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風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這幾年的中國,對於城市的芸芸衆生來說,有什麼事能使人感到特別幸運呢?獲得獎金?小額者人皆有之,早視爲理所當然,再翻兩番也是不要白不要,要了白要。鉅額者上哪兒領去?升官?畢竟只有爲數不多的同志在考慮進入梯隊,而且畢竟不是所有被考慮者都那麼迷官,像官迷們用迷官的眼睛所見所想的那樣。“彩票”得中?迄今只在首都發售過一次國際馬拉松賽有獎參觀券,售券時出動了大批民警,差點擠出人命,得頭獎的機會是四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分之一。碰到個知心伴侶?那是年輕人的事。再說,正如仁人志士們指出到處都有荒謬的不道德的無愛婚姻一樣,到處都有更多的不準備招攬聘請第三者的一對一的成雙婚配。冥冥中有個大自然規律管着呢,男女比例大致相當,有哪個少男不善鍾情?有哪個少女不善懷春?因而癡男怨女的數量總還是大大低於成年人口的百分之一、二、三,這不會影響鶯歌燕舞、不是小好的比率。歷次運動已經證明,這個比率是安全的。

說來說去,這些年最能讓相當一部分人爲之神往的事還是分到房子。要想知道分到房子住的快樂,只需看看房子不夠住的苦情。要想知道分房子的重要,只需看看負責分的人是如何機關算盡、如臨大敵,而要房子的人又如何費盡顏面、言語、心術。每年爲分房要房,白了多少頭髮!

這樣,一九八四年初東泉市的宋朝義分到兩套房子,不是一件小事。這是一九七八年冬以來他的各種順心的事的一個集結,一個小小的**。一月十四日,經過了許多扯皮、摩擦、推脫、虛驚、奔走、攤牌、等待、失望、再希望……以後,他拿到了兩個單元的各三把共六把鑰匙。鑰匙是鋁合金製作,有幾道縱溝,表面上千篇一律,散發着保護油和塵土的氣味,看來十分骯髒。他接到這六把髒鑰匙的時候覺得高興,卻又不像預想的那麼快活。

下班以後擠汽車。冬天,冷風吹着臉,車窗玻璃沒有搖上來。一位乘客手提的裝在尼龍網兜裡的燻雞似乎一直在啄他的大腿。他飽經滄桑,既快樂又嘆息。到處都有燒雞、滷雞、醬雞、扒雞、燻雞,還有香酥雞。就酒喝挺好。如果屋裡有暖氣……

就更好。他在2路汽車等候轉車等了四十三分鐘。不知道是不是哪兒軋了人。冬天,穿着臃腫,動作不靈,事故增加。其實他只需要再坐三站,步行只要二十分鐘。問題是他已經把自己押在等上了,越等就越不能不等。他的臉頰凍得好像要結一層脆皮。清醒清醒。小時候他凍得尿過褲。“觸及靈魂”的時候他凍得把唯一供給他熱能的高粱米飯吐了一地。

回家七點四十四。他穩穩地拿出鑰匙,妻子和兒子雀躍。就是爲了你們。面前似乎有鮮花、石階、沙發和激光效果。就是爲了我們一起住了多年的破爛農舍。心裡燙燙的。吃完飯八點半,疲憊不堪。妻子兒子堅持要立即出發看房,似乎再耽擱一天房就會飛。得到鑰匙以後他們發現已經等待到了極限。又轉了兩次車,歷時五十二分。他們小心翼翼地登上樓梯,暗淡而又曲折狹窄。輕輕旋轉鑰匙打開了門,輕輕地打開了燈,四面都是白色的牆壁。面色也是蒼白的。

喬遷誌喜。留下的是電視系列片一樣的一系列場面和記憶,也像電視系列片一樣囉嗦、累人、不乏破綻和可疑,卻仍然引誘你完成任務般一部又一部地看下去。

兒子找了小哥們兒二十四人次幫助遷居。爲了犒賞小哥們兒,父親通過政協管理員買了四十二瓶啤酒、兩瓶大麴和大批火腿、香腸、煎魚、炸小蝦和紅撲撲宛如玫瑰的豬蹄。衛生間牆壁下部用砂紙打磨光淨後塗上了淡綠色調和漆。客廳糊上塑料壁紙,壁紙和工是託一個停止了往來二十五年的老同學辦的。爲答謝他,請這位老同學到“樓上樓”吃了一席。爲吃好這一席,他又找了一位二十四年無來往的老同事。

購置液化石油氣鋼瓶(煤氣罐)創造了輝煌的紀錄。東泉市煤氣公司一位業務員曾經說搞到煤氣罐未見得比搞到房子容易。當然是由市*****和政協而不是由他所在的學校出面的。公函上寫道,茲有全國****、我市政協副主席、僑聯副主席、社(會科學工作者)聯副主席、僑眷宋朝義同志需解決煤氣罐一個……他的偉大頭銜寫了密密麻麻好幾行小字。僑眷與僑聯副主席語義重複。他的本職工作——教師根本沒寫。而且,用僑眷的身份或用其他頭銜去討煤氣罐,他不知道哪個必要,哪個羞死。後來又託了他兒子的女朋友的一位同學的姨父,只等了一星期就把煤氣罐弄回。

