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之聲

咣的一聲,黑夜就到來了。一個昏黃的、方方的大月亮出現在對面牆上。嶽之峰的心緊縮了一下,又舒張開了。車身在輕輕地顫抖,人們在輕輕地搖擺。多麼甜蜜的童年的搖籃啊!夏天的時候,把衣服放在大柳樹下,脫光了屁股的小夥伴們一躍跳進故鄉的清涼的小河裡,一個猛子扎出十幾米,誰知道誰在哪裡露出頭來呢?誰知道被他慌亂中吞下的一口水裡,包含着多少條蛤蟆蝌蚪呢?閉上眼睛,熟睡在閃耀着陽光和樹影的漣漪之上,不也是這樣輕輕地、輕輕地搖晃着的嗎?失卻了的和沒有失卻的童年和故鄉,責備我麼?歡迎我麼?母親的墳墓和正在走向墳墓的父親!

方方的月亮在移動,消失,又重新誕生。唯一的小方窗裡透進了光束,是落日的餘暉還是站臺的燈?爲什麼連另外三個方窗也遮嚴了呢?黑咕隆咚,好像緊接着下午便是深夜。門咣地一關,就和外界隔開了。那愈來愈響的聲音是下起了冰雹嗎?是鐵錘砸在鐵砧上?在黃土高原的鄉下,到處還靠人打鐵,我們祖國的胳膊有多麼發達的肌肉!呵,當然,那只是車輪撞擊鐵軌的噪音,來自這一節鐵軌與那一節鐵軌之間的縫隙。目前不是正在流行一支輕柔的歌曲嗎,叫作什麼來着——《泉水叮咚響》。如果火車也叮咚叮咚地響起來呢?廣州人可真會生活,不像這西北高原上,人的臉上和房屋的窗玻璃上到處都蒙着一層厚厚的黃土。廣州人的涼棚下面,垂掛着許許多多三角形的瓷板,它們伴隨着清風,發出叮叮咚咚的清音,愉悅着心靈。美國的抽象派音樂卻叫人發狂。真不知道基辛格聽我們的楊子榮詠歎調時有什麼樣的感受。京劇鑼鼓裡有噪音,所有的噪音都是令人不快的嗎?反正火車開動以後的鐵輪聲給人以鼓舞和希望。下一站,或者下一站的下一站,或者許多許多的下一站以後的下一站,你所尋找的生活就在那裡,母親或者孩子,友人或者妻子,溫熱的澡盆或者豐盛的飲食正在那裡等待着你。都是回家過年的,過春節,我們的古老的民族的最美好的節日。謝天謝地,現在全國人民都可以快快樂樂地過年了。再不會用革命化的名義取消春節了。

這真有趣。在出國考察三個月回來之後,在北京的高級賓館裡住了一陣——總結啦,彙報啦,接見啦,報告啦……之後,嶽之峰接到了八十多歲的剛剛摘掉地主帽子的父親的信。他決定回一趟闊別二十多年的家鄉。這是不是個錯誤呢?他怎麼也沒想到要坐兩個小時零四十七分鐘的悶罐子車呀。三個小時以前,他還坐在從北京開往X城的三叉戟客機的寬敞、舒適的座位上。兩個月以前,他還坐在駛向漢堡的易北河客輪上。現在呢,他和那些風塵僕僕的,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的旅客們擠在一起,就像沙丁魚擠在罐頭盒子裡。甚至於他辨別不出火車到底是在向哪個方向行走,眼前只有那月亮似的光斑在飛速移動,火車的行駛究竟是和光斑方向相同抑或相反呢?他這個工程物理學家竟爲這個連小學生都答得上來的、根本算不上是幾何光學的問題傷了半天腦筋。

他已經有二十多年沒有回過家鄉了。誰讓他錯投了胎?地主,地主!一九五六年他回過一次家,一次就夠用了——回家呆了四天,卻檢討了二十二年!而偉人的一句話,也夠人們學習貫徹一百年。使他惶惑的是,難道人生一世就是爲了作檢討?難道他生在中華,就是爲了作一輩子檢討的麼?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斯圖加特的奔馳汽車工廠的裝配線在不停地轉動,車間潔淨敞亮,沒有多少噪音。西門子公司規模巨大,具有一百三十年的歷史,而我們纔剛剛起步。趕上,趕上!不管有多麼艱難。哞,哞,哞,快點開,快點開,快開,快開,快,快,快,車輪的聲音從低沉的三拍一小節變成兩拍一小節,最後變成高亢的呼號了。悶罐子車也罷,正在快開。何況天上還有三叉戟?

