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春香
落日村迎來了靜夜。
黑暗降臨在這片土地上。
坐在村口石塊上的白燁翹着腿,遠遠望着前方,一身銀白鎧甲的尼婭正從森林中緩慢走來,腳步很慢,彷彿每走一步,都要花上許多力氣。
到最終,還是來到了白燁跟前,一隻手上還死死捏着日記本。
“看完了?”明知故問的開場白,在白燁那輕佻的笑容前,尼婭本該爆發的怒火和無處宣泄的懊悔卻被莫名其妙的壓制下去。
“日記裡寫的,都是真的?”鎧甲下傳來了竭力剋制情緒的顫音。
“誰知道呢,我可不是什麼測謊大師,我能做的只有將這本日記交給你,判斷內容的真實性,是該你自己做的事。”白燁卻一再挑撥着眼前女人的情緒。
“那你認爲呢……村裡人用活人做祭品這件事是真的嗎……”
“是真是假,有區別嗎?就比如,如果是真的,你打算怎麼做,殺光他們,捍衛正義?”嘲弄的努起嘴,一副嘲笑的表情,“事實上,就算你證實了整件事,也做不了任何事。”“我……”“你什麼都沒有想過,我給你日記,就是想告訴你那些村民的本來面目,不,這麼說或許有失偏頗,我想告訴你的是人類的真面目。”跳起身,站在尼婭身前,兩者的視線平行相遇。
“下一次獻上祭品是後天,而要被犧牲的人便是春香。”
沉重的鎧甲有了明顯的抖動。
“爲什麼告訴我?”
“只是想看看你的決定,知道了這個村子醜陋的一面後,你這位正義的騎士小姐將會做出什麼有趣的事,我是那麼期待的。”白燁的笑容此時落在尼婭眼中顯得無比可惡,這個男人,到底在想什麼,是企圖從他人的痛苦裡獲得快樂嗎?
終於,屏息沉默的尼婭默默轉過身,又一次面向那片茂密的森林走去,腳步聲有力的傳來。
“準備去殺了那頭狼人嗎?”雙手插進口袋,白燁故意拉長了嗓音。
“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春香去死。”毫無疑問,村民們上供的活祭品最後都會成爲那頭狼人的盤中餐,“即使他們有錯……我也不能袖手旁觀。”“無聊的騎士精神……”身後,白燁的聲音伴隨着腳步一起接近,愕然回頭,發現對方已經走在了自己身邊,“走吧,你一個人上山怕還沒找到那頭狼人就被伏擊了,帶上我,應該就能早早解決掉回來睡覺了。”“你爲什麼……”尼婭訝異的頓在原地,懷疑的看着白燁,“你不是不想攪合進這裡的事嗎?”“畢竟欠了那個女人幾頓飯,我不想欠人情,而且春香那丫頭即使嘴上說着不害怕,但是肩膀卻一直在發抖……”迎上尼婭質疑的視線,白燁理所當然的笑着回答道,“我其實也是個憐香惜玉的人。”“我可不信。”尼婭不知不覺中,腳步變的輕快起來。
結伴而行的兩人快速的穿越了密林,抵達了小山下的階梯前,一路上,正因爲有了白燁的指引,纔在最短的時間找到了目的地。
就算是尼婭,也不得不承認白燁在野外的生存能力遠遠強於自己。
臺階的盡頭,是一個漆黑的洞窟還有散落在洞窟前的祭壇。
不用靠近,就可以聞到從裡面飄散開來的腐臭味道,在戰場上活下來的兩人對這樣的味道可以說再熟悉不過。
“絕對不會放過它。”握住劍柄的尼婭咬牙切齒的發誓道,倒是白燁神色自然的走上前去,一邊觀察着祭壇附近的擺設,通過月光可以看見上面的斑斑血跡,腦海中不由開始整理起零碎的線索,有哪裡不對勁,但是說不上來,“是我想多了吧,事情應該就是那麼簡單,日記的主人死去後那個實驗室就成了絕密的存在,村民們繼續着上供活人的儀式,然後某一天,那頭狼人誤入落日峽谷,開始享用起那些被無辜上供的人類……”如果沒有偏差的話,事情應該就是如此發展的。
“你們竟然找到了這裡。”打斷白燁思路的聲音不算陌生,不久前纔剛聽過。
洞窟裡,瞎了一隻眼的狼人用力踢起腳下的泥土,露出那口獠牙踏步走來。
“後天就是上供的日子,你們這麼急忙的趕來,是想阻止儀式嗎?”僅剩的眼瞳中閃爍着叫人戰慄的兇光,特別是盯住白燁的時候,狼人有了明顯的暴躁。
“我不會再讓無辜的人送命,只要殺掉你,以後就不會有人死了。”右腳向前,尼婭擺出了舉劍突刺的動作。
“不明白你想說什麼,我吃掉那些自願送上門來的人類有錯嗎?”彎下身軀,狼人也擺出了朝前突進的姿勢,“這個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我比他們強,所以掠食他們,如果某一天,他們比我更強了,那麼就輪到我被狩獵。”“無意義的狡辯,無論說什麼都改變不了你的結局。”輕巧的踮起身體,然後猛然加速俯衝向前!