宋朝義新分到的房子是兩個單元,門對着門。大單元三室一廳一陽臺一陰臺一廚房一衛生間,小單元一室一廳一陽臺一廚房一衛生間。小單元基本上歸兒子,廚房改成了他們一家的報刊圖書資料存放室。大單元分臥室、客廳和工作室,門廳放着一個塑料貼面電鍍鋼腿摺疊圓桌和幾把電鍍鋼腿摺疊彈簧軟椅,可放可收,可以吃飯也可以接待一般來客。整個生活突然升了一格。在自己的兩個單元裡,宋朝義推開這個門走進那個門,看着這個屋的書架又打開另一個屋的寫字檯抽屜。他覺得新奇,覺得有趣,覺得好像走進了一個爲錄像而佈置得生硬的房間裡。

五年來的好事像排着隊游過來的一串金魚。平反,回遷,特級教師,連漲三級,出版了他撰寫的關於鄉村語文教學的書,布面精裝本一千冊。宋朝義的姐姐——賦予宋朝義以僑眷身份的“僑”偕姐夫兩次回國探親。姐姐嫁的那個開始時令宋朝義覺得壓抑的“洋人”還是個不老小的人物。幾乎在分到房子的同時,姐姐寄來了一筆錢。僑匯券、外匯券、人民幣如虎添翼。兒子在妻子支持下采取了一整套裝備新居的行動,不止一次使宋朝義心裡的那根習慣了清貧日子的弦顫抖。好像是那些橫衝直撞地佔有了他家的地盤的陌生的傢伙,那些神氣十足的電冰箱、電視機、收錄機、沙發、新式木器、軟牀碰破了他的一件什麼使用多年的親切的瓷器。

宋朝義五十四歲,五十四年來大體上沒有離開過擁擠、寒磣、捉襟見肘、有時候是提心吊膽而又逆境中分外自覺善良、清白和內心平安的日子。他習慣於侍奉這樣的日子像孝子習慣於侍奉輾轉病榻、喜怒無常但畢竟恩澤未泯的母親。離開這與生俱來的日子母親、日立三開門或者夏普雙聲道,似乎不能完全填補那種科學家認爲有益、但很少人能適應的失重即失落感。

幸福可能主要是爲了給別人看的。幸福大概是供參觀而不是供享用的樣品。

老朋友、新朋友、老關係、新關係來到了新居,讚歎此起彼伏:

已經是八個現代化,又何必二〇〇〇!

這就叫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總算能安安生生過好日子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住進這樣的房子,死亦瞑目矣!

最後一種反映使宋朝義覺得刺耳。什麼?死?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我們的世世代代先人都是把安樂與死聯繫在一起。

說這個話的是老宋的至交,身高一米九的老趙。老趙的父親曾在北洋軍閥時期大富大貴,老趙無所不好,無所不能,琴、棋、書、畫、攝影、京戲、大鼓、變戲法、拿大頂、抹灰、砌竈……但又無一稱精。近年來他的日子也有不少改善,但改不了他那副不梳頭、不繫領鉤、不刮臉的落魄行藏,而且一張口說話常帶三分晦氣。

真的?長眠=安息。而生活,就是奮鬥、就是咬緊牙關、就是承受一個又一個打擊。年輕時候他看過電影《墨西哥人》,墨西哥人一聲不吭地承受着雨點般落向他的頭部面部胸部的拳擊。扛起麻袋走在顫悠悠的跳板上真覺得再多一根稻草就能把脊椎壓斷。在四下透風的教室裡給坐在土坯凳子上的孩子講人生的真諦在於使別人生活得好。給兒子烤一塊紅瓤白薯。在煤油燈底下一邊看書一邊揉着眼睛裡的水分。越窮還越要留下點積蓄,他又存了一百元定期。生是一種韌性啊。

如今,每天早晨在嘩嘩作響的喧鬧的水聲裡洗透拖把,把洋灰地擦得像打上了蠟,新鮮的水門汀散發出一股鹼腥卻喜人的氣息。陽光透過大幅針織編花白色窗簾照在綠色的水仙葉上。牆上掛着絲織的徐悲鴻的羣馬。音箱裡時而傳出獲奧斯卡金像獎影片《愛情故事》的主題曲,大提琴的低音威嚴而又和暖。客人來了坐在雙墊沙發上吸紅雙喜香菸、喝一塊七一兩的茶。客人走了把高雅的沙發巾一一整理。似乎是飛機失事後倖存者的歸家,好像是馬拉松賽後運動員泡在熱水浴缸裡,他如釋重負,閉上眼睛,長長地吐一口濁氣。

又總是小有不安。他的同事、他的朋友們生活得還太艱難啊!某大報第一版報道保定市郊一所學校以重金聘請一位校長,月薪一百二十元,該消息明明說那裡的農村一個普通勞動力月收入一百掛零,有技術者月收入一百三四十。這就是改善後的中小學校長的待遇,遑論教師!濱河區教育局三十餘年來第一次說是要給所屬學校教工分幾套房子,條件是:一、夫妻雙方都在本區教育系統工作五年以上。二、現家庭人口人均住房面積低於二點五平方米……聽了這樣的條件想上吊!

只有兒子器宇軒昂地進出新居,倒像這房子是分給兒子、老子是沾光奉陪而來的。兒子龍龍比朝義高十個釐米,活脫像他卻又比他風度翩翩。他一手叉着腰走來走去地巡視、設計、組織採購、搬運和佈置,臉上帶着一種高傲的、嘲笑的表情,根本沒有把使父親誠惶誠恐、受寵若驚的一切放在眼裡。

老宋不喜歡兒子的這種神氣。居安思危。一米一粟當思來之不易。你怎麼就覺得過好日子那麼應當應分呢?比較起來,當年在鄉村,幫着他挖菜窖和打土坯、和農民的孩子們一起掏鳥窩和拍三角的兒子何等純樸可愛!

