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 大概因爲還是凌晨的原因,顯得有些空空蕩蕩。
歐悅坐在走廊上的長椅子上,腦子裡一片空白, 剛纔, 他已經不知道問了多少次, 問到護士臉上堆滿了不耐煩, 才頹然的沉默了!
端木忍離開了, 不是出院,而是離開。
片刻的沉默之後,他撥打了神宮澈的電話, 一開始是無人接聽,後來變成了關機, 於是, 他更沉默了!
歐悅不知道端木忍爲什麼要離開, 難道是怕見到自己?護士的話一直在腦中迴旋,“他的傷, 要換藥的!”
就是這樣,他還是離開了。
和神宮澈一起離開。
心裡,有些東西,快要承受不住。
歐悅安靜的沉默着,眼睛盯着手機屏幕, 設定的自動重撥, 一直在撥一個號, 但沒有哪一次能接通。
走廊上, 醫生、護士、病人, 來來往往,從一開始對這個陌生男生的好奇打量, 到慢慢的變成眼角餘光不經意間的一瞥,心中想着“怎麼還在”,再到最後所有的好奇和疑惑都變成了小聲私語,“這人是不是有病啊!”或者是,“家裡誰死了吧!”
就是這樣,別人對你的好奇和粉飾後的關心,最終只會變成各種匪夷所思的無端猜測,並且洋洋帶着一些還好不是我的得意。
歐悅在醫院的那張破舊的長椅上坐了很久,旁邊的位置來來往往換了不知幾人,如果,把這些時間拍成膠片,再快速播放,就能看到,所有的人走馬燈似的來了又走,唯有一個身穿粉色條紋襯衣的男生,從頭至尾只有一個姿勢,沉默在時間的洪流中。
直到手機在撥號的過程中發出電量不足的信號時,歐悅突然突然站了起來,快速的翻找通訊錄,然後撥出了關機之前的最後一個號碼——黑澤未知!
江面上的水,泛着不同顏色的粼光,讓人即使是在深夜,也知道它們是流動着的。
歐悅站在江邊,手撐在欄杆上,偶爾擡頭,看向不遠處的那個橋洞,但又迅速的低頭,因爲,那裡沒有他要找的人。
在撥通黑澤未知的電話時,他腦子裡想到的約見地點就是這裡,帶着小小的冀望,或許,端木忍離開了醫院,也會想到這裡來看日出。
但,事實是,那裡沒有人。
希望一旦落空之後,依然固守在原地,時間每一秒的走動都是煎熬。一天沒有吃東西,胃裡面傳來的空置感,強烈的提醒着某個部分的存在,但,胸口,還有另一個地方的空洞,正在不停的擴大。
黑澤未知用闖了三個紅燈,差點撞到一個人,搶車道捱了各種各樣的罵的代價,趕到了江邊。
然而,她在聽完歐悅說的話後,沒有任何表情的轉身靠到了石欄杆上,過了一會兒慢慢的滑坐到地上,然後把臉埋到了雙腿之間。
歐悅看着黑澤未知微微抖動的肩,想,她是哭了嗎?
黑澤未知白色的車停靠在江邊,路面上不停飛馳而過的車輛,將它在地上拉出黑色的影子,快速的旋轉,拉長,變短,再拉長。
跨江大橋上不停閃爍着的燈光,把整個江面點綴的如同掛在夜空的銀河,然後,這條假的銀河又把整個城市點綴的如同浩瀚的宇宙。
歐悅也靠到了石欄杆上,然後學着黑澤未知滑坐到了地上,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黑澤未知擡起頭,臉上沒有歐悅預想中的眼淚,反而是嘴邊勾起的一抹奇異的笑,讓她整張臉看起來很悲傷,她把笑容擴大了一下,然後用略帶自嘲的語氣對歐悅說,“你知道三年前我做了什麼嗎?”
歐悅搖搖頭。
黑澤未知又笑,眼睛望向的是過去,“常靖遠是我父親的一個客戶,忍從來不管家裡公司的事,我們四個,只有我認識常靖遠,阿月死了,我把忍送到了常靖遠身邊,現在連阿澈也找不到了……”
“我把忍送到了常靖遠身邊”,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歐悅徹底震驚了,眼睛瞪得很大,腦海中不停浮現的是那一天在公園裡聽到的話,還有露營之後在醫院見到的端木忍,以及他那一句“未知,我以後不想見你了,你回去吧”……
他想,端木忍,早就知道了吧?
