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漫羅“帶容軒一塊兒去玄漪”的要求, 寐瞳的回答是——當然可以。那日漫羅與寐瞳一起走出皇宮的時候已近黃昏,雲邊隱隱泛着殷紅的光芒,她微微地擡首, 幾縷柔和的光線映在眼底, 卻掀起一絲不明所以的光色。
寐瞳在一旁靜靜地注視着漫羅許久, 忽而邪氣地勾起了脣角。似乎感覺到身旁那人的表情變化, 漫羅突然側過頭來, 淡漠地與之對視一眼,卻又很快地將視線收回,彷彿這個無論是長相還是爲人都極爲妖孽的男子, 是個無惡不作的大混蛋,讓她一秒鐘都不想多看他一眼。
是的, 漫羅厭惡他。那是一種打從內心深處發出的、深入骨髓的厭惡, 而除此以外, 竟也有那麼一點點的恐懼,似有似無地縈繞在心頭, 只是這個驕傲的女子不會允許自己表現出來,她始終只讓人看到她的堅強,還有眼神中所透着的一抹堅定。
“這樣你該滿意了吧?”自嘲地揚了揚脣,漫羅笑着稱呼他,“國師大人。”出了皇宮, 尹寐瞳便不再是玄漪使節, 但他終究也不是尚香樓的頭牌戲子, 沒有人會想到, 幾日前還站在戲臺上唱着《霸王別姬》那出佳戲, 演着虞姬的那名紅衣戲子,竟然是玄漪的國師, 多麼諷刺?
寐瞳擡起臉,迎着夕陽,笑得極爲曖昧,“當然,這回來蒼蘅的任務可算是全部完成了呢!”他偏了偏頭,望向漫羅,“知道爲何玄漪王那麼信任我嗎?因爲寐瞳辦事從未失手過。”
漫羅嘲諷地撫掌而道:“真是了不起,不過國師大人,看來你我之間沒那麼輕易了結了,今日你所做的一切我都記着,終有一日會悉數奉還。”
寐瞳故作一番迷惑姿態,不解地問:“聽七皇子這話,倒是有些懷恨的意思,難道寐瞳做錯什麼了嗎?”
漫羅刻意壓低了嗓音問道:“既然玄漪是要帶罹湮離開的,又何必搞出那麼多事呢?騙我與你做交易,不過只是想要知道顏安晴的身份而已,是嗎?”她輕輕地笑着,“尹寐瞳,你真是好手段。”
“原來你在氣這個啊!”寐瞳輕笑一聲,“計劃總趕不上變化,不是嗎?不過我覺得我也沒必要與你解釋那麼多。”他的眸光極爲凌厲,彷彿能將人生生凌遲,“但我可以送你一條消息。”
漫羅隱約感覺到一絲不祥,還未發問,忽聞寐瞳幽幽啓口,“知道容昂爲何要幫我嗎?”他笑得不懷好意,讓漫羅心裡越發的不安,“因爲我威脅了他,他是個識趣之人,知道我的身份絕對可以讓他整個家族一夜覆滅,所以他只能順從我。”
微微一怔,漫羅不禁凝起了眉,“你爲何要這麼做?難道只爲了接近我而已嗎?”
“當然不。”寐瞳的脣角突然流淌出一絲殘忍,“要接近你可以有很多辦法,但是你不是我此行全部的任務。”
有一個聲音似乎在告訴漫羅,有什麼不好的事將要發生,她的聲音變得有些發顫,“你的任務還包括什麼?”
寐瞳手託着下頜,意味深長地啓口,“素聞大皇子顏子寒最愛看戲,而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尚香樓,所以我若成了那裡的戲子,應該就很容易見到他了吧?而我若成爲了尚香樓的頭牌,那麼他也會很快地注意到我了。”
“大哥……”漫羅猛然一驚,“你的另一個目標是大哥?你把他怎麼樣了?”
“你那好大哥早就暗中與我玄漪有所來往,偏偏此人野心太大,想要當這蒼蘅的國主,又沒有定力,更是倒過來反咬了玄漪一口,所以我們的陛下就派我來讓顏子寒知道,得罪了玄漪的後果是什麼?”寐瞳擡眼看了看天色,繼而笑得越發濃豔,“算算時候,這會兒,他應當已經血濺尚香樓戲臺了吧,這最後的一齣戲,就用來祭奠他這場春秋大夢吧!”
