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雲東所說的小趙,坐在三十來號人裡,也真是個鶴立雞羣的人物。個頭雖然不過1米7出頭,但精氣神與衆人完全不同。且不說那飽滿的肌肉,用南下幹部們的話來說就是,“真不知是多少頭豬、多少精糧澆出來的”,就說那神氣,就別有一番氣質,劉雲東也經常暗自嘀咕:這小子還真有股外國知識分子的味道,雖然他也不知道外國知識分子應該是什麼味道。
小趙寫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文章,對數學計算也知曉不少,平日裡區裡的事情,樣樣都有拿得出手的本事,爲人處事知情知趣,懂得人情往來。因此,雖然這人來歷雖有可疑的地方,在區裡卻越越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加上政治上有進步的表現,剿匪鬥爭中立場堅定,區裡還是作爲控制使用對象加以利用,平時不發工資,不入編制,只包食宿。不過,現在從他能夠列席農會的會議上看,他已經在逐步得到認可。
小趙向劉雲東一點頭,拿出個小本子翻了幾頁,沒有說話卻先朝屋裡掃了一圈。幾個原來摟着火籠縮成一團的老頭隨即擡起了頭,那個雙崗村生性潑辣的小囡,此時眼睛一閃臉兒一紅竟有些坐不住的樣子,不知旁邊的同齡姑娘衝她耳邊說了句什麼,惹得小囡氣急往她身上扭了一把。劉雲東見狀暗罵了自己一句:“操,記性全給狗吃了,怎麼老忘了說話前要看上一圈,人家纔會注意自己講話!”。
小趙說的是當地土話:“各位叔伯,愛國公約,縣裡要求家家要訂,說白了就是一張大紅紙,種田的寫多收多種,撐船的寫多勞多做。內容大家不要怕,區裡會印出來,家家戶戶自選。大家回去後,要把每戶人家都發動起來,每家每戶一式兩份,就是說要寫兩張紙,內容一模一樣,一張留農會,一張貼家裡。另外今年土改了,大家手裡都有田了……”,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看到大家都不由自主的相繼點頭,接着說:“收成多了不要忘了是誰分你的田,現在美國人在朝鮮幫蔣介石打戰,要是國民黨歸來,反攻倒算,田全部都要收回去。怎麼辦哩?大家都捐出幾斤米,支援志願軍,把美國人擋在朝鮮。大家纔可以放心種田。”
“趙先生,我們寫不來字,這可怎麼辦?”“是啊,我們村裡沒有一個會寫字的。”“我們有是有會寫字的,不過人很少,才三四個人。”各村幹部普遍反映的都是沒有會寫字的人不夠。
在沿海區呆了兩年,劉雲東也已經能聽懂一些當地土話。不禁也爲當地人落後的文化苦惱,劉雲東自己也不是什麼文化人,解放戰爭中部隊組織了掃盲班,通過學習他認識了千把個字,平時的文件閱讀勉強合格,但作起文章仍是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自從小趙趙無極來了以後,區裡也辦起了文化班,組織各級骨幹、兒童,大大小小一起識字,但相對數量龐大的農村老百姓,仍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幾經討論,會議終於結束,決定由區裡組織一批識字幹部,分到各村協助開展公約訂立工作。
最後,劉雲東照着本子作總結:“總之,訂立愛國公約,要涵蓋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防止把訂愛國公約變成捐獻手段的偏向;而應該作爲提高羣衆政治認識與一切工作的動力……愛國公約活動要與抗美援朝運動結合起來,與愛國主義教育結合起來,與開展土地改革加快生產結合起來……要實現制度化、經常化,建立起長效機制”。八仙桌旁的一位中年人聽着劉雲東的發言,嘴邊禁不住露出笑意,別有意味的瞧着劉雲東全力與手上的本子作戰的神情。
山區交通不便,基本靠走。遠的村到區裡有三四個小時的行程,加上這個時代走夜路不安全。因此午後的會議一結束,各村的幹部們就急急忙忙上路回村了。
“老劉,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啊!”說話的正是那位中年人。此時,他與劉雲東,還有區裡的幾個領導一塊坐在八仙桌旁,桌上原來那一溜盛滿了茶水的粗瓷碗,換成了幾碟子鹹菜,一個做工倒是有幾分細緻的錫酒壺,從幾人面前的瓷酒杯裡溫熱過的酒水看得出,裝的是本地農家自釀的黃酒,混濁的酒中漂浮着酒麴。
聽到中年人的話,幾個領導都竊笑起來,大家都清楚中年人指的是剛纔的講話。劉雲東見狀不好意思起來:“首長,那哪裡是我作的文章啊,是小趙寫的東西,叫我寫東西,還不如拿槍繡花來得容易”。
“就剛纔開會的小趙?”