似乎到了這一刻,歐悅才能體會當時端木忍說“我沒瘋”時,心裡的痛和冷。也許,那個時候,他是寧願自己瘋了的吧。
但是,好像有哪裡不對,歐悅歪頭想了想,有些不確定的問黑澤未知,“我以爲是小忍的母親……”
黑澤未知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她也和忍一樣,從來不插手公司的事!”
言下之意很明白,她不可能認識常靖遠。
歐悅想了想,忽然意識到什麼,急忙問黑澤未知端木忍的母親叫什麼名字。
而當他證實了那個名字和他從醫院要來的當天送端木忍去醫院所填的表格上簽字的名字一模一樣時,突然有了一種正在看懸疑推理片的感覺,出口的聲音有了一些虛弱,“醫院的記錄,這次是她送小忍去的!”
歐悅直直的盯着黑澤未知,打從心底裡希望,她不要再說出什麼更加懸疑的話了。
然而,顯然,老天沒有聽到他的祈禱,而黑澤未知似乎也不打算向他隱瞞什麼,略微鄙夷的回答了他這個問題,“你看不出來嗎?她是個瘋子!”
沒錯,在黑澤未知的認知裡,那個女人就是個瘋子,不配做一個母親,甚至不配做一個人,但那又如何,so what?造成這一切的是她,而不是那個女人,人生就是這麼可笑!
歐悅想了想爲數不多的,見過端木忍母親的場景,在心中默認了黑澤未知的那個說辭,但他卻沒有點頭,也沒有說話,就連最該責備她的那個人都沒有說什麼,他又有什麼資格來說什麼?
然而,細細的梳理一切,他似乎也明白了,真正束縛囚禁端木忍的是什麼。
也許,正是明白了,所以,心更痛了。
歐悅曲起雙腿,像黑澤未知剛纔那樣,把臉埋到了黑暗之中,然後低聲痛哭。
端木忍,他愛着的人,單純的天真的用自己的生命在守護着一些微薄的東西,可是爲什麼那麼傻啊,真是全世界最大的傻瓜——但,也是最讓他心疼的那一個!
黑澤未知顯然被歐悅的哭搞得驚愕了,瞪着她那雙漂亮的眼睛看了他很久,才試探的拍了拍他的肩。
歐悅迅速的擡起了頭,眼角掛着淚水,他非常誠懇的對黑澤未知說,“既然這是小忍想要的,我們就不要去找他了,好嗎?”
黑澤未知渾身劇烈的震動了一下,聰明如她,也猜不出爲何歐悅會突然有這麼大的轉變,難道他剛纔在電話裡的擔心是自己的錯覺?難道他找自己出來,只是爲了說這樣一句話?黑澤未知顯然無法做到不去找,但她卻也沒有立刻拒絕歐悅,只是挑出了他那句話中的自己的疑惑,“你說,這是忍想要的?”
歐悅淡淡的笑了一下,站起來面對江面,看向那個橋洞,眼中剩下的淚水隨着他越來越長久的注視,全都化成了溫柔。
如果,你決定躲開,那麼,我決不會做那個把你找出來的人,就讓那些帶血帶淚的過往,永永遠遠的遠離你,再也找不到你——就像我一樣。
黑澤未知靜靜的看着歐悅,雖然他沒有說話,但她卻好像得到了回答,似乎想到了什麼,但又好像不太明白,然而,在她心中,卻已經開始考慮歐悅的那個請求。
但是,她知道,目前還有更重要的事需要處理,所以她又拍了拍歐悅的肩,等他回過頭來的時候,臉上掛上了那種商業談判時才需要的鎮定笑容,她說,“聽說常靖遠已經派了律師去你們學校?”
歐悅點了點頭,“律師說,小忍是回到原來的學校了!”
