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亞斯並沒有回答,而燃鋼也沒繼續問下去。
刺骨的寒夜繼續浸沒着微渺的燈火,一如這幾乎要吞沒二人的沉默。
過了許久,托比亞斯才嘆了口氣,擡頭望向了燃鋼。
燈火依舊無法穿透他的兜帽,只是徒然地在托比亞斯的臉上留下各半的光與暗。
“燃鋼......十年了,你還不肯還自己一個自由麼”
“自由?從那件事之後,老子這十年來,哪一天不是自由的。”火爐中的迴響依舊冷寂而空洞,像逐漸冷卻的熔渣般留下陣陣無力的嘶聲。
托比亞斯的嘴角蠕動了一陣,含混不清的吐出了幾個字,幾乎就像是一陣微風一樣微不可查。
可就是這一縷微不可查的風,卻讓火爐驟然轟鳴着燃燒起來,幾乎像火山一般噴出無盡的怒焰!
“意外?!你下到那伊斯底裡安深淵中,與那看守冥獄大門的幽魂說‘這只是個意外’,他會把我的溫莎還回來麼!”
從桌子對面飛過來一口濃痰,沉重地甩在托比亞斯的臉上。
托比亞斯並沒有動,只是任由它沿着自己的臉緩緩滴落下去。
就好像有一個手法拙劣的畫家,爲托比亞斯這張萬古不變的蛇臉,添畫了一滴多餘的淚水。
那熾焰餘怒未消的怒吼着:“看在溫莎的份上,我最後一次警告你,托比亞斯!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和你背後那個骯髒卑鄙的影子了!我寧願爛在這底羅斯,爛在玉米地裡變成肥料,也永遠不會再回去!”
“骯髒卑鄙?”托比亞斯終於動了。
隨手掀開兜帽,托比亞斯幾乎是怒吼出來!
“骯髒卑鄙?你說這裡?還是這裡?亦或是這裡?”他擡起一隻手,分別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數個部位,隨後將話語像標槍一般朝燃鋼擲了回去!
“像這種早已融入你我血脈中的東西,現在又拿出來講又有什麼用!你就算爛成玉米地裡的糞土,難道就能餵養出替你報仇的殺手了麼!難道就能爲我姐姐報仇了麼!”
熾焰尤自憤怒着、悲痛着,卻再無任何聲音發出。
看着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托比亞斯猶豫了一下,拿出了最後一根稻草。
“這次任務完成後,會有一個到總部覲見的機會。”
“覲見?”
“對,覲見,而且是直接覲見詮釋者,你和我一起去。”
燃鋼擡起頭,直視着托比亞斯的眼睛。
這一瞬間,托比亞斯幾乎以爲,自己在直視着一塊熾紅的精鋼!
“此話當真?”
托比亞斯擡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
“用我人頭擔保。”
說完,托比亞斯在懷裡摸了摸,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了燃鋼。
燃鋼看都沒看,一把奪過信封就塞到了自己的袍子裡。隨即站起身,高大的身材幾乎要撞到棚屋低矮的天花板上。
“我等着你,履行你的諾言。”
俯視着眼前的托比亞斯,燃鋼冷冷地丟下最後一句話,然後一腳踹飛了本就搖搖晃晃的木門,揚長而去。
黑暗伴隨着寒風而來,將托比亞斯徹底吞沒在其中。
......
在底羅斯礦坑的另一處棚屋外,一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出現在門前。
燃鋼伸出手,先在棚屋門邊一個不起眼的破洞裡摸索了一會,然後才推開了門。
“哐啷”
一根繩索從門上方垂下,而繩索末端的一塊釘板,就這樣在空中無力的搖晃着。
若不是他剛纔提前鬆脫了機關,那在開門的一瞬間,這塊釘板就會結結實實的糊在入侵者的臉上。
不過,一塊釘板而已,入侵者只要稍有實力,就不太可能會受到傷害。這個小機關的作用,也只是爲了宣示一下這裡的主權而已。
至於那些連這種機關都看不穿的蠢材,大部分都沉睡在玉米地裡了。
況且,從屋子裡的情況來看,也確實沒什麼好拿的。
隨手推開搖晃着的釘板,燃鋼走進了棚屋,站到鏡子前。
說是鏡子,其實也不過是塊勉強打磨光滑的鐵片而已。而在棚屋中,幾乎各種各樣的簡陋用具,都是用這種鐵片手工製作而成的。
而在棚屋的角落,一條不知用了多久,已經污黑到完全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毯子,就在一堆破棉絮上,扮演着被子的角色。
這樣的“家”,在燃鋼過去十年的流浪之旅中,已經記不得有多少個了。
在鏡子前,燃鋼緩緩脫掉了罩袍,又一層一層地解開了身上纏繞着的布條。
鏡子雖然簡陋而破舊,但依然很好的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將這個肌肉虯結的男人完整而清晰的映照了出來。
在男人的身上,沒有一處完整的皮膚。
刀傷、槍傷、燒燙傷、甚至還有幾處似乎是被某種猛獸造成的撕咬傷......大大小小的傷疤,幾乎要在男人身上編織出一張網來!