宋朝義有幾位交情也還可以的朋友,朋友們原來處境包括住房比他好。近幾年宋朝義自己也惶惶然悚悚然頗有幾分發達,住進佳室,從此這幾位朋友不進他的門。他的邀請被婉謝。他照舊大大咧咧地去找人家串門,又抽菸又喝茶又吃瓜子,還希望留飯。終於沒有留飯,而且臉色與語氣不像往日。

與此同時,來他家的新客大增。包括任職的各有關部門和團體的領導及下屬們,包括外地來的乃至外國來的有關方面的“人五人六”。其中有一個自封爲全國函授調節中心總執事。也有各種慕名者、敘舊憶舊者。他常常像錄音帶一樣地從ABC開始播放自己的籍貫、年齡、簡歷、婚姻子女狀況、工資級別、本兼各職……新相會的老故人對宋朝義的編制仍在一箇中學大惑不解,覺得不合邏輯,似乎也不合天理。一見如故、推心置腹的友人建議說,還是轉到統戰、僑務或外事部門去吧……一些人的心目中,中小學教工的地位是城市中的倒數第一。

可我的本業是教書啊,沒有教書,還有底下的那一切嗎?

新見面的老友暗示他,當然當然。但你已經有了別人沒有的許多,這時候教不教書就不再是重要的了。說不定再教書只能降低自己。說不定你越是再不教書,就越是證明你教得好,無與倫比,不可企及。真正高級的權威都是不動手或已經不能動手的,要不怎麼叫教師裡的特級呢?

似乎裡頭有點天機。

市委領導與他談話。建議把他調到僑務部門。他想起了箇中天機便堅決謝絕了。一部分人說他做得對。一部分人說他傻,長期下鄉染上了小生產習氣。再一部分人說他狡猾——大智若愚。

去不去僑聯反正他越來越忙碌。忙碌中他發現妻子江春常常顯出愁容。

“你怎麼了?”他問妻子。

“沒什麼。”妻子神情抑鬱。

“我最近……太忙了……連陪你看場電影、逛趟公園、去趟百貨商店的時間都沒有。”

“爲什麼要陪我呢?那不成了給你製造負擔了嗎?”話音是冷的。

真是禍從天降,有自無生!宋朝義是這樣正派、這樣勤懇、這樣摯愛着妻子——他曾經對妻子說,當初我是不敢愛你的,但是一想到假若我們不結合在一起就再不會有另一個像我一樣愛你的人出現在你的生活裡,不和你結合便是最殘酷的犯罪了。他過去這樣想,現在仍然這樣想。他究竟做了什麼事招江春不高興呢?

“我……有什麼不對嗎?”宋朝義放低了聲音,力求平靜和耐心,“你好像……近來……”

妻子是嬌小的,快到五十歲的年紀從背影看去甚至仍然像是少女。一個無所不知的朋友非說江春過去當過演員受過文工團的訓練。妻子又是一個有着獨特精神追求的人,否則怎麼會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單單挑中了他,與他一起鎮靜堅定地度過了一個接一個的漫長難熬的日子?

“沒有什麼。”江春的表情卻是有什麼。

“到底怎麼了?無論如何你要把話告訴我,你總不該瞞着我。你有什麼不愉快嗎?工作、生活、房子、兒子和我……”

“工作生活房子兒子你都太好,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冷嘲的聲調終於激怒了宋朝義:“我究竟做了什麼?我辛辛苦苦,我忙忙碌碌,我受過各式各樣的打擊、侮辱、冤屈……好容易日子好過了一點……這不是,這麼好的房子也分到了,不是你要我去奔走房子嗎?”

“別說這些,別說這些了。”江春擺着手,又踮起腳捂住了宋朝義的嘴,她的臉上顯出了勉強的笑容,那笑容是苦的。

還有沁出的淚水。她的眼睛不看宋朝義,在看什麼呢?

兒子也常常有這種莫測的眼光。在自己的小單元裡,龍龍每天都睡得很遲。他讀老子、讀康德、讀中藥學和雨果。用不屑的口氣談論局長的報告與大獲好評的小說。聽黑人的招魂曲卻不接受父親多次向他推薦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看電視的時候一會兒按這個鍵一會兒換那個頻道一會兒移動天線,讓你哪個節目都看不成。眼神裡流露着輕狂、憂愁和懷疑。志大才疏、不知世事艱難,如果不是垮掉的一代,至少也是迷惘的一批。

他們哪有我們當年那種純真獻身的熱情?宋朝義想,擴而爲國家的未來而擔憂。

女人無論如何永遠是一個謎。

當代青年大概也是一個謎。他們爲什麼愛聽那野性的哭叫一樣的招魂曲?

