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濛濛的天空, 低沉沉的烏雲,很快就將有一場大雨。
黑澤未知手裡端着一杯咖啡,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 長長的頭髮披散在她精緻的MiuMiu連衣裙上, 容貌同樣也精緻到無可挑剔, 堪比SD娃娃, 在商場上, 如果有誰會因爲她的這樣一張臉就小看了她,那麼必定會得到最意想不到的卻是最實際的“提醒”,商場如戰場, 黑澤未知很懂得在什麼時候該趕盡殺絕,在什麼時候又必須爲彼此都留一條退路。從小在繼父的薰陶下, 她對商場中的一切就看的很明白, 尤其是四年前端木忍家遭遇的那場意外之難, 她更懂得了有時冷酷就是生存的法則,然而, 她畢竟是個人,畢竟是個女人,所以,她也有了毫無理性可言,甚至付出不求高回報率的時候。
而端木忍, 就是她的那個永遠無法漠視的軟肋。
但, 她心甘情願。
接到神宮澈的電話, 從日本趕過來, 卻沒能見到端木忍, 聽了神宮澈和歐悅的述說,她知道一定是常靖遠把端木忍帶走了, 這幾天,她用盡了所有的方法都找不到端木忍,而從常靖遠的公司裡,她得到的卻總是常總不在、常總今天不回來了、常總沒交代……諸如此類的答覆。
拜託了朋友,仍是查不到常靖遠和端木忍的出境記錄,那麼,他們又是在哪裡呢?
端木忍的傷,有沒有得到最好的照顧?
常靖遠究竟想怎麼樣呢?
沒想到四年後,仍是無能爲力啊!
黑澤未知疲累的靠在玻璃窗上,杯中咖啡不知什麼時候,流上了冰冷的玻璃,留下了長長的灰色印記。
“未知姐,吃東西吧”,神宮澈提着簡單的小吃,推開房間門走了進來。
這些天,他一直和黑澤未知住在酒店,再也不願意讓人送吃的上來,每天都堅持出去買東西,似乎是冀望着無論是人潮洶涌的長街,還是燈火輝煌的夜晚,匆匆忙忙,一個擡頭,就能看到那個人,又或者是有誰突然來告訴他,找到了。
可是,這麼些天過去,什麼消息都沒有。
“歐悅那邊……還是沒有消息嗎?”黑澤未知食不知味,問着每一次再看到神宮澈都會問的問題。
神宮澈搖頭,想了一下說,“歐悅明天動手術。”
“什麼?”黑澤未知愣了一下,“忍沒有消息,他就要進手術室,難道他不怕萬一失敗了,就再也見不到!”
“我不知道”,神宮澈夾了一些菜吃,吃到口中就皺眉,扔掉了手中筷子,靠到沙發上,“他說,也許等他從手術室出來,忍就在外面等着他!”
“哼”,黑澤未知不屑的冷哼,“他倒是會自我安慰,我看是怕死吧!”
“未知姐……”,神宮澈拿過一個靠墊抱到懷中,“歐悅不是你說的那樣的!”
一直記得,記得那天他和自己說的話。
記得他請求自己,要讓忍開心。
記得他自嘲的說,不如做個不守信的人,當他進手術室的那一刻,讓自己帶着忍離開。
他從來都知道,忍是用什麼來交換他的手術。
他不拒絕,不是怕死,他是怕忍難過,怕忍爲他擔心,他願意當做什麼都不知道,走進忍爲他交換來的手術室,但他無法再讓忍去承受什麼,他也怕手術失敗,他也曾想過常靖遠會拿他做條件,所以他拜託自己,拜託自己帶着忍離開,他甚至爲了讓忍能聽話離開,編好了理由,而他同時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在他醒不過來的時候,有一封信代替他說想要說的話。
神宮澈永遠不會忘記,從歐悅手中接過那封信的時候,看到了他的顫抖,而一擡頭,他臉上卻仍是那種溫暖人的笑容。
他說,“阿澈,我們好好的,行嗎?那樣小忍會開心一點。”
那時候,星光點點,從他背後照耀而來,有那麼一瞬,神宮澈覺得那樣的歐悅會給黑夜中孤單哭泣的孩子,帶來星光的溫暖。
怕死?
每個人都怕,誰也無法輕易超然,可神宮澈知道,歐悅更怕的是忍會難過,哪怕是一點點的難過,他也不願給他。
所以,明知忍用什麼交換,他也不揭破。
所以,明明預料到了所有的結果,他也微笑着默默的替忍安排。
所以,明明是無法共存的人,他還是請求說,我們好好的,那樣小忍會開心一點。
也許,還是害怕着的,所以他淡淡的微笑後面是同樣淡淡的悲傷。
也許,愛成了信仰,所以,纔會毅然決然,走向無能爲力,明知無能爲力,仍是繼續努力。
他說,“希望下次再見到的時候,都是好好的。”
所以,他怎麼會怕死?
