帝之言不滿,但還是極爲仰仗,畢竟裴炎的才子之名可不是蓋的,她雖然也飽讀詩書,但畢竟是一介女流,裴炎卻在此道侵淫數十載。
裴炎不理會武曌,自顧自的望着詩文,眉頭皺成一團,又再次翻出那張江上吟來,“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好!”裴炎旁若無人的大讚一聲,突如其來的叫好聲讓百官頓時譁然。
“天后,作詩之人非同小可,若真是八歲,那便是天贈諸葛於聖人啊”
“朕且問你,你言下可有隱瞞!?”武曌略顯激動的向陳允升再次詢問道。
“臣不敢有絲毫隱瞞!”
裴炎依然低頭望着詩文,愛不釋手,片刻功夫才說道:“天后,老臣乃是明經出身,行文難免有失偏頗,可讓進士出身的同僚鑑賞一二”
天后聞言,輕輕點頭,裴炎之意不無道理,當即說道:“衆位愛卿,可有進士出身?”
“臣工部尚書在”
“臣吏部尚書在”
“臣河南轉運使在”
又有一人猶豫片刻也上前道:“臣監察御史在”,這人正是剛纔冷眼觀望裴炎良久的監察御史崔察。
一時間殿上凡是進士出身的官員都站了出來,天后一聲令下,也顧不得禮儀紛紛上前,圍着裴炎一陣張望。
“嘶...這詩...”有人一眼望去倒吸涼氣。
“不對啊,不對啊!”有人一眼望去大搖其頭,卻面現狂熱。
“好一句綠楊陰裡白沙堤!”
“這句才厲害!竟有如此胸襟,詩成笑傲凌滄洲...”
那未能上前觀看的官員也暗暗着急,不時擡頭張望,一時間這本來還因爲反叛之事嚴肅異常的朝堂,竟然變得有些滑稽起來。
“夠了!”
武曌一喝,這些官員紛紛退了回去。
裴炎將詩文遞還給武曌,武曌接過望着上面大大的“唐去病”三字,眼底異彩一閃。
“衆卿家覺得如何?”
“大才”
“經天緯地”
“若真有八歲,當爲文曲下凡,再世諸葛,天賜聖人啊!”
陳允升聽着這些大佬七嘴八舌的誇讚,頓時喜上心頭,知道事有可爲。
“陳允升!”
“臣在!”陳允升聽聞聖人直呼其名,心中一凜。
“朕現在免去你淮南長吏之職,改爲江南御史”
“臣叩謝聖人天恩!”陳允升聞言立即大喜過望,頓首在地。
“朕限你百日之內,將這個唐去病帶到朕的面前,倘若有一絲作假,誅連全族!”
“百日!”陳允升不由面色一紅,時間太倉促了,他從水陸轉陸路而來,用了就兩個多月,更別說這一來一回,如今更是寒冬,恐怕北方航道早已不通。
“臣...領旨!”陳允升卻不敢反駁,好在武曌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大鬆一口氣。
“賜你通關虎符,關內驛站暢行!”
羣臣頓時譁然,天后連續頒佈求賢之令,沒想到竟然如此渴望,同時那些看過唐冠詩文的大臣也暗暗回味,八歲這個年齡讓他們心頭震撼,那種詩文竟然出現在一個八歲幼童之手!
而那監察御史崔查卻是又再次望了望裴炎,在看了看面帶喜色的天后,將一番話噎了回去,唐冠在此聽到這個名字肯定不會陌生,崔查便是向武則天舉報裴炎不臣之心的官員,在史上老相裴炎間接死於他手。
而原因赫然就是裴炎剛纔那一番“還政皇帝”之言!
唐冠這個小蝴蝶終於掀起了第一層效應,滿朝爲兩張詩文震驚之下,竟然將崔查的作爲抹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