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廣闊,征程遙遠,子義生前也常道‘好男兒志在四方’,小叔不該被束縛方寸之地。”年輕婦人語重心長地叮囑。
情真意切,說得晁廉眼眶又泛紅。
谷仁長子只能站出來打破沉重氣氛。
“晁叔什麼時候這般多愁善感了?難得團聚,應當開心纔是。近日讓庖子跟官署後廚學了幾道素菜,晁叔可要嚐嚐。”府上喪儀未撤,衆人都在喪期,飲食只能素淡。
祈善沒短缺這邊待遇,哪怕他們不能沾葷腥,飲食也儘量給到最好,不給外界挑刺。晁廉明白大侄心意,表現出興致。
大侄起身道:“我去後廚催催。”
廳內只剩晁廉和谷仁遺孀。
“嫂嫂可有想過日後?”
有些話題,他要避開大侄兒。
年輕婦人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暗示。
“子義臨終可是有說什麼?”
晁廉搖搖頭:“彼時戰事緊急也沒來得及留下遺言,只是大哥在那之前有提過,說嫂嫂風華正盛,若他在屠龍局有個好歹,嫂嫂趁着年輕再覓良人,莫要耽誤光陰。”
這個時代寡婦再嫁很正常。
特別是有過生育的寡婦更受歡迎。
這證明前任丈夫八字輕,承受不起寡婦的好命,只有真正命貴之人才能壓得住。若她願意,多得是世家大戶來說媒。晁廉希望嫂嫂活得輕鬆些,但更會尊重她的選擇。
年輕婦人苦笑:“這像是子義會說的話,只是他新喪堪堪半年,我哪有心思考慮再嫁?退一步說,即便我願意再找,也很難找到比他還磊落又合我心意的良人。如今只想將子義留下的三子二女好好撫養成人。他們發自內心尊我爲母,我豈能棄之不顧?”
三子二女,只有最小的女兒是她生的。
前頭兩任夫人都是好人,留下的孩子秉性也純良,從來不爲難她這個繼室,對她尊重孝順。真心換真心,只要自己養好他們幾個,日後還會是府上受人尊重的老封君。
相較之下,再嫁不啻於豪賭。
萬一她在新夫家有個三長兩短的,谷仁舊部也不好替她出頭,一句“家事”就給堵回來了。若她還是谷仁未亡人身份,一切又都不一樣。此事連她的父親也大力支持。
小叔的好意她心領了。
晁廉:“清之失言,還請嫂嫂原諒。”
二人便默契地再也不提改嫁之事。
晁廉在府上住了三天。
第四天,收拾行囊準備啓程。
確認嫂嫂侄兒處境安全,上南也有了可靠的新主,晁廉也就安心了。他心中還掛念着六哥和十三,不能在這裡逗留太久。這期間,四寶郡官署都沒有過問晁廉的去向。
直到晁廉動身離開那一日。
谷仁幾個孩子和遺孀出城爲他送行。
晁廉上馬之前,注意到大侄兒神色慾言又止,有什麼話想跟他說。他蒲扇大掌輕拍大侄兒背心,道:“男子漢有什麼話就說,勿要吞吞吐吐,大哥就沒你這麼扭捏。”
大侄兒鼓起勇氣。
“晁叔何時歸來?”
“這就不知道了,你十三叔的情況雖然比以前好點兒,但他什麼時候能恢復正常也沒個準數。以往還有其他兄弟制止他發瘋,如今只剩一個六哥,我不放心,怕他誤傷六哥。不過大侄兒放心,若是得空,叔一定回來看你們。”晁廉心下不解,類似的問題大侄兒早就問過,怎麼今日又問?福至心靈,一道靈光閃過,瞬間念頭通達想通一切。
他遲疑:“這是你的意思?”
