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機場飄蕩着播報各次航班的聲音, 坐在候機大廳裡,偶爾還能聽到飛機起飛降落的轟鳴聲,其實, 是聽不見的, 但頭等艙候機室裡的端木忍, 耳中總會迴旋響起這並不存在的聲音。
身體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 端木忍拒絕了常靖遠的包機, 不知道爲什麼,他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那麼渴望身處川流不息的人羣中。
這個城市雖然也多雨, 但卻從未有過一場雨下了這麼久,似乎是一場落不盡的淚, 沒有盡頭, 沒有停歇, 沒有衰弱。
端木忍懨懨的趴在沙發上,纖長的手指纏繞玩耍着布藝沙發的穗子, 並沒有多久,他卻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姿勢,再也不像初時,常常憋的呼吸不過來,大口大口的喘氣, 像是瀕死之人, 貪戀人間最後一點氣息。
常靖遠對他的照顧, 無微不至, 他察覺到了, 但他仍然無法相信在30樓休息室裡聽到的那些話。
他想,他一定是怕了。
呵——
就連自己也會發笑。
怎麼對他好了, 他卻怕了。
端木忍輕笑,扭頭把臉埋到了手臂裡。
“小忍,起來喝杯牛奶,剛熱好”,常靖遠不知何時從外面進來,手裡端着玻璃杯,坐到沙發上,揉了揉端木忍的頭髮。
端木忍搖頭,不擡臉,像個鬧脾氣的孩子。
常靖遠寵愛的笑着,把他的頭髮揉的更亂了。
端木忍不高興了,悶聲埋怨。
常靖遠又好氣又好笑,硬是擡起了他的頭,把玻璃杯靠到他脣邊,喂他喝到最後一滴,末了用手指幫他擦掉脣角白痕,才扯了一張紙巾擦拭自己手指。
端木忍翻身側躺,似乎有了倦意,“還要多久?”
“還有一個小時,讓你在家多休息,你偏要來這麼早,無聊了吧?”常靖遠拿了薄毯蓋到他身上,“要不你睡會兒?”
端木忍搖頭,“每天都睡。”
“那你要聽歌、看電影,還是玩遊戲”,常靖遠一邊說着一邊從包裡往外掏iPod和電腦,“昨晚那一關你沒過,不如現在再試試?”
端木忍眼睛一亮,立刻坐了起來,卻牽動了背上傷口,痛的呲牙咧嘴。
常靖遠笑他猴急,幫忙打開電腦進入程序,“急什麼,你坐在那裡就好了,我給你拿過來。”
端木忍紅着臉點頭,乖乖坐好,常靖遠把電腦放他腿上,手指在觸摸屏上滑動,“是這個嗎?哦,你用的真名?”
“想別的名字麻煩”,端木忍說着就迫不及待的搶過了電腦的控制權,常靖遠笑着又去揉他頭髮,端木忍不悅的悶哼一聲,躲開了,目光完全黏在了屏幕上。
常靖遠雙手抱在胸前,笑眯眯的看着全心投入,臉上神色光彩炫目的端木忍。早知道他這麼玩遊戲,一定給他訂購最新款,也許他就不會那麼不開心了。
端木忍玩的投入,手機響了也不接,鈴聲依舊是當初歐悅輸進去那首他自己彈奏的鋼琴曲,他頭也不擡的衝常靖遠丟過去不耐煩的一句,“接電話啊。”
常靖遠好笑,伸手去他褲子口袋裡摸手機,端木忍彆扭的歪身子,臉上一副不耐煩的模樣。手指怎麼也不離開鍵盤和觸摸屏。
常靖遠看他彆扭的樣子,終於笑出了聲,摸出手機來一看,卻咦了一聲,“是小董!”
端木忍皺眉,“他找我幹什麼?”
常靖遠搖頭,“要自己接嗎?”
“你接吧”,很顯然,端木忍還是不願從遊戲中分身。
常靖遠笑着揉了揉端木忍頭髮,接起了電話,不知那邊說了什麼,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看了看神情專注,略帶興奮的端木忍,打開了揚聲器,十秒之後,端木忍僵硬了身體,眼睛瞪到最大,直到電腦裡響起砰的一聲,結束了遊戲中“端木忍”,才愣愣的轉頭,像是怕嚇到誰一樣,極小聲的問,“他說什麼?”
常靖遠擔心的掛了電話,伸手去摟他。端木忍撥開他的手,抓住他拼了命的搖,“他說什麼,他說什麼?”