夕陽的餘暉金燦燦的穿過巨幅落地玻璃照進房內,將所有的一切事物都鍍上了一層如夢如幻的淡金色,就連彼此長長的睫毛上似乎都被壓上了重量,看不清對方,卻明明那麼清楚的知道,即將來臨的是黑暗。
黑澤未知擡眼看向神宮澈,似乎覺得他有哪裡不一樣了,但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裡不一樣,好奇的打量了他半天,柔聲喚他,“阿澈——”
神宮澈看過去,忽然就笑了,“未知姐,以後我們誰都好好的,好嗎?”
說出了和那個人一樣的話,忽然覺得彷彿能懂的那份心了,所以笑容更大了。
“阿澈,你說什麼呢?”黑澤未知奇怪的看着神宮澈,輕輕皺了眉,拿起旁邊新衝的一杯咖啡,狠狠喝了一口——還是有人不懂呵!
不是感覺不到,阿澈變了,變得離自己遠了,也不是不知道,一心想要守護的人,其實從未想要過她的守護,更不是不明白,從小到大,最親的,如同彼此半身的不是阿澈和阿月,而是阿澈和忍。
從小到大,四個人看似親密無間,其實,真正親密無間的只有那兩個人。
忍似乎對所有人都好,但她看的出來,真正讓他心疼關心着的只有那個小時候永遠拖着兩管鼻涕,長大了卻異常俊美的人,阿澈看起來性格大條,永遠開開心心,可是也只有她看出來了,忍的一個皺眉就能讓他難過,一個勾脣也能讓他從難過到開心。
她一直默默的注視着那個人,她以爲有些秘密只要她不說出來,那兩個人就永遠懵懂。她想,她是有機會的。
然而,阿月突然走出了那一步,她慌了,所以發了那個足以讓她後悔一輩子的短信。
她以爲,在忍最難的時候幫了他,他一定會永遠在心裡留一處特別的地方給她,可她沒想到,竟是她的天真把他推向了深淵一樣的痛苦。
她以爲,三年後再見,什麼都能重新來過,她只要救他於水火。
然而,她還是猜錯了,他根本不需要,他不需要她所做的一切。
先是歐悅,再是阿澈。
她累了,真的覺得累了。
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是她,即使走到終點,那個人需要的永遠不會是他。
歐悅,她從來沒將他看成過對手,但阿澈呢,如果是阿澈,她沒有信心了,以前的記憶一點一滴的回到眼前,他們原就是彼此的半身,誰又能在他們中間插手,他們中間有那麼多的時間,又有誰能插得了手。
累了,真的累了。
黑澤未知慢慢的倚到沙發上,閉上了眼。
然而,其實有些事,與時間無關。
她不懂。
所以——無法擁有!
淅淅瀝瀝的雨淚水一樣沖刷着整個世界。
所有的人,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歐悅安靜的躺着被推進了手術室。
主刀醫生、麻醉師、副手……一個個走進手術室。
歐悅靜靜的躺着,目光從所有人臉上掠過,雖然個個都是蒙着口罩,但他仍想要記住這也許是生命最後一眼中所有的人。
儀器聲規律的響着,護士熟練的擺放着手術用具,每一個人都微微低着頭默默的忙碌着,也許在見慣了生死的他們看來,生和死只是一個很自然的生命輪迴。人類,有人生,有人死,人類還是人類,大自然最偉大的生靈,永遠浩浩蕩蕩、生機勃勃的走向歷史的征程。
然而,對歐悅來說,要是再也不能睜開眼,會遺憾。
所以,搜尋的目光有些急切,儘管明知沒有那個人,但似乎仍想從不同的臉上找出那個人相似的特點。
麻醉師已經走到了跟前,用職業的聲音問,“準備好了嗎?”
歐悅微笑點頭,回答,“嗯!”
麻醉師不說話,開始麻醉。
意識漸漸模糊,細微的聲音響起,歐悅像是意識到什麼,目光轉向了手術室門口。
那個地方,門被緩緩推開,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臉,柔軟細碎的髮絲,還有無比熟悉的笑。
歐悅驚了,本能的想要撐起身子,然而麻醉劑已經開始起作用,他的眼皮越來越重。
瞳孔中,模糊的影像,那個人輕輕擡起了手朝他揮動,那個人似乎動了動脣在說什麼,那個人似乎在笑,然而,這一切只是似乎。歐悅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幻想還是真的,有點着急了,朝那個方向伸手,但手臂只是微微擡起,就被護士按了下去,他張嘴想喊,但一瞬間的模糊迷亂了他的意識,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喊出來了,但他好像看到那個人朝他走了過來,握住了他的手。
那個人的脣仍然在動,動的很緩慢。
可他仍然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旁邊的醫生、護士各自忙碌着,好像完全看不到那個人。
歐悅急了,在心裡喊,“你們看看啊,看看啊,他是小忍,他是小忍,他是小忍嗎?”最後,肯定變成了疑問。
然後很快,他陷入了昏迷。
最後的意識是那隻握着自己的手放開了!