寐瞳的話音未落,只見漫羅拔腿就跑,那嬌弱的身影奔跑在夕陽之下,顯得分外無助。
寐瞳只是平靜地望着漫羅的背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而後一轉身,朝着與尚香樓相反的方向而去。
漫羅一路奔跑,腦海裡盡是那些日子與兄弟們一同尋歡作樂的場景,她那個大哥,雖然她與他的接觸並不算多,或許他確實有奪權篡位的野心,或許他當真勾結了玄漪欲進犯蒼蘅,或許他這個皇子當得不夠格,但至少他曾經給過她關懷,哪怕只是那麼一點點。
她依然記得,那段時日醉生夢死,他們幾兄弟幾乎將蒼蘅所有的勾欄院都給一一逛了過來,所有人都以爲七皇子是個斷袖,而當時七皇子正頹廢低迷,大夥兒便想要哄她一樂,其實誰會知道,七皇子並不是斷袖,而大皇子卻是,漫羅打從第一次與這幾兄弟一塊兒上勾欄院時便知了,但她從未點破。
有一回幾個皇子在勾欄院裡喝多了,顏子寒也略顯微醺,那日他拍着漫羅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大哥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再怎麼不好受也別拿自己出氣,咱兄弟一場,也希望你能振作一些。”
當時漫羅並未醉得什麼都不知,迷迷糊糊中這句話卻清晰地傳到了耳裡,到第二日醒來,再回憶前一晚子寒對自己說過的話,除了那一句帶着醉意的關懷,其他的都不記得了。而只有那一句話,讓漫羅很長一段時間都對這個平日裡分外威嚴的大皇子表現得極爲敬佩,他甚至想過,若真要在這些皇子裡邊選一個繼承皇位,也就大皇子這種有氣度有膽量之人方可肩負天下重責。
可是顏子寒仍是做錯了些事,而有些事是一旦錯了就再也無法彌補了,他錯在太過急功近利,野心這種東西是把雙刃劍,能傷了別人,亦能傷了自己。
飛快地衝入尚香樓,戲臺前一片殘敗,而戲臺之上,大皇子如一隻提線木偶,四肢都被細線懸掛在樑上,這日他穿了一件雪白的長衫,而此刻胸口插了一把鋒利的長劍,血跡四處擴散開來,形成一朵嬌豔妖冶的花,透着殘忍而悲絕的氣息。
“大哥!”漫羅縱身一躍,施展輕功飛上戲臺,同時手裡摸出一把匕首,正是當日罹湮殺害顏安晴所用的兇器,而如今卻被她拿來割斷那些拉扯屍體的繩索。
那個儼然已無氣息的身體重重地墜落在戲臺上,漫羅撲上前大聲地喚着他,一聲又一聲,悲涼無比,舞臺周圍慢慢聚起一些大膽又好事的人,他們看着她悽楚地哭泣,聽她一遍遍地叫着“大哥”。
“唉喲,也真是造孽,想大皇子過去來咱樓裡那風光無限,這會兒也不知是招惹了誰,竟被當作了木偶從臺上給放下來,瞧這死了的模樣,還怪嚇人的。”臺下不知是誰說了一句,而後邊上有人提醒,“你也少說兩句,怎麼說這回都是死了個皇子,沒瞧見香娘剛纔那臉色嗎?看來是和上頭不好交代吧!”
那香娘便是這尚香樓的主事,如今一個堂堂皇子死在自家的戲樓裡,萬一宮裡追究下來,那便是掉腦袋的事兒,不過香娘之前剛好得到了一個口信,說大皇子勾結玄漪欲造反叛變的消息已有專人送密函至皇上手上,蒼蘅王好面子,不會因爲一個逆子而大動干戈,她這才安下心來。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那一天樓裡來了個瘋子,之所以說她是瘋子,只因那人拔出大皇子心口的長劍,跳下戲臺逼問每個人大皇子是不是寐瞳殺的,而無人知道,於是她便滅了整個戲樓,那天有人瞧見七皇子手持沾血的長劍從尚香樓走出來,滿身的鮮血,而雙眼都殺紅了。
而寐瞳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巧淺笙也在身邊,他問着那個前來報信之人,“你說七皇子殺了所有人?”那人點點頭。
淺笙聞之倒是一笑,“那人竟是個練家子,咱可一點都沒瞧出來啊!”
寐瞳對之只是無奈地搖了搖頭,道:“火氣那麼大幹何?不就是死了個不怎麼親還一心想着篡位的大哥嗎?平日也不見他那樣,敢情他是雙重人格嗎?”
淺笙單手撐着腦袋,優哉遊哉地啓口,“說不定你這回真把人家給逼急了,看來以後到了玄漪,那位殿下也不會給你好臉色看了。”
“唉!”輕輕地嘆了口氣,寐瞳道:“別說他還真是個性情中人,不過若是到了玄漪,便是我爲大,以後他瞧見了我,還需對我禮讓三分。”
淺笙冷冷地看向窗外,“那你最好祈禱蒼蘅永遠都不會強大,這樣子顏漫羅就能一直在玄漪當質子了,當然前提是他沒有先死在玄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