聲音到了最後,變成了嘶吼。
常靖遠心疼的想要抱他,端木忍卻猛地推開他站了起來,電腦摔到地毯上,發出悶悶的聲音。
端木忍啓脣,聲音裡全是可憐兮兮,“你說了……他會好的……他一定會好的……那天我一直看着手術做完……醫生明明點頭了的……他明明點頭了的……你騙我……你們都騙我……”
端木忍瘋了一樣轉身,往外跑。
常靖遠噌的站起來,追了出去。
明明是封閉的候機廳,卻有了風。
風裡,飄來眼淚。
端木忍跑到醫院門口,胸口劇烈的起伏着,汗濡溼了襯衣和還沒完全拆除的繃帶,機場離醫院並不近,常靖遠開車跟在後面,幾次讓他上車,他好像完全聽不到,只是一個勁的往前跑。常靖遠不知道一個人的耐力能到何種極限,然而,就在他差點以爲端木忍會這樣一直跑到世界末日的時候,他卻在剛到醫院門口的時候,跪到了地上。
常靖遠急忙下車去扶他,端木忍眼淚汪汪的看過來,指着醫院裡面。
常靖遠將他抱起來,“你別急,已經到醫院了,慢慢……”
走進去三個字,常靖遠沒能說出口,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再一次跪倒在地上的端木忍,足足愣了五秒,才懂得要再去扶他。
然而,無論他扶多少次,端木忍依舊跪了下去。
常靖遠慌了,聲音裡有了害怕,“小忍,你怎麼了?”
端木忍搖頭,攀到他身上想要站起來,但又一次的跪了下去,他似乎這才意識到了什麼,擡頭望向常靖遠,小聲說,“我站不起來了”,不像是陳述,倒像是疑問,明明知道了答案卻不敢確定的疑問。
常靖遠心中一凜,緩緩蹲下身子,將端木忍緊緊抱到了懷中,“沒事的,我抱你進去!”
端木忍渾身一震,愣了愣,然後慢慢把雙手攀上了常靖遠的肩頭,“我想見他,最後一面。”
常靖遠點頭,抱起端木忍,走進了醫院。
端木忍一直以爲自己跑的足夠快,然而他仍然沒來得及見到歐悅,醫院說有人領走了,端木忍問是誰,醫院只說是家屬,連姓名也不願透露,端木忍不信,他知道歐悅是孤兒,又哪裡來的家屬。
潑天大雨的天地間,這座城市最昂貴的醫院裡,端木忍像個孩子一樣鬧開了。
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病人,都把目光投注到了這個異常漂亮的男生身上,主刀醫生面對他一聲聲的質問,有些應付不來了,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常靖遠,常靖遠一次次的別過臉去,像是在逃避着什麼。
然而,端木忍太過沉浸於急着要見到歐悅的最後一面,全然沒有注意到這太過明顯的異常。
只是,礙於他坐在輪椅上,所以除了他渾身散發出的那股哀傷到咄咄逼人的氣勢之外,並無什麼真實的令人害怕的舉動。
哭聲、喊聲,到最後變成了嘶啞,端木忍歪倒在常靖遠懷中,哭的沒了聲音。
乘他看不到,常靖遠朝醫生無力的擺了擺手,醫生像是受到特赦一般,急急離開。
常靖遠蹲下身子,捧起端木忍的臉,心疼的哄他,“我幫你,我一定幫你找到他,好不好?我一定幫你,不管他在哪裡,好不好……”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得到的卻是端木忍的搖頭,他聽到端木忍用嘶啞到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離開這裡……我們離開這裡……飛機快起飛了……我們走……我不要留在這裡……”
端木忍猛的掙脫開常靖遠,撲到了地上,雙手拖動身體,不停往外爬。
常靖遠閉了一下眼,有那麼一刻有了許多的不忍心,但立刻他又皺緊了眉頭,用力甩掉了腦中所有的心軟,再一次抱起了端木忍,走出醫院。
——小忍,我放不開,真的放不開……所以,原諒我……一定……原諒我!
只是稍微打一下盹,被吵鬧的聲音驚醒來,病牀上的人就不見了,神宮澈顯然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愣了半天,才懂得去詢問護士怎麼回事。
然而從護士那裡得到的回答更讓他震驚的長大了嘴,久久無法合攏,可是讓他徹底驚呆的是從其他護士竊竊私語的交談中聽到的信息,剛纔,那吵鬧聲——是忍!
