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着做了一個手勢:“去看看,喜不喜歡。”
我扶着石橋的圍欄,慢慢的走了下去,穿過精緻的院門,就看到裡面一條小徑曲折通幽,淡淡的霧氣中,能看到遠處三五精舍,顯得靜謐而雅緻,而所有這一切,都在竹林中若隱若現。
整座內院,已經種滿了竹子。
翠綠的竹葉被霧氣染得潤潤的,有的葉尖已經凝結出了點點的露水,清澈而剔透,我只是遠遠的看着,似乎都能聞到竹葉的清香,感覺到空氣中溫潤的氣息,那種感覺讓我好像在夢裡一樣,而腳下這條小路慢慢的延伸到前面去,曲徑通幽處,又有什麼樣的景緻呢?
或者說,會有什麼人呢?
我恍惚了一下,看着那條小徑的盡頭,彷彿就能從這片竹林裡,看到一個慢慢出現的身影。
這時,裴元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不想進去看看嗎?”
“……”
眼前的景緻慢慢的清明起來,我一動不動的看着,有一種從夢境中清醒過來的恍惚感。我轉過頭看着裴元修:“怎麼會,這樣的?”
我還清楚的記得不久前我看到過內院,雖然也是雅緻而安靜,但還沒有這些竹林,只有一些簡單的花草而已,怎麼只過了短短几天時間,怎麼就有這麼多竹子了?
裴元修溫柔的笑道:“你在揚州的時候,是不是很喜歡那個別館。”
我愣了一下。
“我看你哪兒都不喜歡,就喜歡那些竹林。”
“……”
“所以我讓人趕緊在這幾天移種了一些過來,今天才全部收拾好。”
“……”
“喜歡嗎?今後你就住這裡。”
“……”不知怎麼的,喉嚨有些發哽,我頓了一下,才輕輕的說道:“就算我喜歡,也沒必要這樣。”
“你喜歡,我就想給你。”
看着他溫柔的笑容,我只覺得胸口沉得幾乎快要承受不起:“公子,其實我——”
“青嬰,”他打斷我的話,還是微笑:“我說過,我給你,你拿着就好。”
“……”
我看着他,說不出話來。
被他拉着袖子走了進去,曲徑深幽處,精舍雅緻,推門走進去,能看到裡面簡單的佈置,屋子中央一張圓桌四個凳子,上面放着一套茶壺茶杯;靠牆立着一個紅木的櫃子,一個梳妝檯,一面銅鏡,上面放着一個簡單的梳妝盒,幾件小玩意;內間裡一張大牀,乳白色的牀幃上繡着細小的碎花,簡單而精緻。整間屋子都很簡單,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也沒有多出來,只是在屋子的另一頭,擺着一個書架,一張書案,上面的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屋子裡除了外面竹葉散發的清香,還瀰漫着一點淡淡的筆墨的香味。
我慢慢的走了過去,纖長的指尖撫過平滑的桌邊,撫過書架上一本本冊子的書脊,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當初還在內藏閣的時候,以爲自己守着一份寧靜,就可以有明天。
想到這裡,不由的一陣酸澀,眼睛有些發燙。
我雖然什麼都沒說,但裴元修卻好像感覺到了什麼,走到我身邊低頭看着我:“怎麼了?”
不想被他看到我這個樣子,急忙低下頭:“沒事。”
他沒說話了,但目光還是一刻沒有放鬆的看着我,我只能一直低着頭,不知過了多久才讓自己平靜下來。他也沒有再開口,只是一直跟在我的身後,那溫柔的目光熨帖在我的身上,似乎能從傍晚帶着涼意的空氣中感覺到那視線的溫度。在這樣的房間裡,我越加不敢對上他的目光,只能轉過頭去,正好看見書桌前那大開的窗戶,外面綠映映的竹葉在窗外勾勒出了一幅優美而幽靜的畫面。
我看得一陣恍惚。
這時,聽見裴元修在身邊輕輕問我:“喜歡嗎?”
“……”我的眼睛裡映着那些翠綠,沉默了一會兒,輕輕的點點頭。( 無彈窗廣告)
。
從那天晚上起,我就住進了內院的這座精舍。
這裡的確佈置得很舒服,是真的用過心的,牀褥也是乾燥而柔軟,躺上去就像是在雲堆裡一樣,陷進去就爬不出來了,可不知道爲什麼,在這樣舒服的地方,我反而越來越睡不着,每天晚上都要在牀上翻來覆去,直到天明時分,纔可以勉強的閉眼淺眠一會兒。
這天晚上又是如此,更鼓已經敲過幾回,我還是睜大眼睛了無睡意,折騰到不知什麼時候,大概過不了一會兒就要天亮了,索性起身披上一件外衣,推門走了出去。
一旦入春,南方就暖得很快了,只是夜裡還是涼涼的,我只披了一件衣服,推門出去,立刻一陣涼風襲來,臉上也感覺到了幾點涼意。
伸手一摸,指尖立刻沾上了水。
是竹林裡灑下的夜露,隨風飄灑過來,我拉緊衣服慢慢的走了過去,竹林裡靜得很,天邊一輪圓月灑下的萬丈清輝將這裡妝點得靜謐而雅緻。
這裡,的確是個很美的地方。
不過——或許裴元修也不會知道,我曾經住過比這裡更美上百倍的居所,也過過比現在更奢侈糜爛的生活,我的過去曾經很困苦,但也同樣,富貴已極。
那樣的生活,我說不上饜足膩味,但也早就嘗過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他並不知道,我並不是喜歡這個居所,也不是喜歡這清高的竹,我不過是——忘不掉,竹林裡的那個人,罷了。
可他,讓我住在這個莊園裡,只是讓我不斷的想起,不斷的想起——
也是這樣的安靜,空氣中瀰漫着竹葉的清香,和夜露的清涼……
——!