而在他的胸前,有一道幾乎橫貫了整個胸膛,卻又十分淺薄的刀傷。
在刀傷的起始處,有一個頗深的傷口,似乎是兇手原本打算一刀扎進去,卻又不知爲何急忙收了手,這才劃破了男人的整個胸口。
無論怎樣的傷口,在男人身上都已變成了一小片疤痕,足見他身體的強韌。
唯獨胸前的這道傷口,幾乎像是從未癒合過一樣,仍然保持着當初翻卷着的狀態。
傷口邊緣的皮肉全都已經變得枯乾,而此刻,男人的手指正緩緩拂過這些枯乾的皮肉,幾乎像是拂過戀人的臉龐一樣溫柔。
看上去簡直詭異而恐怖。
並非是不能癒合,而是燃鋼將它刻意保留了下來而已。
十年前的那次交鋒,她認出了燃鋼,燃鋼卻沒認出她來。
於是在燃鋼的胸口,她留下了這樣的一道疤痕;而在燃鋼的心中,他親手捅穿了自己的整個世界。
在這十年的流浪中,這道傷口就像一座風箱,時時刻刻都在鼓動着他胸中燎燃的復仇之火!
他就這樣帶着這團不滅的火焰,一步又一步的向着深淵的出口爬去,卻又一次又一次的掉回到深淵中。
這個名爲“秩序之影”的深淵,實在是太過龐大,也太過深遠了。
而今夜,他終於在這深淵之底,瞥見了些許星光。自當初在鍊金工坊培育出垂耳瓜和白葉瓜以來,已是三個月過去了。
在這三個月中,劉二狗帶着一大幫人,在城外開墾出了一大片農田,又從護城河中引入了灌溉水,開始大範圍種植這兩種糧食作物。
即使是經過了充分的灌溉,種植區的黃土也不過是變成了黃泥而已,依舊十分貧瘠。所幸,經過德莉絲培育的兩種作物都很能“吃苦耐勞”,長勢相當不錯。
所以三個月過後的今天,劉二狗收穫了足可以裝滿三個糧倉的糧食。
好在亞亞斯吞設計之初,就給大糧倉的建設留出了充足的餘地。所以現在的北原城裡足有二十個大糧倉,而且並非是之前那種地窖式的簡陋糧倉。
這些糧倉裡,如今有三個裝滿了肉乾,一個裝滿了各種草藥半成品。再加上今天新收穫的三倉糧食,如今的北原城,儲備是相當充足了。
除了收穫的這三倉糧食,其實還有一部分收成被劉二狗下令埋到了地裡。這樣一來,經過一個冬天的分解,來年開春的時候,土地的肥力就會有大幅提升。
在德莉絲的鍊金工坊中,有幾種新的瓜果蔬菜已經培育成功了。這樣一來,到明年的這個時候,北原城的居民,就能基本上解決營養不良的問題了。
不過,即便是現在,居民們的生活水平也有了大幅的提高。
一改往日的貧瘠拮据,如今的居民們早已習慣了可以在市場上輕鬆買到糧食和肉的生活,不僅奧洛和邁斯們的身體明顯健碩了起來,就連新生兒的數量也有了大幅提升。
至於買東西用的錢,自然就是城裡新發型的鑄幣了。
當初決定這種鑄幣的外形的時候,與會衆人一致決議,將城中央的起源巨樹作爲鑄幣的正面圖案,以示對開拓北原城的紀念。
可是對於反面的圖案,以埃蘭斯特爲首的幾個老傢伙,不知怎麼想的,竟一定要把劉二狗的頭像鑄上去!