塵土和紙菸的霧氣中出現了旱菸葉發出的辣味,像是在給氣管和肺鍼灸。梅花針大概紮在肺葉上了。汗味就柔和得多了。方言的濃度在旱菸與汗味之間,既刺激,又親切。還有南瓜的香味哩!誰在吃南瓜?X城火車站前的廣場上,沒有見賣熟南瓜的呀。別的小吃和土特產倒是都有。花生、核桃、葵花子、柿餅、酸棗、綠豆糕、山藥、蕨麻……全有賣的。就像變戲法,舉起一塊紅布,向左指上兩指,這些東西就全沒了,連火柴、電池、肥皂都跟着短缺。現在呢,一下子又都變了出來,也許伸手再抓兩抓,還能抓出更多的財富。柿餅和棗樸質無華,卻叫人甜到心裡。嶽之峰咬了一口上火車前買的柿餅,細細地咀嚼着兒時的甜香。辣味總是一下子就能嚐到,甜味卻埋得很深很深。要有耐心,要有善意,要有經驗,要知覺靈敏。透過辛辣的菸草和熱烘烘的汗味兒,嶽之峰聞到了鄉親們攜帶的綠豆香。綠豆苗是可愛的,灰兔子也是可愛的,但是灰色的野兔常常要毀壞綠豆。爲了追趕野兔,他和小柱子一口氣跑了三裡,跑得連樹木帶田壠都搖來擺去。在中秋的月夜,他親眼見過一隻銀灰色的狐狸,走路悄無聲息,像仙人,像夢。

車聲小了,車聲息了。人聲大了,人聲沸了。咣——哧,鐵門打開了,女列車員——一個高個子、大骨架的姑娘正在爽利地用家鄉方言指揮下車和上車的乘客。“沒有地方了,沒有地方了,到別的車廂去吧!”已經在車上獲得了自己的位置的人發出了這種無效的,也是自私的呼籲。上車的乘客正在擁上來,熙熙攘攘。到哪裡都是熙熙攘攘。與我們的王府井相比,漢堡的街道上簡直可以說是看不見人,而且市區的人口還在減少。嶽之峰從飛機場來到X城火車站的時候嚇了一跳——黑壓壓的人頭,壓迫得白雪不白,冬青也不綠了。難道是出了什麼事情?一九四六年學生運動,人們集合在車站廣場,準備攔車去南京請願,也沒有這麼多人!嶽之峰上大學的時候在北平,有一次他去逛故宮博物院,剛剛下午四點就看不見人影了,陰森森的大殿使他的後脊背冒涼氣。他小跑着離開了故宮,上了擁擠的有軌電車才放心了一點。如果跑慢了,說不定珍妃會從井裡鑽出來把他拉下去哩!

但是現在,故宮南門和北門前買入場券的人排着長隊,而且不是星期天。X城火車站前的人羣令人暈眩,好像全中國有一半人要在春節前夕坐火車。到處都是團聚、相會、團圓餃子、團圓元宵,到處都是對於舊誼、對於別情、對於天倫之樂、對於故鄉和童年的追尋。賣剛出屜的肉餡包子的,蓋包子的白色棉褥子上盡是油污。賣燒餅、鍋盔、油條、大餅的。賣整盒整盒的點心的。賣麪包和餅乾的。X車站和X城飲食服務公司傾全力到車站前露天售貨。爲了買兩個燒餅也要擠出一身汗。嶽之峰出了多少汗啊!他混飽了(環境和物質條件的急驟改變已使他分辨不出飢和飽了)肚子,又買到了去家鄉的短途客車的票。找錢的時候使他一怔,寫的是一塊二,怎麼只收了六毛呢?莫非是自己沒有報清站名?他想再問一問,但是排在他後面的人已經佔據了售票窗口前的有利陣地,他擠不回去了。