我突然伸出手去扶住了一根粗壯的竹子,用力一晃,就聽見嘩啦一聲,竹葉上的露水頓時全都灑落下來,如雨傾盆,淋溼我的臉,也將身上那件外衣全都淋溼了,頓時一陣涼意襲來,讓我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我咬着牙,用力的抓着那個竹子。
原來,是這種感覺……
原來心裡的煎熬,真的平息不下去,即使這樣淋自己一頭冷水,也沒有辦法。
我該怎麼辦?
我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喧鬧的聲音,說是喧鬧,其實也並沒有太大聲,只是在這樣靜謐的夜晚顯得有些驚人。我下意識的回過頭,被竹林和高牆擋住了視線,只能隱隱看到外院的火光亮起,似乎有人進了院,引起了什麼事故。
這麼晚了,是什麼事?
我攏了攏衣服,小心翼翼的走了出去,剛走沒幾步,立刻有守夜的侍女走過來,一看到我這樣立刻道:“青嬰夫人,您怎麼能只穿這樣就出來,會着涼的。”
“沒事。”我問道:“外面怎麼了?”
“好像是有人回來覆命。”
“覆命?”
我一聽,眉頭微蹙:“如果只是覆命,怎麼這麼吵?”
一邊想着,一邊下意識的往外走,那侍女嚇得急忙扶着我:“青嬰夫人,您這樣出去會着涼的。等奴婢給您拿衣服過來吧。”
我點點頭,站在院門沒動,那侍女倒也麻利,很快便給我取了衣裳過來,我勉強穿戴整理了一下,便由她扶着走出去,誰知剛剛走出門,就看到拱橋那裡一個人影匆匆行來。
定睛一看,竟然就是裴元修。
他的手裡也拿着一盞燈籠,雖然以他這樣的身份,走到哪裡都應該有人陪着,但每一次來內院看我,他從來都是一個人,這一回也不例外,一看見我們走出來,他急忙迎上來:“青嬰,你怎麼沒睡?”
“我聽見外面有聲音,所以出來看看。怎麼了?”
“呃……”
我看他這樣子,分明是要來內院找我的,可我問起來,他反而躊躇了,我越發覺得不對,尤其他身後的院子裡,燈火通明,似乎還有不少人都起來了,正在整裝準備着什麼。我的心裡隱隱的蒙上了一層陰霾,急忙望着他:“是出什麼事了?你告訴我啊。”
他的臉上也有些陰鬱之色,沒有立刻說話,只是對着我身邊的侍女一擺手,那侍女立刻俯身一福,便退下了,裴元修走過來拉着我的手,小心的將我帶回精舍內。被他牽着坐在牀邊,屋子裡雖然是暖意融融的,但這個時候我卻怎麼也暖不起來,反而全身都不自覺的在發抖,牙齒也凍得不斷磕磕作響。
他將燈籠放到一邊,點燃的桌上的燭臺,這才慢慢的走到我面前蹲下來:“青嬰。”
“出了什麼事?”
“你答應我,不管出了什麼事,都不要激動。”
“是什麼事?”
“不管是什麼事,”他擡起頭來看着我的眼睛:“我都能處理,並且處理好!”
他的目光從來都是溫潤的,但溫潤中也有着一如既往的堅定,一成不變。我纖長冰冷的指尖被他握在手心裡,這個時候才能感覺到一點溫度,也是那點溫度讓我稍微的平靜了下來。
我輕輕道:“好,我答應你。你說。”
他這才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離兒回來的路上,出了點意外。”
“……!”
不可否認,從他一出現,我就有了這樣的預感。
可當事情真的從他口中說出來的時候,我還是有一種快要眩暈的感覺,眼前陣陣發黑。
離兒,出了意外?!
我一直在等着我的女兒,等了這麼多年,又等了這麼多天,每天都在掰着指頭算她回來的日子,可卻等來了她出意外的消息!
我只覺得心跳都要停止了,唯一的感覺,就是自己的手被用力的握着,我極力的讓自己平靜下來,可開口的時候,聲音還是意想不到的支離破碎:“她,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