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沉睡中醒來的時候天已破曉,罹湮微微睜開雙眼,待視線漸漸清晰,方纔發覺漫羅正伏在牀沿安靜地睡着,而他的右手竟與漫羅的左手十指相扣,那交握的方式如一對相愛的戀人,緊握着彼此不離不棄。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縫灑落進來,在地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光影,而罹湮只是靜躺於榻,癡癡地望着眼前這個睡着了卻依然滿臉擔憂的少年。
不知漫羅是不是做了個特別悲傷的夢,或者……罹湮突然輕輕地揚了揚脣角,或者,是因爲漫羅放不下他,所以纔會有這樣擔憂的神色吧?
昨夜雖已昏迷,可迷濛間,他恍惚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畔低語,具體說了些什麼他已記不太清,惟獨記得一句話:“我不逼你,也不問你究竟今夜去了哪裡,只要你快點醒來。”那話裡透着太多的自責,所帶出的另一種情愫,罹湮不知是否該用寵溺來形容。
他與顏漫羅相處了近兩年,此人從未像如今這般,過去他即便受了更重的傷,病發到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七皇子卻也未曾徹夜相伴。而這一回,他不過是因爲一時激動又捱了板子才導致哮喘病發,卻也未及命懸一線的地步,而漫羅卻緊張地抱着他,彷彿一鬆手,他就會死掉一般。
罹湮沒有想過有一天漫羅會這麼在意他,當初漫羅說對他乃真心之時,他還曾懷疑過這人話裡的真假,然而在病發的那一刻,在昏迷的那一時,在漫羅決定不再追究,只盼他能快點醒來的那一瞬間,他終是明瞭,話可有真假之分,然行動更證明一切。心是不會騙人的,所以當時他雖昏迷着,卻仍舊能感受到漫羅對他的寵溺與愛意。
可是,一個曾經傷害過他的人,真的值得他去愛嗎?更何況,他是有任務在身的人,即便漫羅真心愛他,而他,是否能夠給他他想要的?思及至此,他不禁在心中嘲笑自己的愚蠢,對方是蒼蘅七皇子,他要什麼沒有?還需要一個渺小的他來給予些什麼嗎?或許,當有一天七皇子不再是七皇子,他才勉強可以說這種大話吧!
癡迷地望着漫羅,罹湮一時陷入了沉思,繼而猛然回過神來,見漫羅衣領寬敞,便想着藉此機會瞧瞧漫羅的琵琶骨上是否有紫色曼陀羅刺青,也好斷定此人的真假。
於是他微微側過身,用自己的左手儘量輕柔地去撩漫羅的衣領,若是有紫色曼陀羅刺青,就說明眼前的顏漫羅是如假包換的蒼蘅七皇子。他將動作刻意放得很輕,怎料仍是驚動了漫羅。
只見那人猛然睜開雙眼,而後直起身,淡漠地對上罹湮的雙眼,有那麼一瞬間,他們二人便那樣彼此對望着,誰都沒有開口,沉默頓時將氣氛變得冷僵,罹湮被漫羅盯得久了,略顯不自在地垂下眼眸,此時方纔聽到漫羅冷然啓口,“你看到什麼了?”
罹湮總覺那一刻漫羅的聲音有些飄渺,讓人一時難以琢磨他的心思。將身體向後縮了縮,他淡淡地回答:“罹湮什麼都沒有看到。”
漫羅鬆開與罹湮十指緊扣的手,扶着他坐起,隨後輕輕地挑起他的下巴,一臉平靜地問道:“真的嗎?”
“罹湮所言句句屬實,不敢有半句虛假。”被迫看向漫羅,罹湮如是而道,可漫羅卻絲毫不信,更是加重了手指上的力道重重地抵住了他的下巴,以命令式的口吻說道:“小罹,我要聽實話。”
罹湮卻是被那話裡的壓迫味道給怔住了,竟也不知該如何作答,正遲疑間,只聽漫羅無情地道:“你當然可以選擇不說,只怕這樣又要連累了你的好侍從。”她無所謂地把玩着自己的指甲,不久又開口道:“聽說秦雋傷得不輕,可是,昨夜他確實是幫着你犯了錯,我寵你所以可以饒過你,但是我未必也要饒了他,你說是嗎?”她忽而對着罹湮巧然一笑,只是那笑容看在罹湮眼中又是另一種含義。
但不管漫羅說這番話的用意在於威脅還是施壓,總之罹湮最終仍是選擇了妥協,他說:“您不用再逼我了,我說便是。”
漫羅依然淺笑着,等着罹湮給出個能讓她安心的答案。
“我確實看到了,您琵琶骨上的紫色曼陀羅刺青。”罹湮老實地回答道,繼而漫羅稍稍一愣,問道:“只有這些嗎?”