他怏怏地看着手中的火車票。火車票上黑體鉛字印的是1.20元,但是又用雙虛線勾上了兩個佔滿票面的大字:陸角。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簡直像是一種生物學上的密碼。“這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我買一塊二的票她卻給了我六毛錢的?”他自言自語。他問別人。沒有人回答他。等待上車的人大多是一些忙碌得可以原諒的利己主義者。

各種信息在他的頭腦裡撞擊。黑壓壓的人羣。遮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的油污的棉被。候車室裡張貼着的大字通告:關於春節期間增添新車次的情況和臨時增添的新車次的時刻表。男女廁所門前排着等待小便的人的長隊。陸角的雙勾虛線。大包袱和小包袱。大籃筐和小籃筐。大提兜和小提兜……他得出了這最後一段行程會是艱難的結論,他有了思想準備。終於他從旅客們的閒談中聽到了“悶罐子車”這個詞兒,他恍然了。人腦畢竟比電腦聰明得多。

上到列車上的時候,他有點垂頭喪氣。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第一個春節即將來臨之時,正在夢寐以求地渴望實現四個現代化的人們,卻還要坐瓦特和史蒂文森時代的悶罐子車!事實如此。事實就像宇宙,就像地球、華山和黃河、水和土、氫和氧、鈦和鈾,既不像想象那樣溫柔,也不像想象那麼冷酷。不是麼,悶罐子車裡坐滿了人,而且還在一個兩個、十個二十個地往人與人的空隙,分子與分子、原子與原子的空隙之中嵌進。奇蹟般的不可思議,已經坐滿了人的車廂裡又增加了那麼多人。沒有人叫苦。

有人叫苦了:“這個箱子不能壓!”一個包着頭巾抱着孩子的婦女試探着能不能坐到一隻箱子上。“您到這邊來,您到這邊來。”嶽之峰連忙站起身,把自己的靠邊的位置讓了出來。坐在靠邊的地方,身子就能倚在車壁上,這就是最優越的“雅座”了。那女人有點不好意思,但終於抱着小孩子挪動了過來,她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不踩着別人。“謝謝您!”婦女用流利的北京話說。她擡起頭,嶽之峰好像看到一幅炭筆的素描。題目應該叫《微笑》。

叮鈴叮鈴的鈴聲響了,鐵門又咣的一聲關上了,是更深沉的黑夜,車外的暮色也正在濃重起來。大骨架的女列車員點起了一支白蠟,把蠟燭放到了一個方形的玻璃罩子裡。爲什麼不點油燈呢?大概是怕煤油搖灑出來。偌大車廂,就靠這一支蠟燭照亮。些微的亮光,照得乘客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影子。車身又搖晃了,對面車壁上的方形的光斑又在迅速移動了。離家鄉又近一些了。摘了帽子,又見到了兒子,父親該可以瞑目了吧?不論是他的罪惡或者懺悔,不論是他的眼淚還是感激,也不論是他的猙獰醜惡還是老實善良,這一切都快要隨着他的消失而云消霧散了。老一輩人正在一個又一個地走向河的那邊。咚咚咚,噔噔噔,嘭嘭嘭,是在過橋了嗎?連接着過去和未來,中國和外國,城市和鄉村,此岸和彼岸的橋啊!