“就是他,區裡的文化教員,老百姓都叫他趙先生。”有人應到。
“就是來歷不大清楚,現在還是控制使用中。”說話的是副區長柳德生,負責區中隊武裝工作。
“怎麼個不清楚法?”中年人問道。
“他去年夏天的時候到的區裡,當時暈倒在區公所門口。穿的衣服胡裡花哨的,據他自己說是歸國的華僑,瞞着父母想到老家看看,結果路上遇到了土匪,人是逃出來了,東西全丟了。”柳德生回答。
劉雲東對趙無極已經有幾分欣賞,解釋道:“當時懷疑是空投的特務,不過太年青了些,而且特務一般不會穿得那麼花哨,手心白白,沒做過體力活也不象是訓練過。”他吱了口酒,接着說:“據他自己講在美國讀大學,懂英語,會講中國話,字也寫得好,會算術,嗯,還說什麼高等算術也懂,還有,會講本地土話。開始幫忙當識字班的文化教員,土改的時候去測過土地,再後來就幫忙寫標語、寫文章什麼的,去年剿匪的時候也比較堅定。”
“他會講本地話?”
“是啊,會講,他說父母都是本地人,是什麼坑頭人,解放前很早就出國混生活,他是在國外出生的,聽父母說過老家,去年放暑假的時候從香港回的國。”
“坑頭村?”
柳德生苦笑:“江源這地方把小溪流叫坑,凡是有坑的地方便有個坑頭村,全縣有30多個叫坑頭的地方,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哪個,還以爲到了江源縣就知道了。”
美國、香港,在這個時代,和月球的距離沒什麼區別,革命隊伍中,不能混入別有用心的人。中年人眼中閃出一絲厲色,正要說話。
“照我看,倒也真象那國外的少爺,”劉雲東插了一句:“按說,若是特務,應該也不會輪不到這種少爺,那身板,肯定是吃細糧出身。我原來還懷疑是地主、資本家的少爺,不過他會說外國話,身手靈活,能爬山,說起國外的事一樁一樁活靈活現,外國人的總統名字都知道,又不象是地主家的大少爺,反正,和我山東那邊的地主家少爺完全不一樣;說是資本家的少爺也不象,他會下河抓魚,抓魚的本事連這裡的老漁民都佩服,農活也懂一些,象是在農村生活過,我看,也有可能是國外的華僑,大概還是華僑資本家的少爺。”
“林書記,我說啊,這小趙,身上帶洋氣,上次說了一些衛生方面的事,縣醫療隊的醫生都說沒聽說過。”區中隊的隊長陳德寶說。
“他說什麼?”
“他說跳蚤會傳播鼠疫,蚊子咬了會拉肚子,還說吃海貨不會生大脖子病。還有說國外有種藥叫青黴素的,能治百病。”
這時候,青黴素還叫盤尼西林。中年人正是江源縣的第一任縣委書記兼縣長林發,一箇中等個頭、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他幾乎可以說是江源人,40年代就在這裡從事地下工作,對地農村羣衆工作很有經驗。
“青黴素?”他有些看不明白了。
“林書記,要麼把他叫來你問問,不然,我們用着也不放心。”劉雲東建議。
換成另外一個時代的人,自然不會替人頂包,不過這會基層幹部的政治經驗還沒有經過考驗,政治把握能力偏低,林發想了一想,對警衛員果斷的說:“好!小柳,你去把他找來,一起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