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的氣氛越發冷僵, 前一刻七皇子剛暴怒地將茶几上的茶具都拂下了地,清脆的碎裂聲刺激着耳膜,而顏嘯對此只是擺了一張更爲嚴肅的臉, 他依然坐在寐瞳身側那張紅木太師椅上, 沉默了些許時候, 才突然揚聲道:“尹使節, 請你稍稍迴避一下。”言下未等寐瞳有所迴應, 他便喚道:“來人,帶尹使節至文華殿候着。”
伴着顏嘯的一聲令下,寐瞳輕輕地一笑, 隨後二話不說便隨着那奴才去了。待御書房的門開了又合,顏嘯才站起身, 緩緩走到龍座上坐下, 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漫羅, 他仍舊沉默着隻字不語,但其實漫羅心裡也明白, 顏嘯是生氣了。
但現在這般情況,她若瑟縮了,就等於會賠上罹湮的一條性命,過往的承諾猶在耳畔,她又豈可對罹湮輕易食言?
“我要去, 必須去。”那句話的餘音似乎還回繞在樑邊, 顏嘯只是那樣靜默地望着漫羅, 將她從頭至尾地打量了一遍。
這個孩子是他親手帶大的, 顏嘯依然記得, 他第一次將還是嬰兒的她抱在懷裡的時候,這個小娃娃整個身體都窩在襁褓中, 睜着一雙極漂亮的眼睛盯着他,然後咧開嘴笑了,那模樣十分的可愛。可是隨着這孩子慢慢地長大,似乎當年初見時那份純真就一點點地隱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內斂與沉穩。
伴着歲月的流逝,女扮男裝的七皇子是越發的俊俏,也越發的胡鬧,她混跡於煙花之地,強搶漂亮的男孩子圈養着當男寵,而這一切卻都只是在發泄內心的壓抑罷了,其實顏嘯都知道。一個秘密藏在了心頭那麼久,她被逼將自己的身份隱藏起來,假扮男子,這一扮就扮了整整十八年,而顏漫羅卻只是拿幾個男寵來發泄心頭的鬱結已算定力不錯,若是換做別人,早就瘋了也說不定。
人人都想活出個自己,沒人希望終日戴着假面過日子,皇親國戚亦不例外。只不過可憐了漫羅,自從出生起她的人生之路便被人規劃好,因爲坐在最高位置上的那個王者說:“你要時刻記住,你是個男人,你是朕的皇子。”所以她必須做男人,藏着這個秘密,不足爲外人道,若不是壓抑得太久,或許今日的顏漫羅又是另一番模樣,不過這些都是後話,說了也無意義。
但說這一刻的顏嘯望着漫羅的目光中含着一絲癡迷,他心裡想着,漫羅這丫頭真是越長越像她了,特別是那一雙眼睛,以及此刻她眸中的那抹堅定,便如當年那個女子跪在他面前的模樣。
這麼多年過去了,至今他仍會想起那個生得極爲傾城的女子,他曾經深深地愛過她,愛到以爲只要對方開口,這整個江山都可雙手奉上,可如今回想起來,那時的自己也許真是因愛成狂了,不過終究那隻能是一段過去的、並且得不到好結果的感情,而他本以爲初見時那驚鴻一瞥纔是至美的一刻,直到後來才恍然意識到,那女子真正驚豔的竟是她死前那副略顯狼狽的模樣。
漫羅見顏嘯一直不說話,只是盯着她猛瞧,心裡反是有點不安,正欲開口,對方卻好似看出了她的慌張一般幽幽啓口,“你當真要去玄漪當質子?”
漫羅愣了愣,而後鄭重地頷首,顏嘯抿了抿脣,接着問道:“你可知質子是個怎樣的身份?一旦去了玄漪,沒人會將你當做個皇子,到時候任何欺凌都可能落到你頭上來,你懂嗎?”
淡然地勾了勾脣,漫羅竟是笑了起來,“我懂,可是我別無選擇,您可以給出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以江山社稷爲重,所以便拋棄了之前與我的約定,選擇犧牲罹湮。”她認真地凝望着顏嘯,吐字分外清晰,“國家固然重要,您是個皇帝,自然可以這麼做,而我不過是個假皇子,背後也沒有那麼沉重的負擔,若我今日對罹湮食言,又要以怎樣的理由來說服我自己?”