靠得很近的蠟燈把黑白分明的光輝和陰影印製在女列車員的臉上,女列車員像是一尊全身的神像。“旅客同志們,春節期間,客運擁擠,我們的票車[1]去支援長途……提高警惕……”她說得挺帶勁,每吐出一個字就像擰緊了一個螺母。她有一種信心十足、指揮若定的氣概,以小小的年紀,靠一支蠟燭的光亮,領導着一車的烏合之衆。但是她的聲音也淹沒在轟轟轟,嗡嗡嗡,隆隆隆,不僅是七嘴八舌,而是七十嘴八十舌的喧囂裡了。

自由市場。百貨公司。**電子石英錶。豫劇片《卷席筒》。羊肉泡饃。醪糟蛋花。三接頭皮鞋。三片瓦帽子。包產到組。收購大蔥。中醫治癌。差額選舉。結婚筵席……在這些溫暖的閒言碎語之中。嶽之峰輪流把體重從左腿轉移到右腿,再從右腿轉移到左腿。幸好人有兩條腿,要不然,無依無靠地站立在人和物的密集之中,可真不好受。立錐之地,嶽之峰現在對這句成語纔有了形象的理解。莫非古代也有這種擁擠的、沒有座位和燈光的旅行車輛嗎?但他給一個女同志讓了“座位”。不,沒有座,只有位。想不到她講一口北京話,這使嶽之峰興致似乎高了一些。“謝謝”“對不起”,在國外到處是這種禮貌的用語。忽然有一個裝着堅硬的鐵器的麻袋正在擠壓他右腿的小腿肚子,而另一個席地而坐的人的脊背乾脆靠到了他的痠麻難忍的左腿上。

簡直是神奇。不僅在慕尼黑的劇院裡觀看演出的時候,而且在北京,在研究所、部裡和賓館裡,在二十三平方米的住房和103和332路公共汽車上,他也想不到人們還要坐悶罐子車。這不是運貨和運牲畜的車嗎?倒黴!可又有什麼倒黴的呢?咒罵是最容易不過的。咒罵悶罐子車比起製造新的美麗舒適的客運列車來,既省力又出風頭。無所事事而又怨氣沖天的人的口水,正在淹沒着忍辱負重、埋頭苦幹的人的勞動。人們時而用高調,時而又用低調衝擊着、替代着那些一件又一件,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堅韌不拔的工作。

“給這種車坐,可真缺德!”

“你湊合着吧,過去,還沒有鐵路哩!”

“運兵都是用悶罐子車,要不,就暴露了。”

“要趕上拉肚子的就麻煩了,這種車上沒有廁所。”

“並沒有一個人拉到褲子裡嘛!”

“有什麼辦法呢?每逢春節,有一億多人要坐火車……”

黑暗中聽到了這樣一些交談。嶽之峰的心平靜下來了。是的,這裡曾經沒有鐵路,沒有公路,連自行車走的路也沒有。闊人騎毛驢,窮人靠兩隻腳。農民挑着一千五百個雞蛋,從早晨天不亮出發,越過無數的丘陵和河谷,黃昏時候才能趕到X城。我親愛的美麗而又貧瘠的土地!你也該富饒起來了吧?過往的記憶,已經像煙一樣、霧一樣淡薄了,但總不會被徹底忘卻吧?歷史,歷史;現實,現實;理想,理想;哞——哞——咣嘁咣嘁……喀啷喀啷……沿着萊茵河的高速公路。山坡上的葡萄。暗綠色的河流。飛速旋轉。

這不就是法蘭克福的孩子們嗎?男孩子和女孩子,黃眼睛和藍眼睛,追逐着的,奔跑着的,跳躍着的,歡呼着的。餵食小鳥的,捧舉鮮花的,吹響銅號的,揚起旗幟的。那歡樂的生命的聲音。那友愛的動人的吶喊。那紅的、粉的和白的玫瑰。那紫羅蘭和藍藍的毋忘我。

不。那不是法蘭克福。那是西北高原的故鄉。一株巨大的白丁香把花開在了屋頂的灰色的瓦楞上,如雪,如玉,如飛濺的浪花。摘下一條碧綠的柳葉,捲成一個小筒,仰望着藍天白雲,吹一聲尖厲的哨子,驚得兩個小小的黃鸝飛起,挎上小籃,跟着大姐姐,去採擷灰灰菜,去擲石塊,去追逐野兔,去撿鵪鶉的斑斕的彩蛋。連每一條小狗,每一隻小貓,每一頭牛犢和驢駒都在嬉戲,連每一根小草都在跳舞。