大侄兒搖頭:“是祈主簿讓問的。”
站在祈善的角度自然想招攬晁廉加入,谷仁的義弟歸附自家主公,主公拿着上南也更加名正言順,晁廉就是招牌!但祈善也清楚,晁廉不會輕易奉谷仁之外的人爲主。
谷仁的地位無人能取代。
倘若晁廉沒有念頭,祈善出面替主公招攬也會遭到拒絕,這隻會讓雙方都尷尬。
於是他不出面,讓谷仁長子探探態度。
晁廉對此的迴應則是一句——
“我來四寶之前,見過沈君。你將這話原封不動告知他,他會明白什麼意思。”
大侄兒點頭應了下來。
他將僕從手中行囊一件件接過,塞進戰馬褡褳,裡面都是一套套男裝。這些都是母親帶着僕婦丫鬟趕製的,考慮到時間緊迫,武膽武者寒暑不侵,就只准備春秋兩季。
除了晁叔的,還有六叔和十三叔的。
衣裳、銀錢、乾糧、日常用具……
幸虧晁廉的戰馬素質拔尖,馬背堆了這麼多玩意兒都沒有晃動一下。他翻身躍上馬背坐穩,雙手抓着繮繩,不捨看着衆人,再三叮囑:“大侄兒,你是大哥長子,府上一應事宜都要肩負起來。若有難處先去尋沈君,跟大哥舊部可以正常往來,但不要太過緊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要謹記兄友弟恭,壎篪相和,方是家族興盛之道。不可縱容外人欺辱自家,記得孝順嫂嫂!”
大侄兒領着弟弟妹妹抱拳應下。
“晁叔說的,侄兒都記下來了。”
晁廉遠眺視線盡頭,嘆出一口濁氣:“大哥一生坦蕩光明,你們兄妹是他的子嗣,日後不管是功成名就,還是寂寂無名,都不能辱沒了家風。若讓叔幾個知道——”
稍稍舉起手中卷着的馬鞭。
他壓低了聲音,神色嚴肅:“縱使隔着千山萬水,也要回來替大哥清理門戶!”
“晁叔教誨,侄兒銘記不忘!”
幾個孩子異口同聲。
晁廉衝着嫂嫂抱拳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嫂嫂保重身體,他日再會。”
“也祝小叔布帆無恙,一路平安。”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衆人送了一程又一程,晁廉身影終究還是消失在官道盡頭。
谷仁長子也將晁廉的話轉述給了祈善。
祈善只道:“我知道了。”
谷仁長子試圖開口說什麼,卻被祈善擡手壓下:“你十二叔見過主公,以主公對人才的喜歡,不可能沒有萌生招攬的念頭。要麼主公開口但被拒絕,要麼就是主公知道答案沒有開口。唉,此事還是要看緣分。”
至少目前的晁廉跟主公沒有緣分。
兩個可能,祈善更傾向於後者。
“或許未來哪一天,緣分就到了。”
祈善拍了拍谷仁長子的肩膀。
示意他可以忙自己的事情。
這個插曲並未激起多少波瀾,祈善回身至官署,從滿是書簡的桌案上抽出一封來自主公的信函。這封信函跟晁廉前後腳抵達治所,破天荒得沒多少廢話,祈善一瞧就知道這是有人捉刀代筆。倘若谷仁長子沒離開,看一眼密信內容便會知道此事跟他有關。 準確來說,跟谷仁一家有關。
沈棠想給谷仁榮封,封官加爵,儘管封賞沒什麼實質性的權利,但面子上好看,關鍵是爵位還能傳給谷仁的孩子,讓谷仁舊部和上南庶民都看看,她沒虧待這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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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屬於基本操作了。
正常情況下王朝交替,對待前朝王室就是將他們當吉祥物養起來,此舉可用於收買人心,安撫前朝舊臣和遺民。當然,也有直接將前朝王室殺光的,此舉可一勞永逸,只是後世評價可能褒貶不一。谷仁不是國主,他家也不是王室,但他一生光明磊落,行善積德,沈棠又兵不血刃拿走了谷仁的政治遺產,更需要樹立吉祥物擺在明面上堵嘴。
一般情況,沈棠不用爲這事兒發愁。
該封賞封賞,該重用重用。
但——
谷仁一家的情況有些複雜。
他有三子二女,其中能名正言順繼承的長子是個普通人,如果將爵位傳給他,外界可能挑刺詬病說沈棠用心險惡,不希望谷仁一脈發展興盛。若跳過長子,傳給有天賦的幼子,外界會詬病沈棠故意捧殺,挑撥他們兄弟關係,同時也讓谷仁長子處境尷尬。
要是破罐子破摔傳給他小女兒……
那就更加麻煩,直接說沈棠吃絕戶吃得連渣渣都不剩。總之,怎麼做都不周全。
主公在信函末尾還加了一句抱怨:【這些個世家都是槓精轉世嗎?這麼能擡槓挑刺?也不怕谷仁半夜找他們談心。】
因爲以上這些擔心都是幾個世家提的。
以沈棠性格,她根本不會在意這些細枝節末,天下人怎麼詬病她都無所謂,只要不被她聽到就行。但出於對谷仁的尊重,這事兒就不能馬虎了,想聽聽所有人意見。
嗯,所有人!