人的命運也是一個謎。前半生,他努力改造,努力符合社會要求,包括吸菸、腔調和走路的姿勢。爲了改變剝削階級出身狗崽子的形象,他有錢也不買價格一毛五以上一包的香菸。他本來聲音洪亮、口齒清楚、條理分明,爲了不做誇誇其談的浮躁知識分子,爲了與農村的人們打成一片,他學得常常木木訥訥,有時候故意把話說亂、丟三落四、吭吭咳咳咹咹。還有拱背低頭走路,當然是夾尾巴而不是翹尾巴的姿勢……更不要說他做出了多麼絕情的事——與僑居海外的大姐劃清界限……結果,命運像落到墨西哥人臉上的拳頭雨。

這幾年呢,只能用一個他最不喜歡的俚語來形容:“芝麻開花節節高”。多年來的語文教學使他對這俚語產生了反感偏見,它俗不可耐而又作生動形象狀。他老覺得這隻能算是耍貧嘴。如今,一想起自己幾年來的變化就想起了這幾個詞。活是現世報應啊!

連他的當年堅決**的大姐不肯回國去了臺灣後來又到了美國嫁給一個白種人也成了他時來運轉的契機之一。他想找條地縫兒鑽下去。

房子也是謎。上大學的時候他嫌宿舍不好,援引馬克思《資本論》來論證那種睡上下鋪的大學生住宿條件比馬克思所說的十九世紀英國不顧工人死活的車間條件還差,爲此他成了“打着紅旗反紅旗”。“分子”化以後他們十七個人住一間小屋,打地鋪,翻身的時候確實要一起翻……他睡得實在。

遷入新居以前他住一個大雜院,九戶如一家。漬的酸菜在室內發酵,成年的兒子與父母之間掛起一個牀單。他的家與相鄰的鄰居一家雖不見面卻聲氣相通。鄰居一家的掛鐘同時爲他們報時。鄰居吃辣椒他們一家人陪着流淚咳嗽。估計是隔牆天棚以上沒有抹泥抹灰,磚頭中間的縫隙成了暢通的交流渠道。

遷入新居後反而時而輾轉反側。太靜?太忙?太軟?太缺乏雜味?男性更年期?好像缺少點沉重的、繫着他和墜着他的東西。

睡不着的時候他常常想起剛剛被東泉市“收回”的日子。他們被暫時安置在一個六等小招待所放雜物的陰暗小屋。小房六平方米。他們從嚴寒的極北方農村帶回來的飯桌、木椅、板凳、紙箱、木箱、柳條包放在教育局的庫房裡接受老鼠品嚐。他們這間陰暗的小屋對面是盥洗室,每天從凌晨到深夜都可以聽見每一個客人洗臉、刷牙、噴鼻、吐痰和每一個服務員洗拖把與倒痰盂。他們的小屋的後面是電視棚,全招待所只在此棚下安放了一個電視機。每個晚上都是電視裡的大鑼大鼓大吵大叫大哭大笑——人多,得把音量擰到最大限度……然而,當他和妻(那時兒子還沒回來呢)住進這小屋的時候,心情是多麼激動啊!他們等了這麼久又這麼久,他們遭受了那麼多不公正和不公正,他們冬眠了那麼多年和那麼多年,這一切都有了報償了!一切都在重生,一切都在復甦,冰河解凍,萬樹含苞,他們整個靈魂和生命向着新時期歌唱。猶有(不是豈有)豪情似舊時!江春和他一起會見老朋友,一起走過年輕時候無比熟悉卻又闊別多年的每一條街巷。每個路口、每個拐角、每盞燈和每座新房子舊房子都使他們歡呼流淚……那是一間神奇的小屋,窄小卻充盈着巨大的幸福、陰暗卻充盈着光明的希望。

後來呢,後來他以未曾料及的速度恢復了自己的一切優勢:博聞強記,觸類旁通,靈活敏捷而又善於表述,何況他還充滿了那爆發的久被壓抑的工作與服務的熱情。他謝絕了留在局裡供職的好意的建議,走上教學第一線。攻讀、著述、上課。幾次公開課和一本書震動了東泉市和省。從此一順百順、一通百通。而當他擔任了這裡那裡的代表、副主席以後,似乎他的課講得更好了。連北京來的視導員聽完他的課以後也條條是優點地說了十五分鐘,連一條改進建議都沒提。

上起課來他已經爛熟,進入化境。不但能掌握內容、掌握進度和節奏,而且他精確如電腦地預見和掌握着自己在課堂上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一措詞一聲調,與學生的每個情緒徵兆配合默契、相互應答。微笑、迷惑、好奇、恍然大悟、失笑、歡欣鼓舞,該出現什麼就出現什麼,該出現到什麼程度就出現到什麼程度。學生完全被他征服,五體投地。一堂課時間飛快地過去了,他戛然而止。學生沒有聽夠,宋老師比上課以前還神采奕奕。那是一種真正的藝術的圓熟,藝術的無我與無物。

無懈可擊,無懈可擊!如庖丁解牛,遊刃有餘!

也許可怕就怕在這無懈可擊上吧?老趙看到了他的新房子就想到死,就因爲新房子對於他們來說已經無懈可擊。

倒是他的兒子,仍然一百一十個不滿意。希望買錄像機。希望安裝一個會奏電子樂段的門鈴,買摩托車和橡皮船。乾脆買空調設備,澳大利亞出品……

那個設備要多少錢?六七千塊。一個月用多少電?上百塊電費。宋朝義簡直氣得哆嗦。而兒子嘲笑說,小生產者只知道把錢存到罐子裡,只知道讓錢睡眠。您應該知道有消費纔有週轉,有流通週轉纔有擴大再生產。

宋朝義想給兒子一個耳光。他知道耳光的威力比不上新思潮,但總可以抵擋一氣。

他的遊刃有餘和無懈可擊的教學會不會正在變成一種新的落後的程式呢?社會活動多,有時不得不找別人代他批改作業、代他與學生談話,他還能有什麼長進?