不,那不是西北高原。那是解放前的北平。華北局城工部(它的部長是劉仁同志)所屬的學委組織了平津學生大聯歡。營火晚會。“太陽下山明朝依舊爬上來……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山上的荒地是什麼人來開?地上的鮮花是什麼人來栽?”一支又一支的歌曲激盪着年輕人的心。最後,大家發出了使國民黨特務膽寒的強音:“團結就是力量……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信念和幸福永遠不能分離。

不,那不是逝去了的、遙遠的北平。那是解放了的、飄揚着五星紅旗的首都。那是他青年時代的初戀,是第一次吹動他心扉的和煦的風。春節剛過,忽然,他覺察到了,風已經不那麼冰冷,不那麼嚴厲了。二月的風就帶來了和暖的希望,帶來了早春的消息。他跑到北海,冰還沒有化哩,還沒有什麼遊人哩。他摘下帽子,他解開上衣領下的第一個釦子。還是冬天嗎?當然,還是冬天。然而是已經連接着春天的冬天,是冬與春的橋。有風爲證,風已經不冷!風會愈來愈和煦,如醉,如酥……他歡迎着承受着別人仍然覺得凜冽、但是他已經爲之雀躍的“春”風,小聲叫着他悄悄地愛着的女孩子的名字。

那,那……那究竟是什麼呢?是金魚和田螺嗎?是荸薺和草莓嗎?是孵蛋的蘆花雞嗎?是山泉,榆錢,返了青的麥苗和成雙的燕子嗎?他定了定神。那是春天,是生命,是青年時代。在我們的生活裡,在我們每個人的心房裡,在獵戶星座和仙后星座裡,在每一顆原子核,每一個質子、中子、介子裡,不都包含着春天的力量、春天的聲音嗎?

他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分明是法蘭克福的兒童在歌唱,當然,是德語。在歡快的童聲合唱旁邊,有一個頑強的、低啞的女聲伴隨着。

他再定了定神,再揉了揉眼睛,分明是在從X城到N地的悶罐子車上。在昏暗和喧囂當中,他聽到了德語的童聲合唱和低啞的、不熟練的、相當吃力的女聲伴唱。

什麼?一臺錄音機。在這個地方聽起了錄音。一支歌以後又是一支歌,然後是一個成人的歌。三支歌放完了,是啪啦啪啦的撳動鍵鈕的聲音,然後三支歌重新開始。頑強的,低啞的,不熟練的女聲也重新開始。這聲音蓋過了一切喧囂。

火車悠長的鳴笛。對面車壁上的移動着的方形光斑減慢了速度,加大了亮度。在昏暗中變成了一個個的影子的乘客們逐漸顯出了立體化的形狀和輪廓。車身一個大晃,又一個大晃,大概是通過了岔道。又到站了。咣——哧,鐵門打開了,站臺的聚光燈的強光照進了車廂。嶽之峰看清楚了,錄音機就放在那個抱小孩子的婦女的膝頭。開始下人和上人,錄音機接受了女主人的指令,“啪”的一聲,不唱了。

“這是……什麼牌子的?”嶽之峰問。

“三洋牌,這裡人們開玩笑地叫它‘小山羊’。”婦女擡起頭來,大大方方地回答。嶽之峰彷彿看到了她的經歷過風霜,卻仍然是年輕而又清秀的臉。

“從北京買的麼?”嶽之峰又問,不知爲什麼這麼有興趣。本來,他並不是一個饒舌的人。

“不,就從這裡。”

這裡?不知是指X城還是火車正在駛向的某一個更小的城鎮。他盯着“三洋”商標。

“你在學外國歌嗎?”嶽之峰又問。

婦女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我在學外國語。”她的笑容既謙遜,又高貴。

“德語嗎?”