希麗亞和艾薇兒等人自然是不會反對,就連德莉絲不知爲何,居然也相當支持這個提議!至於埃布爾佈德利這些的,也在一旁跟着瞎起鬨。
難不成今後自己這張大臉,就要被刻在錢幣上流向整片大陸了?劉二狗腦補了一下這個畫面,頓時決定說什麼也得把這個提議懟回去!
最後在城主本人以死相逼之下,劉二狗的腦袋才被免於鑄在錢幣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有兩柄交叉的長劍,中間還疊加了一個巨大齒輪的圖案。
這是劉二狗自己設計的城徽,不過真要說起來,這個創意還是照抄那塊在遺蹟裡撿到的金屬牌......
反正山高水遠的,神聖森林對面那羣精靈,總不至於千里迢迢的跑過來,就爲了找自己版權的麻煩吧。
大概吧......
除了這些,德莉絲對幾種草藥的培育也取得了很大進展。
如今的北原城,已經有能力製造幾種常用的藥物;而爲了提高產量,德莉絲還專門徵用了一間大房子,將二樓改成了專門用來種植稀有藥草的溫室。
至於一樓,自然也就改成了製造並售賣藥物的藥房。而艾薇兒就每天百無聊賴的坐在櫃檯後面,充當全北原城的醫師兼藥師。
讓一隻兔子整天坐在同一個地方不許亂跑,還真辛苦艾薇兒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對棉花和亞麻的種植依然受氣候的影響,並沒有形成理想的規模。
以當前的產能,恐怕是不足以爲全城的人配置棉服和棉被,大多數人還要靠燒柴這樣的傳統方法,來度過北原寒冷嚴酷的冬天。
所以最近一段時間,劉二狗專門分出了一隊人,到附近的樹林中收集過冬用的木柴。屆時,這些木柴會按需求無償分配給每一位居民,算是北原城的第一項市民福利。
劉二狗還計劃,利用未來的稅收,興建更多公共服務設施。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至少在現在,他這個領主還沒對領民收過稅。
除了北原城,落日山脈邊緣的前進基地也擴建了一倍有餘。
現在的前進基地,不僅有了同北原城規模相近的城牆和防禦工事,更是有了宿舍、糧倉、藥局等一系列完備的設施。
在對生產工藝進行進一步優化之後,充能弩箭消耗的材料大幅減少,威力和射程卻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
經過測試,一發完全充能的弩箭,可以在地面上炸出一個直徑十米,深也有兩三米的大坑!而射程更是達到了七百米!
而這樣的充能弩箭,每架獵龍弩都配上了足足二十發!三架弩炮齊射,就是當初那個石像鬼領主再世,怕是也得被轟成渣!
如今統領前進基地的,是溫斯頓率領的石像鬼們。這些石像鬼已經用自己的表現,向劉二狗證明了自己的忠誠,所以劉二狗也就放心把前進基地交給了他。
不過今天,前進基地裡卻只有寥寥幾個守衛。其他所有人都被召回了北原城,連身爲長官的溫斯頓也是。
此刻,除了那些仍需要恪盡職守的衛兵們,全城所有人都聚集在了中央廣場上,望着鐘樓露臺上的劉二狗。
今天,要爲鐘樓的大鐘進行揭幕,也要把今天定爲北原城的收穫日,而進行慶祝!
望着廣場上一張張興奮、滿足、快樂,而又有些許期待的面孔,劉二狗現在才覺得,自己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終於有了屬於自己的根。
不僅是自己,這座大家親手建立起的北原城,就是這裡包括希麗亞在內的所有人,共同的根。
又掃視了一圈,劉二狗掏出一塊懷錶。這懷錶還是找亞亞斯吞借的,全城目前爲止唯一的計時工具。
看了眼時間,劉二狗轉過身,對着早已準備好的霍夫曼下令
“鳴鐘!”
“好嘞!”霍夫曼得令,立即開始用力搖動旁邊的一個轉盤。
隨着轉盤的驅動,整套由漢莫爾親手設計的機械結構開始轟然運行起來!霍夫曼每搖動一週轉盤,大鐘就在這套複雜的機械結構驅動下襬動一次。
十八聲,這十八聲鳴鐘,被作爲北原城最莊重的儀式,記錄在新編撰的《北原城典》中。
而今天,這十八聲鳴鐘,既代表了北原城基石的奠定,也代表了這座城嶄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