他們學校新到了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小李。小李教初中,她從初一就經常用課堂討論的方法進行語文教學,上課的時候班上學生都搶着發言。她教的一位身高不足一米五的女生竟然對課本所收的一篇魯迅的著名文章提出疑義,有人說是異議。質疑是幼稚的,所有的老教師都責備小李和她的矮學生的荒唐。正趕上文藝界批評“資產階級自由化”。有人說小李的教學試驗是自由化的表現。特級教師宋朝義心情沉重。

宋朝義的沉重倒不是爲了小李。與他的過去相比,小李的挫折簡直不算什麼。宋朝義的沉重恰恰是因爲他自己。他的特級只需要維持,不需要從頭做起。摸索、冒新的風險、奮鬥、受誤解和指責以及這一切所帶來的激動人心的戰慄,都已經不再是他的事。他已經五十四歲,短短的五年已經“把失去了的光陰追了回來”。已經度過了他過去應該度過而未能度過的歲月。在東泉市,他難於超越他自己。他無法想象他在一九八五年、八六年、八七年一定比他八二年和八三年教語文教得好。正像他無法想象在此生能住上更高的標準的房子。悲哀在於他確實教得很好。而要比很好更好,就像朱建華跳過兩米三九之後再跳,難了。何況他比朱建華大三十幾歲。

幸福在於希望。否則當然不幸。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認爲遷入新居死可瞑目的好友。老趙大笑,露出了因爲吸菸而薰得黃黃的牙齒。你這就叫燒包。懂不懂?河北話,原意是說一個人有了點錢,放在包裡,覺得燒得燙人,不揮霍光了不踏實。後來意思轉了,擴大了,指一個人由於處境好而坐臥不寧,沒有福分消受。老百姓雲:“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罪。”信哉斯言!《范進中舉》不是給學生講過嗎?范進中了舉,燒包燒出了精神病,虧他岳父胡屠戶一個耳光,他才吐出一口黏痰,靈魂才得救!要不咱們倆換換,我住你那個房,要你那些個銜怎麼樣?

老趙的話使他覺得隔膜,有點寂寞。晚上他在臺燈下拆閱信件,檯燈下越亮,四周像是越黑。衝刺之後突然降低了速度和緊張度,他慌。

躺到牀上以後他唉聲嘆氣。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妻子。

“你上次問我爲什麼心緒不好,我回答不出。”妻子緩緩地說,“我只覺得在我們得到新的好的房子的同時,我們,特別是我也失去了那麼多寶貴的東西。我們的青年時代。我們的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日子,艱辛,又總盼着明朝。還有對我們的不幸充滿同情的朋友們的眼光。冷眼旁觀,現在那些來找你的人,有的眼光是羨慕的、尊敬的,有的是討好的、哄慰的。那些要求你去參加會、去講什麼話、去署什麼名義、去接待什麼人的人,當你向他們訴苦,訴說你的社會活動負擔太重,已經重到了影響你的本職工作的時候,他們有的在竊笑,以爲你是在賣弄自己的偉大,於是他們也用什麼‘能者多勞’‘請在百忙中抽出時間’之類的話來哄你。還有些人在審視你、打量你,本來是老朋友,端詳着你卻像端詳着陌生人。他們可能爲你發愁,也可能對你有點懷疑,怕你離開他們而去……”

宋朝義大吃一驚,醍醐灌頂:“真的,你說得真對,你的眼睛真厲害,我沒想到事情是這樣的……”

“問題不在於別人的眼光。”江春繼續說,她說得躁了,從被子裡伸出了裸露的胳膊,“問題是你,你實際上也挺得意……”

“哦,你也這樣說!”宋朝義覺得這話像針刺。

江春不理會他的哀鳴,只管說下去:“你的眼光躊躇意滿卻又疲勞,忙亂卻又空虛,散亂卻又呆板。你還記得我們剛回來,一起住在小招待所的情景嗎?那時候一提起我們的工作和生活,你的眼睛像兩盞燈。”

“噢!”

“還有我,你有時間想想我嗎?你還記得我的存在麼?你忙、忙、忙。你有你的事,你的活動,你的房子。我有什麼呢?我和你一起迎來了春天,現在的日子是你的了。”

“你怎麼這麼說,我的一切的一切,不也都屬於你嗎?”

“說得真對!”江春冷笑了一聲,“我所有的,是你的一切,你所有的,也是你的一切。實際存在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你的一切。你倒是很慷慨,你聲明說,你的一切都屬於我。而我呢,除了你以外就什麼都沒有!”江春的聲調憂傷自嘲。

宋朝義卻糊塗。前一半,當妻子分析他們遷入新居後失去的友情的時候,宋朝義佩服妻子的英明。後一半,當妻子述說自己的處境,從語言到內涵,宋朝義都覺得玄虛深奧。而妻子的悲哀與嘲弄的口吻使他不理解,並從而憤怒了:“工作上的事就夠我累神的了。回到家來,我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莫名其妙的牢騷。要不咱們還回農村去?噢,我真得同意這個話了,燒包,燒包!”