“學校的事,常靖遠一定能解決,我只想找出那個在公告欄貼那些話的人”,黑澤未知一開一合的嘴角,帶着些微的冷酷。
“你想做什麼?”歐悅感覺到了寒意。
“沒什麼,有些事,做了是要付出代價的”,黑澤未知撥了撥自己的長髮,那些黑亮的如同高級綢緞的髮絲在江風中揚起一道完美而好看的弧線。
歐悅頓了頓,輕輕說出了方婷的名字。
事實上,他也有些厭惡那個女生的,在他的想象裡,黑澤未知最多跑去警告、諷刺或者謾罵一頓方婷,又或者乾脆給她一耳光,所以,說出方婷的名字時,他並沒有多少的覺得不應該,他甚至有些期待黑澤未知踩着她細長的高跟鞋,走進C大。畢竟,方婷,帶給小忍的是更多,所以他覺得小小的懲罰無關緊要。
可是,當有一天歐悅知道黑澤未知做了什麼,而正因爲她做的這些,帶給了小忍一輩子的傷和自己一生的遺憾時,他真的誠心的跪到了地上,仰天祈求上天,不要那麼殘忍!
黑色的雨雲在天空地沉沉的壓着,路邊的樹被風颳得東倒西歪,被風扯斷的樹葉卷飛翻滾着往天上飄去,廣告牌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音,帶着風的形狀的煙塵在城市裡肆意遊走,所有人都知道很快就會有一場大雨,於是,急急忙忙的奔向不同的終點。
神宮澈揹着高燒的端木忍,跑進了一家醫院。挑戰着體力的極限,終於跑到了急診室,大口喘着氣,讓醫生趕快診治。
醫生正在接電話,轉動了四分之一的眼珠瞥了他一眼,對着話筒又說了幾句之後,纔對他蹦出了兩個字,“掛號!”
“你先給他看病”,神宮澈氣呼呼的指着靠坐在一旁,雙眼迷濛混沌的端木忍。
醫生這次連四分之一的眼珠都不願轉向他,完全當他是空氣,依然故我的講着電話,甚至刻意在對方說出好笑的話時多笑了幾聲。
神宮澈徹底被激怒了,雖然底氣有些不足(底氣不足是因爲他已經沒錢去掛號了,身上所有的錢剛纔都給了出租車司機),但仍是強裝出一副上帝的模樣,走上前,掛了醫生的電話,居高臨下的斜睨着他,說,“最近我們報社正在搞一個調查醫生褻職怠職的專題,我看你上頭條沒問題。”
醫生愣了愣,顯然沒想到神宮澈會說這樣的話,心中愣是嚇了一跳,不過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不確定的問,“你真的是記者?”
不要怪醫生疑惑,實在是神宮澈的形象,完全不符合大衆心中記者的樣,淺棕色的頭髮,英俊非凡的外貌,從頭到腳的名牌,雖然醫生只認識其中最簡單的一個標誌,但他想總不能穿着CK的T恤,然後搭配個班尼路的褲子吧。但無論如何,在醫生的眼中,眼前的人實在太不像記者了。
神宮澈鄙夷的看着醫生,冷笑一聲,不說話,轉身扶起端木忍往外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過頭說了一串數字和字母的組合,然後又說,“明天上了頭版頭條,記得感謝我把你捧紅了!”
醫生在聽到那一串編號的時候,腦子裡已經懵了,神宮澈一說完話,他立刻跑上前殷勤的扶端木忍回來,“他燒的太厲害,我先幫他量體溫,開藥吧!”
神宮澈用鼻子哼了一聲,走到一旁坐下。
醫生給端木忍量了體溫,又看到了他身上裹着的紗布,得出的結論是,也許傷口感染了。於是,解開了紗布。
當傷口完全暴露出來的那一刻,就連醫生的眼中也浮現出了驚訝,不是因爲傷口感染髮炎流出的膿水,也不是因爲揭開紗布的時候撕拉起來的皮肉,而是因爲那些傷,真的太多了。
醫生微微擡起頭,看到了端木忍那張異常漂亮的臉,還有他眼中大霧一樣的渾濁,以及那後面依然可以清楚看到的水晶一樣的眼睛。
端木忍閉了一下眼,像是困到不行的人。
醫生知道,那是因爲他燒的太厲害了,意識渾濁而造成的倦意。
神宮澈走到旁邊,小聲地問,“沒關係吧!”