——放開了!
主刀醫生長長吁了一口氣,解下了口罩,朝旁邊的人點了點頭。
那人微笑,俯下身子,像是高度近視的人,需要湊的極近才能看清楚一樣湊到了手術檯上那人的臉前,仔細的看清了他的眉目,勾動脣角,無聲的說了什麼,然後直起身子,沒再和任何人說話,轉身離開。
然而,剛走到醫院門口,就有些承受不住的跌了下去。
有人撐着傘,急急跑了過來。
然而,端木忍滿眼看到的卻只有,進去之前的雨霧到他出來,變成了傾盆。
常靖遠很自然的伸手攬上端木忍的腰,將他抱扶了起來,感覺到他襯衣下的傷口又裂開了,輕聲哄他,“飛機下午就能準備好,很快就不疼了。”
端木忍歪頭,靠在常靖遠的肩上,“我累了,雨停了再走!”
“那我們回去,下雨天,你就愛睡覺”,聲音不知不覺就帶了寵溺,常靖遠摟着端木忍回到了車上,細心的擦去了他臉上雨傘遮不住飄落上的水滴。
作爲迴應,端木忍輕輕笑了一下,但倦意越來越濃,一個完整的笑容還沒勾畫完,他就閉上了眼。
常靖遠略微惋惜,然而又寵愛的撥開他額上的髮絲,輕輕一吻之後,發動車子,駛入漫天雨淚之中。
千米之外。
衛蕭毓靠在落地窗前,看着順窗而落如小溪的雨水,似乎仍然無法從三天前的那個午後反應過來。
靖遠變了,學生時的意氣風發,執業時的強勢精明,對待小忍時的病態狠絕,從來他都是信着自己的,但三天前的靖遠卻迷惘的問他,我是不是病了?
——因爲他開始不信自己了!
靖遠說,看到小忍坐在地毯上,往玻璃窗上哈氣,然後畫小人,那個小人兩眼向下彎彎,脣角向上彎彎。小忍畫好抹掉,再哈氣,再畫。
靖遠說,他知道那是誰!
靖遠說,小忍會恍惚,會眺遠發呆,會突然就那麼笑了,脣角彎彎,眼角彎彎,像是在模仿着誰。
靖遠說,四年來小忍第一次出奇的聽話,雖然他依舊是眼神淡淡,表情淡淡,彷彿一切如昨,但他知道,這是第一次,小忍從心底裡乖乖的聽話。
那麼多的不同,那麼多的微小細節,都注意到了,所以靖遠問,蕭毓,我是病了嗎?你給我開藥,好不好。
然而,衛蕭毓知道,其實他什麼藥都不需要,他需要的是時間——足夠的,解脫束縛的時間。
這世界,有一些人,強大到足以創立傳奇基業,卻也羸弱到永遠無法真正信了任何人。
靖遠便是這樣的人。
他們信任的只有自己,信仰的也只有自己。
而當有一天這樣的信任出現了裂痕,這樣的信仰出現了質疑,他們便可憐茫然的如同尋不着歸路的孩童。
所以,當衛蕭毓接觸到常靖遠望過來的飄渺眼神時,就像無數次面對端木忍一樣,輕輕的笑了,然後拿出了爲端木忍準備了很多卻再沒能讓他吃下的藥,遞給了面前這個他認識了多年的,從未有過一絲動搖的朋友。
“你知道,小忍一直來我這裡,這是他一直吃的藥”,遞過去的時候,衛蕭毓竟然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常靖遠接了藥,目光一掃,看清了上面的說明,疑惑擡頭,“小忍懂法文。”
“是啊”,衛蕭毓自嘲的笑着,“所以我是個傻瓜,被個小毛孩耍了三年。”
“蕭毓……小忍他……一直不開心……對嗎?”現實,無論多不情願,也終有面對的一天。
“靖遠,對大多數人來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對你,只能是人生不如意十之一二,一雙手握不了所有想要,你那麼用力的握住,畫地爲牢,束縛的究竟是誰?不如……”
“蕭毓……我還有工作……先走了……”
不如——放開吧!
衛蕭毓沒能說出的話,常靖遠懂!
不如,放手吧!
可是,難道只能放手嗎?
——在他真正懂了,想要真正珍惜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