好像受到了猝然打擊,江春噤住了,她極力壓住自己的抽泣。這使宋朝義更加煩躁。過了許久,江春低聲自言自語說:“你也說我燒包了!二十多年前,我中斷與家裡給我相中的‘女婿’的來往,決心嫁給你,跟你去農村的時候,我爸爸,我媽媽,我姥姥、舅舅、表姐、表姐夫還有好幾個要好的同學,不是說我‘燒包’嗎?”

宋朝義只覺得心裡咕咚響了一下,好像有什麼貴重的東西掉到了井裡。

夜半醒來,聽着風聲、車聲、遙遠的說話聲、貓叫聲和不知道是誰家的沒有關緊的窗子的撞擊聲。不知這些是怎麼回事。無事可做便起身去上廁所,其實可以不去。他看到了兒子屋裡的燈光未熄。

遷入新居以後,正在羅馬旅行的姐姐聞訊來信說:吾弟半生坎坷,從此安居樂業,enjoy your life!

似乎中國人缺少這樣的觀念。中文裡甚至缺少這樣的詞語。姐姐用了一個英文短句。勉強譯作:享受你的生命吧!

他忽然懂了江春。人生是痛苦的。當生活是痛苦的時候,我們爲了生活而痛苦。當生活不再痛苦的時候,我們爲了自身而痛苦,親愛的妻!

天亮以後他投入工作,像人造衛星進入軌道,慣性和向心力支配着健康正常的運行。真是燒包,莫非?

他決定去看望一下因爲進行新的教學方法的試驗而受到指責的小李老師。他事先沒有說。按照地址去尋找,竟在曲曲折折的小巷裡打聽了半個小時。那一帶聚居的“貧民”只知道街巷的舊稱謂。

終於找到了小李的家。他大吃一驚。小李全家住在一間由早先的門樓改建成的房子裡。這間房子的地面比外面的地面低一尺,進屋好像是落到一個坑裡,而且黑暗。尤其驚人的是,他們家牀分三層,除了一般的所謂雙層牀以外,他們把下一層牀用磚頭墊高了多半尺,然後在地上鋪了一層氈子,一層褥子,靠牆根還擺着一排柳條包和箱子。這最下層的鋪位,就屬於三十歲還沒結婚的小李。

小李喜出望外地愉快地迎接了他,給他沏香片茶,介紹自己的父母(睡在中層)和弟弟(睡在上層)。小李的眼睛細長,富有表情,臉色雖然有些黃,笑靨裡卻有和悅的活力,加上她身材苗條,說話聲音悅耳,你會覺得她根本不覺得自己的住房和未婚狀況有什麼寒磣,她的自我感覺——宋朝義自己這樣想——說不定比宋朝義還好。

“教學方法,是可以探討也應該探討的。別人怎麼說,你不必介意,也不要影響自己的情緒。”

小李一笑:“沒有,我沒有受什麼影響。”

宋朝義點點頭,他明白自己的話多餘。小李是另一種人,她不會像自己那樣在乎旁人怎麼說。

“你們的住房條件實在……”宋朝義本來不想談這個話題,不知爲什麼一張口又說了出來。好像一個剛吃完烤鴨,嘴脣內外還汪着油的人去對一個餓飯者表示關懷。

“我父親是小學的工人,母親是在街道工廠,還有我和弟弟。我們都沒有分房的戶頭。聽說江蘇常州把房賣給私人,什麼時候我們這兒有房出售就好了……這幾年到處都蓋了那麼多住宅,我們總歸是有希望的,是嗎?”說完,小李笑起來。宋朝義想哭。

這也是遷入新居的惡果。你更感到了旁人的困難。簡直難以容忍。關懷同情卻失去了真誠的基礎。

晚飯以後,他把自己走訪小李的印象告訴妻子和兒子,聲音有點發顫:我們應該把那個獨單元借給小李,我們三個人住三間房還不夠嗎?即使龍龍結婚,我們也可以在這個單元裡騰出一間房來……

妻子沒有說什麼,兒子很不高興:您就是受罪的命,捱整的命。過上兩天早就該過上的稍微正常一點的生活就不舒服。瞧您多慈悲呀!把您的一個小單元恩賜給小李,一起受窮!您那個政協是幹什麼的?爲什麼不過問一下中小學教工的生活,還說是尊重教師,注意培養人材呢。報紙上吵吵鬧鬧,實際問題卻解決不了。您把一個小單元給小李解決什麼問題?她一個人來嗎?您要把她介紹給我,做您的兒媳婦嗎?她和她弟弟來嗎?還是和爸爸媽媽七大姑八大姨一起來?您住上好房子不是偷的不是搶的不是靠溜鬚拍馬打小報告弄來的,爲什麼燒包?

混賬!他暗暗罵着,盡力控制着自己。

其實,如果您是真正的慈善家,真正的先人後己、先公後私,應該把大、小兩個單元的房子都讓給小李家,您還應該把工資捐獻出去。

多麼自私,卻還振振有詞!

算了,不說這些了,您願意把房給誰就給誰吧。其實,這房也不是您私人的,您未必有權拿它做慈善事業。大姑最近怎麼不來信了,給我辦去美國留學的事,到底辦得成辦不成?