神宮澈拔腿就跑,衝出醫院,卻依然只能看到一輛黑色的克萊斯勒消失在雨霧中。
神宮澈衝入雨中,瘋狂的追。
雨水衝打到他的身上、臉上,模糊了他的眼睛,也掩蓋了他撕心裂肺的呼喚。
雨水衝打不到的地方,端木忍靠在常靖遠懷中,緊緊抓住他胸前衣服,雙眼空茫的失去了光亮。
神宮澈一邊追着,一邊找出租車,可是這麼樣的傾盆大雨,路上任何一輛車也是匆匆奔向目的地,偶爾有出租車經過,裡面也是已載了客。
神宮澈着急之下,撥通了黑澤未知的電話。
“未知姐……我看到忍了……他在常靖遠的車裡……可是他聽不到我叫他……怎麼辦……未知姐……我快追不上了……我叫不到車……嗯……好的……他們好像是往機場去……好的……未知姐……你一定要找到忍……一定要……”
掛了電話,神宮澈頹然的坐到雨中的路邊,密集的雨絲溼透了他的髮絲,傾覆上他的臉頰,他擡起手賭氣的抹了幾下,重又站起來,往着機場的方向跑起來。
——忍,不要丟下我,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
黑澤未知接完神宮澈的電話,一邊開車往機場趕,一邊打電話讓朋友幫忙查常靖遠和端木忍的航班,目的地,起飛時間。
很快就有了答覆,下午三點,直飛瑞士。
黑澤未知道謝,加大油門往機場飛馳。
如瀑的大雨拍打在車窗上,車速太快,濺起無數斜飛的雨水,但車內的黑澤未知脣角卻緩緩勾起了一抹笑。
——忍,即使你真的決定以後再不見我,我也再不會讓你留在那個人身邊!
然而,世事並非總能盡如人意。
候機大廳里人來人往,不同皮膚、不同髮色、不同裝扮的人從世界各地匯落到這個地方,然後又奔赴世界各地。
黑澤未知顧不得擦去臉上、身上的雨水,穿梭在人羣之中,一邊打着電話一邊不停的朝她撞了的人道歉。淑女、女強人、SD娃娃,這些所有人曾經對她的評論,如今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一絲相近的影子。
一聲一聲的致歉,黑澤未知撥開人羣衝上電梯,跑向二樓的國際廳,然後停在了電梯中央,任渾身的雨水滴滴答答滴落不停。
“你說什麼?”
“……他們原本是包機……後來不知怎麼的改成了乘普通機……但十分鐘前那架包機已經起飛了……我查不出來……機場有機場的規定……而且未知你知道……常靖遠他……對不起……我幫不了你的忙……”
黑澤未知愣愣的盯着手機五秒,然後完全失禮地撞開了擋在面前的所有人,跑到了離停機坪最近的大廳那面的巨幅玻璃前,擡頭仰望長空,除了阻斷視線的雨線之外,什麼她都看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黑澤未知握緊護欄的雙手開始顫抖,除了雙手,她的渾身沒有一個地方不在抖動,終於,似乎再也承受不了什麼,她跌坐到了地上,雙手捧臉,哇一聲哭了出來。
無論什麼時候,黑澤未知都是一個絕對能吸引人注意女子,即使哭的花了一張臉,即使衣衫髒污,即使髮絲凌亂,即使對每一個上前好心詢問的人像小貓一樣的呲牙擺爪,但儘管如此,仍是不停的有人爲她停下自己匆忙行程的腳步,像是怕嚇着她一樣的問,“小姐,需要幫忙嗎?”
黑澤未知擡頭,瞪眼,瘋了一樣的撕打眼前的人。
那人驚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手足無措的只知道後退,想要還手又怕傷了她。
直到神宮澈趕來,纔好不容易解脫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神宮澈一個勁的道歉,緊緊抱着黑澤未知似乎無法支撐不停下滑的身體。
“她……是不是……生病了……”,哎,可憐的孩子,被如此對待了還不忘找着藉口關心美人。
神宮澈尷尬笑着點頭,“她最近不太舒服,不好意思把你衣服弄髒了。”
那人搖頭,完全一副毫不介意的模樣,“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我行李箱裡帶了多的衣服,你先送她回去吧,我看她好像很難受……”
神宮澈更尷尬了,勉強擠出一個笑,扶起黑澤未知急急離開。
那人目送着兩人離開,這才戀戀不捨的轉身,走進洗手間換衣服,換完衣服出來,見到一個英挺的男子推着一輛輪椅走進衛生間,輪椅上坐着的少年漂亮的讓他一瞬間失了神。
他聽見那個男子低頭俯身到少年耳邊,溫柔的說,“小忍,醫生說你的腿只是因爲太過激動造成的神經性麻痹,休息幾天就好了,你暫時不想動手術,想去倫敦,我已經讓人辦好了機票……”
錯身而過,下面的話再聽不見了……
然而,印象更深的是,輪椅上的少年漂亮絕倫卻真真像是個娃娃——沒有生命的童話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