醫生又轉向他,一瞬間被他眼中呵護的關心驚了一下,心中好像有什麼被觸動了,走到桌前開始開藥,一邊寫一邊說,“你去幫他拿藥,我先幫他清洗傷口重新包紮。”
神宮澈接過藥方,看了端木忍一眼,說,“你先幫他清理傷口吧,藥我一會兒去拿。”
醫生疑惑了一下,沒說什麼,把端木忍扶到了屏風後面的一張小牀上,然後開始動手找消毒水和棉籤。
消毒水沾到傷口的一瞬,端木忍瑟縮了一下,神宮澈知道他疼,立刻上前,把他扶起來,讓他靠到了自己的懷中,一隻手抵到了他的嘴邊,“疼就咬着!”
端木忍搖了搖頭,別過臉去,死死的咬住了自己的下脣。
醫生像是什麼都沒看到,繼續清洗傷口。
端木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他卻強忍着不再顫抖,只是呼吸越來越重,喉結不停的上下。醫生好幾次擡頭,都能清晰的看到他額上大顆大顆流下的汗珠,而那個抱着他的男生,眼眶紅了又紅,大眼中的心疼無法掩飾。
當醫生的許多年,不是沒有處理過比這更嚴重的傷口,但從來沒有哪一個傷者如此隱忍,也從來沒有哪一個陪同的人眼中的心疼能讓他面對生老病死早已麻木的心,有了一絲動容。
醫生想,他們應該是很好的朋友吧。
其實,有更多的猜測,但醫生並不願意去想,他畢竟是個傳統的人,有些事也許很美,但卻不在他接受的範圍之內。
端木忍上半身的傷口在神宮澈覺得是煎熬的目睹之下清理完了,然而,當醫生讓他把端木忍的褲子脫下來,開始下半身的傷口清理時,真正的煎熬才真正開始。
到了這個時候,端木忍已經無法控制身體了,原本發燒的身體對疼痛的感覺就異常敏銳,他靠在神宮澈的懷中,雙腿不停的顫抖,又極力隱忍,汗珠雨點一樣的滴落,浸透了神宮澈的T恤。
醫生,已經不再看他,低着頭快速的清洗。
突然,外面的天空響起一聲悶雷,然後,雨,嘩啦啦的侵襲了大地。
大概是有了大雨聲的掩蓋,端木忍才終於泄露了一些因爲疼痛而帶來的無力的呻吟,但畢竟靠的如此近,那些聲音比雨聲更清晰的傳入了神宮澈的耳中。
他把脣輕輕的靠到了端木忍的耳邊,小聲的哼唱着一首小時候每次他生病姐姐都會彈給他聽的曲子。
不知是那首曲子的作用,還是已經疼到了麻木,端木忍漸漸的不再呻吟,安靜的靠在神宮澈的懷中,張開嘴,大口大口的呼氣。
醫生清理完了傷口,出去拿紗布。
端木忍緩緩的眨動眼睛,看着扔在垃圾桶裡的從自己身上剝落下來的帶着血和膿液的,已經染成分不出什麼顏色的紗布,虛弱的笑了一下,對神宮澈說,“你怎麼嚇唬醫生?”
神宮澈笑了笑,不好意思的說,“你知道,我們沒錢了!”
端木忍細微的點了一下頭,動了動脣,神宮澈卻在他開口之前打斷了他,“你別說對不起,是我不好!”
是他,像脫了繮的野馬,得到自由之後,胡吃海喝把僅剩的錢花了個差不多,也是他,嫌東嫌西,拒絕了好幾份薪水並不高的工作……所以,該說對不起該是他自己!
端木忍撥開神宮澈捂在他嘴上的手,有些好笑的說,“我沒想說對不起,因爲都是你不好,我只是想問你,怎麼能背出那一長串的記者證號?”
聽出了端木忍話中的寬慰和戲謔,神宮澈抓了抓頭,瞄了門外一眼,確認暫時沒人進來,才小聲的回答,“這個記者以前採訪過爺爺!”
“啊,我還以爲你胡編的?”
“我沒有胡編,不過這人不管百姓版”,說着,神宮澈不禁爲自己的急中生智感到得意,微微揚起下巴,問端木忍,“我聰明吧?”
端木忍受不了他的自我陶醉,搖了搖頭不說話。
神宮澈把臉貼到他的臉上,伸出兩隻手的食指和拇指在前面組成了一個框,然後頑皮的說,“來,給你這個榮幸,讓你和全世界最聰明的我合影”,說着,模擬了相機拍照的聲音,在最後的一刻,扭過去吻上了端木忍的臉。
而此時,站在外面,手裡拿着乾淨紗布的醫生,慢慢轉過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