罹湮很堅定地頷首而道:“只有這些。”
漫羅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很好,不過小罹,我必須警告你,下一回若是再趁我睡着做出今日此等事來,我絕不會縱容你第二回。”她這話說得極有氣勢,罹湮聞之趕緊回“是”,心中這才感到後怕。
其實他本以爲漫羅必定會惱他,卻不料對方只是警告了幾句,此事也就如此過去了。而如今他也已確定,眼前的這個人是真的顏漫羅,那麼說,他會性情大變,是因爲死而復生的後遺症?
漫羅望着罹湮暗自思忖,卻也沒說什麼,正當此時,蘇河突然走了進來,衝着漫羅福了福身,隨後道:“啓稟主子,寧王與安寧郡主已抵達蒼蘅,宮裡傳了話來,請主子入宮一趟。”
漫羅聞之,下意識地凝起眉頭,對於朝廷之事,她向來不想多加干涉,本來她這七皇子就是個冒牌貨,再時常流連於宮裡,豈不是給人機會抓自己把柄?轉眼忽見罹湮蒼白的面容,於是她對着蘇總管道:“你替我傳話回去,就說我身子有感不適,改日定當親自入宮給寧王賠罪。”
蘇總管瞥了一眼罹湮,心下了然,領了命便要離去,而漫羅卻突然叫住了他,又吩咐道:“對了,安寧郡主若是到了,也請蘇總管替我好好安排一下。”
“屬下領命。”
待蘇河離去,罹湮方纔柔聲而問:“既然是皇上的旨意,七皇子又爲何要謊稱身體不適呢?”他有些不明白,總覺得自從漫羅上鬼門關去溜達了一次回來以後,他就越來越看不透這個人了。
而漫羅卻拉過罹湮的手緊緊握住,笑道:“我纔沒有說謊,我是真的身感不適。”
罹湮一聽,立刻擔心地詢問:“七皇子是哪裡不舒服,可要請大夫來瞧瞧?”
漫羅瞧罹湮如此緊張自己的模樣,心裡頓時泛起一股暖意,她笑了笑道:“請大夫來瞧瞧你的病況如何?”見罹湮一愣,她又道:“我不過是不舒服某人一口一個‘七皇子’叫得我心裡悶得慌。”
罹湮猛然意識到自己又叫錯了稱呼,又因漫羅這番戲謔的話語紅了小臉,“漫羅……”頓了好一會兒,他復又啓口,真摯地吐出一句,“謝謝你。”
“謝我什麼?”漫羅打趣地問道,而罹湮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而在那段彼此都沉默的時間裡,罹湮在心裡想了很多。謝漫羅什麼?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道除了他的親人之外,似乎從沒有人這般在意過他的生死安康,漫羅雖是傷害過他的人,卻也是如今這世上除了淺笙外,惟一在乎他的人。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的小罹並不像你想象中那麼好,那些荏柔病弱都不過是裝出來的姿態,你還會一樣在乎他嗎?罹湮一直很想這麼問漫羅,卻終究沒有問出口。
壓抑的氣氛在空氣中慢慢盪開,而後漫羅突然啓口,“昨夜的事我可以不追究,你不願說便不說,可是我要你知道,今日顏漫羅放下所有的堅持,只是因爲我心疼小罹你。”交握的十指越發緊扣,掌心的溫度彼此傳遞,漫羅深情地凝望着罹湮,久之,纔再度說道:“但是,我身邊向來只留衷心之人,所以我希望你想清楚,你真正效忠的主子是誰?倘若哪一天,讓我發現你有背叛之心,那麼我身邊便再也留不下你。”
有些話勿需說得太明,不過心照不宣。罹湮寧願受罰也不願說出昨日究竟去了何處,這其中的緣由想想也不難猜出,只是漫羅不想去挑明。當然,她也無法容忍一心侍二主,所以,姑且如此罷,也算是自欺欺人,抑或是給罹湮一個機會,待到他日東窗事發,再來決定此人的去留。
“罹湮明白。”伴着罹湮話音的落下,漫羅溫柔地撫摸着他的臉頰,罹湮自顧垂下眼瞼,微微抿了抿脣角。
眼前的這個人是七皇子顏漫羅,可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貪戀此人的溫柔了?甚至有時會想,如果漫羅永遠如此,那麼即便回不去玄漪,與漫羅一同留在蒼蘅也好,恍然被自己萌生的這一念頭嚇到,罹湮總會自罵一句,“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