輕佻,以爲天上到處掉餡餅,而且崇拜西方。“混蛋!”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了,罵了起來。兒子愕然,似乎天真無邪。然後兒子轉身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獨單元去了。

“別罵人。”妻子的聲調是平靜的,“你好像不知道該做點什麼。”

“是的是的。”宋朝義爲自己的衝動十分羞愧,他掏出手絹擦擦額頭和手心。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一長串愚傻、曲折、雜亂的腳印。再以後呢,衰老、安息、再見!似乎也是轉瞬間的事。

“現在是衝刺的最後的機會。可明天又讓我向兄弟省市的參觀團介紹經驗。經驗都是打印好了、審定了的,我只是在那裡讀一讀。難道已經到了把我錄製下來存到檔案館的份兒上了嗎?小李他們的住房那麼壞……”

“這就是我的意見。你應該多做些實實在在的業務工作,千萬別浮在會議裡。”

宋朝義苦笑了。非常疲倦。老說早起鍛鍊身體,太極拳、鶴翔樁、五禽戲至少還有保定健身球——是老趙賀他們的新居的禮物,卻一直沒有實行。

江春放了一段音樂。音樂好聽,是舒伯特的《鱒魚》。但宋朝義卻覺得離這音樂很遠了,他想起鍋裡煎的吱吱叫的魚。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小李在她的新居招待我們吃水煎包。”早晨,宋朝義說,語氣裡有幾分天真,“她住的房子好極了,一間套着一間,通道深深的,人字紋鑲木地板,玉蘭花一樣的吊燈……好像屋裡還有一個噴泉!”

“你倒提醒了我,”江春說,“我們爲什麼不邀請小李來家裡坐一坐呢?我給她做水煎包吃。”

蘸着泡過蒜瓣的發綠色的醋,吃着江春精心做的水煎包的時候,宋朝義興致很不錯。他對小李說:“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理想和精神的追求是非常重要的,革命的口號能使我們熱血沸騰。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們這一代人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

“我父親很注意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同桌吃水煎包的龍龍說,不懷好意。

小李停止了咀嚼,把吃了一半的水煎包放到小碟裡,正面凝視着龍龍。“那麼您呢?”她對這一家的所有的人都稱“您”。

“我討厭一切口號。我不相信一切口號。我需要摩托車、空調和錄像機……有了摩托車以後還想要汽車。上海《解放日報》消息,馬上要賣一批‘菲亞特’給私人,波蘭出品,引進的意大利生產線。”

“瞧,這就是您的口號!摩托、汽車、空調、錄像……這些您眼下都還沒有,所以,它們是口號而不是現實。您卻說,您討厭一切口號。”小李一面說,一面不自覺地用筷子輕戳着碟子。

“那麼你呢?”龍龍挑釁地說,而且故意說“你”。“你要房子還是要口號?”他傲慢地撇起嘴。

“當然首先是房子。”小李莞爾一笑,“您沒讀過阿凡提的故事麼?一位財主問阿凡提要正義還是要黃金,阿凡提說,對於財主來說,需要的是正義,因爲財主那裡正義太少。對於阿凡提自己來說,需要的是黃金。因爲阿凡提主持正義,從來不缺乏正義,但是他沒有黃金。”說完,她自己先大笑起來,大家也都笑了。

“那麼我父親呢?他需要什麼?”龍龍仍然不甘心就此罷休。

“我不知道。”小李搖了搖頭,“宋老師是我們的前輩,他是特級教師……今天的水煎包真好吃!”

宋朝義卻聽出了話裡的潛臺詞——在小李眼裡,他已經是屬於過去的時代的了。有點淒涼。他舉起盛着葡萄酒的酒杯:爲小李的健康!

此後他似乎變得安寧了些。看來今後需要常施捨捐獻,請旁人吃東西。社會活動很多,而且都必要。他是一個充滿社會使命感的公民。他到處發言,寫文章,答記者問,爲中小學教工的社會地位和生活待遇呼籲,常常舉小李的例子。新華社記者站寫了一份內參,列舉了包括小李在內的東泉市七家住房條件最差的中小學教師生活情況。這使宋朝義興奮了一陣子。一有空,他就與江春交談。他們在客廳裡一起喝茶和聽音樂。他們一起看奧運會開幕式和中國女排侯玉珠的決定乾坤的發球。他們招待了幾次客人,客人有年老的,也有年輕的。宋朝義喜歡聽年輕人談話。年輕人和年紀大的人應該互相學習,宋朝義認爲,不能只講單方面的傳幫帶而不講另一方面的朝氣和開拓精神的衝擊。江春會做水煎包和拔絲山藥,宋朝義會抻面條而且會煎魚。宋朝義慷慨地拿出用外匯券買的洋酒和用僑匯買的國產好酒。生活是快樂的。生活是越來越好了。在我們的國家的每個城市和每個鄉村,都有愈來愈多的新住宅建造起來,都有愈來愈多的普通人遷入自己的新居,過上了歷史上只有壞人才過得上的生活。這難道不好嗎?這很好。宋朝義開始發胖了。

許多事真是迅雷不及掩耳。江春首先發現了蛛絲馬跡,與老宋說了,老宋不信。不可能。人家同學的姨父還幫咱們弄到了煤氣罐呢。再說,年齡相差懸殊。龍龍是一個務實的人,他要真有點浪漫勁我還能多喜歡他一點呢!

然而在這一年一個秋天的夜晚,龍龍正式告訴雙親,他與原先的女朋友吹了,他要與小李結婚。

宋朝義與江春面面相覷。隔着樓窗,宋朝義看到被自己的房間的燈光照得發白的楊樹葉正一片一片無言地掉落下去。

“她比我大四歲。燕妮比馬克思也大四歲。”龍龍把話搶在了頭裡。

實用主義。這是兒子唯一的一次引用馬克思。宋朝義益發相信引用馬克思和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未必是一回事。

龍龍對雙親的沉默有點憤怒,於是,他帶着挑釁的口氣宣告:“插隊的時候她生過一個孩子。”

“誰?”果然雙親驚呼。

“您說我在說誰?”