顏嘯的雙手伏在御案之上,隨後他緩緩地啓口,“朕曾經和你說過,不要把心思太過投入到男寵身上去,你竟是絲毫沒聽進去。”
漫羅癡癡地笑了,“是啊,所以我註定成不了大事,我終究只是個小女子,把兒女情長看得太重了,以至於英雄氣短。”
今日的顏嘯算得脾氣好了,這話若是放在往日說,這脾氣不怎麼好的皇帝定會立刻賞她兩巴掌,然後警告她說“你是個皇子”。可是此時的顏嘯只是靜坐在龍椅上,冷冷地啓口,“若你去了玄漪,身份就很難保密了,萬一在那兒被人發現了女兒身,你當如何?”
漫羅從鼻中發出一個極爲不屑的音調,隨後道:“若是如此,父皇就說我是假冒的七皇子,與我撇開關係便是,然後就讓我在玄漪自生自滅好了。”
“滿口胡言。”顏嘯一拍案几,旋即語調又柔了下來,“朕怎麼可能會讓你死掉?”
那一刻,聽着顏嘯的那句反問,漫羅竟是莫名的心頭一緊,隨後她刻意說着沒心沒肺的話,“父皇,對您而言,我從來都只是個工具而已,將我的真實性別隱藏起來,不就是爲了您暗地裡的一些打算麼?漫羅不敢多加揣測父皇心裡的想法,但您也無法狡辯,其實您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吧?不然的話,誰會那麼無聊,將自己的孩子換了個性別養了十八年?”
顏嘯悶悶地一哼,“朕養了你十八年,竟寵出了你這麼個嬌縱的個性。”
“父皇若是看不慣,把我送去玄漪做質子,又可免去一場戰爭,如此一舉兩得的事豈不最好?父皇何須多猶豫呢?”漫羅順勢接道,繼而顏嘯輕呵一聲,“說到底,你也就是想要保罹湮的性命罷了。”
漫羅輕微地頷了頷首,“父皇能體諒便最好。”
“你剛纔也聽那尹寐瞳講了,玄漪有今日的強盛與他們的王有着一定的關係,而玄漪王蕭珏是史上少有的暴君,雖說是個有能識才的君王,卻是殘暴弒父才得以繼位,此人脾氣極爲不好,誰若惹得他生氣了,轉瞬便已身首異處,即便如此,你也要過去嗎?”顏嘯這話多少還是含了些恐嚇的意思,偏偏漫羅心意已決。
再度鄭重頷首,她道:“是,我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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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瞳在文華殿大約等了一個時辰,然後見顏嘯帶着漫羅款步而至,他衝着兩位笑着打了聲招呼,“陛下與七皇子可拿定了主意?”
顏嘯冷漠地走到座上坐下,瞧他的臉色不怎麼好看,寐瞳心想:怕是之前這父女倆有過一番爭執了吧!旋即忽而聽到顏嘯啓口,“朕答應你的要求,讓七皇子隨你前往玄漪做質子,而朕也有言在先,他日定會將這個皇子帶回。”
寐瞳得意地笑起來,“陛下放心,七皇子在玄漪,寐瞳也定會多加關照,待到蒼蘅來接人的時候,保準還您一個完好無缺的七皇子。”
漫羅對於寐瞳這張稍顯虛僞的嘴臉很是看不慣,可想想他日還要依仗着此人的勢力,便也不多說什麼。
“既然陛下與七皇子已經做出決定,那麼三日之後寐瞳會派人上七皇子府上接人,還望七皇子準備妥當,三日後我們便啓程返回玄漪。”寐瞳在說這番話的時候,笑容越發的濃豔起來,那眸中流光閃爍,就好似正期待着什麼似的。
而漫羅懶得去推敲寐瞳的心思,只是問着自己最關注的事,“按照約定,我去玄漪當質子,你們就會放過罹湮對嗎?”
“我們不會殺罹湮,但是到時候他必須隨您和我們一塊兒啓程。”寐瞳老實地回答着,漫羅微怔,又問:“你們會把他怎樣?”
“七皇子放心,罹湮不會有事,他不過是回到右相大人身邊去而已。”說着,他偏了偏腦袋,笑道:“對了,淺笙到時候也會與我們同行,聽說七皇子近來在打聽他的下落,其實全然不用那麼麻煩,你若要見他,我可以爲你安排。”
漫羅愣了愣,有些驚詫於寐瞳的消息竟然如此靈通,“既然如此,你便爲我安排吧,我要儘快見到他。”她略微一頓,隨後又接着道:“除此以外,我還有一個請求,還望使節大人能夠答應。”
寐瞳莞爾一笑,那模樣卻是分外迷人的,偏生笑意太邪佞,讓漫羅總有一種被剋制住的錯覺,寐瞳道:“七皇子不妨說來聽聽。”
“我希望帶容軒一塊兒去,留他一人在皇府,我不放心。”說是不放心,其實她不過是想要有個人互相照應罷了,一個會爲她出主意,並且讓她有着安全感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