“噢,是的。我還沒學好。”

“這都是些什麼歌兒呀?”一個坐在嶽之峰腳下的青年問。嶽之峰的連續提問吸引了更多的人。

“《小鳥,你回來了》《五月的輪轉舞》和《第一株菸草花》。”女同志說,“欣梅爾——天空,福格爾——鳥兒,布魯米——花朵……”她低聲自語。

他們的話沒有再繼續下去。車廂裡充滿了的照舊是“別擠!”“這個箱子不能坐!”“別踩着孩子!”“這邊沒有地方了!”之類的喊叫。

“大家注意啦!”一個穿着民警制服的人上了車,手裡拿着半導體揚聲喇叭,一邊喘着氣一邊宣佈道:“剛纔,前一節車廂裡上去了兩個壞蛋,混水摸魚,流氓扒竊。有少數壞痞,專門到悶罐子車上偷東西。那兩個壞蛋我們已經抓住了。希望各位旅客提高警惕,密切配合,向刑事犯罪分子作堅決的鬥爭。大家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楚了!”車上的乘客像小學生一樣齊聲回答。

乘務警察滿意地、匆匆地跳了下去,手提擴音喇叭,大概又到別的車廂作宣傳去了。

嶽之峰不由得也摸了摸自己攜帶的兩個旅行包,摸了摸上衣的四個和褲子的三個口袋。一切都健在無恙。

車開了。經過了短暫的混亂之後,人們又已經各得其所,各就其位。各人說着各人的閒話,各人打着各人的瞌睡,各人嗑着各人的瓜子,各人抽着各人的煙。“小山羊”又響起來了,仍然是《小鳥,你回來了》《五月的輪轉舞》和《第一株菸草花》。她仍然在學着德語,仍然低聲地歌唱着欣梅爾——天空,福格爾——鳥兒,布魯米——花朵。

她是誰?她年輕嗎?抱着的是她的孩子嗎?她在哪裡工作?她是搞科學技術的嗎?是夜大學的新學員嗎?是“老三屆”的畢業生嗎?她爲什麼學德語學得這樣起勁?她在追趕那失去了的時間嗎?她做到了一分鐘也不耽擱了嗎?她有機會見到德國朋友或者到德國去或者已經到德國去過了嗎?她是北京人還是本地人呢?她常常坐火車嗎?有許多個問題想問啊。

“您聽音樂吧。”她說,好像是在對他說。是的,三支歌曲以後,她沒有撳鍵鈕。在《第一株菸草花》後面,是約翰•施特勞斯的《春之聲圓舞曲》。悶罐子車正隨着這春天的旋律而輕輕地搖擺着,熏熏地陶醉着,嫋嫋地前行着。

車到了嶽之峰的家鄉。小站,停車一分鐘。響過了到站的鈴,又立刻響起了發車的鈴。嶽之峰提着兩個旅行包下了車,小站沒有站臺,悶罐子車又沒有階梯。每節車廂門口放着一個普通木梯,臨時支上。嶽之峰從這個簡陋的木梯上終於下得地來,他長出了一口氣。他向那位女同志道了再見,那位女同志也回答了他的再見。他有點依依不捨。他剛下車,還沒等着驗票出站,列車就開動了。他看到了悶罐子車的破爛寒磣的外表:有的地方已經掉了漆,燈光下顯得白一塊、花一塊的。但是,下車以後他才注意到,火車頭是蠻好的,是嶄新的、清潔的、輕便的內燃機車。內燃機車綠而顯藍,瓦特時代畢竟沒有內燃機車。內燃機車拖着一長列悶罐子車向前奔駛。天上升起了月亮。車站四周是薄薄的一層白雪。天與雪都泛着連成一片的青光。可以看到遠處墓地上的黑黑的,永遠長不大的松樹。有一點風。他走在了坑坑窪窪的故鄉土地上。他轉過頭,想再多看一眼那一節裝有小鳥、五月、菸草花和約翰•施特勞斯的神妙的春之聲的臨時代用的悶罐子車。他好像還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動人的歌。他覺得如今每個角落的生活都在出現轉機,都是有趣的、有希望的和永遠不應該忘懷的。春天的旋律,生活的密碼,這是非常珍貴的。

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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