“孩子在哪兒?”繼續同聲發問。

“也許沒有這麼回事。”

沉默之後是江春的簡短髮言。顯得乾巴。這是你自己的事。我們歷來不干涉。我們是一個民主家庭。我們的義務只是提醒你要慎重。不但要慎重地考慮現在。而且要考慮未來。而且不能不考慮你原來的女朋友,在道義上、感情上,各方面你應該對人家負什麼樣的責任。

“我對不起她。”

“她究竟有什麼不好?”宋朝義忍不住問。

“她沒有任何不好。她一切都順着我。她又懂禮貌,又會織毛衣,又會燒香酥雞。她能滿足我的,也能滿足您——未來的公公婆婆的一切要求。”

“我們有什麼要求?這是你自己的事。”宋朝義否認。

“而小李什麼也不能。她卻能改變我整個的生活……您連我都不瞭解,就更不可能瞭解小李。”龍龍說着,眼睛裡充溢着淚。宋朝義驚呆了,他從來還沒有看到過孩子這樣。

一夜宋朝義和江春憂心忡忡,宋朝義跳下牀去止住了掛鐘鐘擺的等速振動。他們不知道是好還是壞,是吉還是兇,但他們看出來,這一切無可更易。

“會不會是小李……”宋朝義沉吟着。

“小李會什麼?”江春追問。

“也許我是小人之心,但現在的社會風氣實在難說……”

“你怎麼變得吞吞吐吐!”

“我是說,會不會是小李看中了咱們的房……”這話剛出口宋朝義羞得脖子都紅了,他自己都沒有料到自己竟會這樣卑劣。

江春不予置評。“龍龍是真愛她。”她說,“這就是幸福。所以我也覺得幸福。”江春說着說着嗚咽起來,哭起來了。哭得宋朝義愧悔無地。

龍龍原先的女朋友的一個遠房伯伯來了,這位老人也是一位數學老教師,辛勞謙恭。他說他聽說了侄女的愛情生活的變故,自己要來的,不是爲侄女說項。好在他們早就相識。他的侄女年輕、漂亮、家境好、性格好,不愁沒有小夥子追。他只是不能理解龍龍,如果龍龍找到了另一位天仙公主,他只想爲龍龍賀喜。但現在……龍龍到底是怎麼了?要不要找醫生進行心理治療?這不純粹是燒包嗎?

宋朝義無話。

江春點點頭。是的,很遺憾。對不起您的侄女。我們可以盡我們的力,我們可以再與龍龍談。但是,說實話,我們只能告訴您,龍龍的態度是太堅決了,依我們的觀察,挽回事態是困難的,唉!

把這些話告訴龍龍了,也談到了燒包。龍龍低下了頭,宋朝義發現了二十六歲的未婚的兒子頭上的兩根白髮。一綹頭髮——包括這兩根白髮悲哀地垂下來。真是觸目驚心!他常常覺得不以爲然乃至不待見的自己唯一的兒子有了白髮,好像現在的年輕人比他們的父輩更容易白頭!可能因爲他們的父輩相信口號,而他們不信……莫非父親所認爲的輕浮和自私裡面也煎熬着那麼多青春、生命和靈魂的真正巨大的痛苦!

“是燒包。”兒子擡起頭,兩眼炯炯,“我越來越明白了。有那麼一種燒包是人類的偉大天性。您燒包,這證明還沒有到給您開追悼會的時刻。”他降低了聲音,“真正燒包的事還在後頭呢。我和小李已經決定,我們準備接受青海玉樹藏族自治州的招聘,到那裡當教師去。他們答應給我們浮動一級工資,還有不少補貼,他們會給我們房子。我們將不僅僅有房子。”

目瞪口呆。

“如果你大姑來信說……”

“很好,我希望三年以後能夠去美國,最好能和小李一起去。我們與玉樹自治州的合同是三年。”

“又去青海又去美國?”

“在獲獎電影與模範教師的思維模式裡,這當然是水火不相容的嘍。然後……我們還想去南極。”

也許是夢囈。即使是夢不也是動人的嗎?還青年以夢的權利!而且高原的風是真實的。宋朝義和江春知道高原上的風有多麼強勁。胸口好像有什麼堅硬的東西在融化,熱了。

好容易有了房子,房基下面卻發生着地震。

很好。你們……就像我們……年輕的時候。

是的。我們已經不年輕了,真的。一種無法抑制的傷感攫住了老宋的心。他親了親兒子,兒子瘦骨棱棱而自己眼看着一天一天地發胖,令人內疚。近來有時候頭暈、耳鳴,吃天麻丸與人蔘蜂王精也不解決問題。內科大夫說是美尼爾氏綜合症。腦外科要給他查瘤子。骨科要他去照片子查頸椎。然而他畢竟還能感受那不安的憂患重重的靈魂的痛苦,那與生命俱來的火燒火燎一樣的焦灼。他畢竟從來沒想過死可瞑目。他還能燒包,還能做點傻事。

他還能感到那呼喚兒子和未來兒媳的高原上的風,正在他心裡吹得野。

198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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