沈棠身邊只留了秦禮和褚曜,其他人都被派出去出差,接管各地軍政。爲了知道僚屬們的意見,她選擇將這封密信羣發,所有人都有。祈善坐下來,提筆寫下封回信。
回信簡短,僅有二字:【嫡長!】
這是最挑不出錯的。
谷仁的小兒子和小女兒都有修煉天賦,若無心權勢可以寄情山水,當在野名士,若有心功名也可以出仕入朝爲官。要什麼功名可以自己去掙,不需要跟長兄爭奪什麼。
至於那些世家的閒言碎語?
主公不需要多在意。
當他們是在放屁。
不知不覺,暮色四合。
祈善揉揉發酸的脖頸,桌上還有幾卷沒有處理完,愈發想念收到任務出差的寥嘉。若是寥嘉還在,自己早就忙完了。文書小吏進來送東西的時候,祈善隨口問了一句。
“今日什麼時候?”
小吏說了日子。
祈善掐指一算時間:“……時間過得倒是快,少美一去也有一旬,不知道見到主公了沒。不管是哪個,回來一個吧……”
唉,哪怕是秦禮也行啊!秦公肅老實巴交的,多少公文甩給他,他都不會吭聲。
祈善最喜歡用公務“霸凌”秦禮了。
與此同時,燕州境內,刑陽道。
數百人的隊伍正在埋頭趕路,爲首的青年文士身着一襲紅衣,顏色比天邊即將西墜的金烏還要紅上幾分。紅衣男子坐在馬上,發冠上插着一朵顏色妖豔的紅梅。紅梅隨着青年小幅度的身體擺動而有節奏搖晃。他口中輕哼着不知名的南方小調,吳儂軟語。
眼看着最後一縷餘暉也要消失,空氣溫度隨之下降,紅衣文士突然一手勒緊繮繩,另一手擡起示意後方兵馬停下。
他視線落在道路盡頭,脣角略顯猥瑣的笑容收斂乾淨,取而代之的是冰霜冷色,他衝着無人區:“識相的,自己滾出來!”
話音落下,前方空氣扭曲。
一道人影悄然浮現。
此人一襲幹練勁裝,懷中抱着杆冰雪似的雪白長槍,酷似遊俠兒。只是他的氣度從容穩定,不似遊俠兒那般桀驁不馴,雖有殺氣,卻無草莽綠林之姿,更似軍伍出身。
紅衣文士抱拳:“閣下何人?”
青年遊俠言簡意賅:“接人。”
他不是攔路打劫的土匪,不用警惕。
青年視線落在紅衣文士頭上的迎風而立的紅梅簪,又補了句:“來接你們的。”
這差事本身跟他沒什麼關係。
不過是偶然聽到隊伍中有個女性墨者,他恰好就在附近招兵屯田,乾脆攬了下來。因爲是秘密行動,對方不能打出有標誌性的旗幟。不過主公也說,爲首的人很好認。
【你只要看到爲首的是個文士,穿着不是大紅就是大綠,頭上簪着花,笑起來跟個人販子一般,那就是目標,準沒錯。】
青年收到消息說有數百人入鏡,立馬趕了過來。看到紅衣文士的一瞬,他就沉默了——主公誠不欺人,果然非常好認!
紅衣文士也跟着沉默了會兒。
對了一下暗號才知自己人。
翻身下馬:“慚愧,沒認出小將軍。”
心中忍不住嘀嘀咕咕。
自家主公現在是根據臉蛋招人的嗎?
眼前這名青年武將當真出彩!
“在下雲策,字元謀。”
紅衣文士迴應:“寥嘉,寥少美。”
他注意到雲策視線有些心不在焉,若有似無地往他身後瞥,便問:“有問題?”
雲策回過神,有些不好意思。
“聽聞此行有一名女性墨者?”
不待寥嘉開口回答,後方一輛馬車的車簾被人猛地掀起,探出一顆髮絲凌亂,滿臉紅色睡痕的腦袋。一邊往外探頭,一邊嚷嚷:“咦,我好像聽到雲元謀的聲音?”
寥嘉錯愕看着雲策。
雲策尷尬笑笑:“是故人。”
說完又揚聲:“啾啾,在這裡!”
那個女性墨者確定聲音來源,高聲:“說了喊我周口,啾啾啾啾,你當養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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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包攬文心武膽世界的科技和狠活。
這個世界的規則在大災變之後就改變了,科技樹會以另一種更符合背景的方式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