“說的也是,和人類爭論這種話題實在有點愚蠢。”狼人放低重心的正面衝撞上去,從正常的結局來考慮,這無疑是一輛全副武裝的戰車衝擊一頭原始野獸的畫面,而狼人也很清楚和一身鎧甲的尼婭對撞並不是什麼明智的戰術,它在等待,等待一個機會。
巨劍被揮舞發出的破空聲,讓狼人渾身的血液沸騰。
銳利的劍刃從上而下的砍落,強壯的四肢在這一剎那同時着地,然後彈起,將身體團成球形,傾斜着飛了出去,避開了那奪命的一劍,要重新舉起劍,攻擊過來,已普通人類的腕力大概需要十秒,而作爲A級武修的尼婭只需要五秒,甚至更短。
但……
“時間,足夠了。”身體撞在附近樹上的狼人又一次彈起身體,在黑夜中衝向白燁,彷彿是要重現白天的一幕,“目標是我?因爲眼睛的仇嗎……”白燁開始後退,手裡的短劍出鞘,而前方的尼婭已經扭身追趕過來,“等等,小心,尼婭,它的目標是你!”話音未落,半空中的狼人用雙爪硬生生劃過地面,改變了衝擊的軌道,不,狼人停留在了地上,等待着舉劍而來的尼婭,而破綻就是這一瞬間,剛剛舉劍的尼婭無法迅速的揮落她的劍,蜷縮在地上的狼人用雙腿蹬起身軀,爪子握成拳,蠻橫的打在了尼婭的手腕上。
“唔……”就算有鎧甲保護,尼婭的雙手也不由的鬆了開來,巨劍滑出掌心,狼人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那柄巨劍,只要奪走那件武器,眼前的女人也只不過是比一般人類要硬一點而已,只要拿走那把劍……
背後突然一陣冰涼。
有什麼人在向自己攻擊過來,是那個看起來就無比弱小的人類嗎?之前因爲不錯的運氣刺瞎了自己的一隻眼睛,他真的以爲憑他能夠贏嗎!
“蠢材!”伸爪搶下在半空的劍刃,另一隻爪子向後橫掃而來,“蠢的人應該是你吧,一開始選擇殺我,那是最正確的方法,可是你……卻用了最笨的策略。”向後掃去的爪子與手腕分離,白燁的短劍準確的切入,一劍斬斷。
“嗷……嗷嗷嗷嗷……”另一隻爪子上的巨劍則被尼婭的雙手握住,“這把劍,可是不給你這種畜生用的。”用力握住,將劍柄砸向了狼人的腦門,“咔嚓”清脆的斷裂聲,發出連續悲鳴的狼人脫離的跪倒在地,眼前一片白色的光芒閃爍。
“結束了。”劍刃由上而下的刺穿了狼人身軀……
徐徐夜風,帶來了一絲血腥味。
睜着雙眼的狼人被巨劍牢牢釘在地上,虛弱的喘息着,而左右則站着一對沉默的男女。
“哼,就算殺掉我,也不可能有改變吧……”狼人歪過頭,望向已經摘下了面具的尼婭,“在我來之前,他們就有了這樣的習俗……之前這個山洞裡有一隻獅子,每次的活祭品都成了它的甜點,然後我殺掉了它,享受起那些活祭,真愚蠢,說什麼將這些獻給神,就能永遠得到豐收,這個村子就可以一直幸福……用人命的犧牲換來的幸福,也叫幸福嗎?人類,真是會自欺欺人……”想要說什麼,但是尼婭卻開不了口,狼人的每一句話都讓她找不出反駁的話語。
難道自己錯了嗎?
殺掉了狼人,卻無法改變村子。
“不要多想。”短劍捅進狼人的嘴裡,徹底讓這頭野獸閉嘴歸西,濺起的血沾在了白燁的面頰上,配合上此時的表情,令他顯得有些猙獰,尼婭不知道爲什麼,身體竟然抗拒的後退了一步。
“見識過人類的醜陋,戰爭的殘酷的你看到現在的我也會害怕,對吧?”
“誰說我害怕了。”加重了我字,尼婭扭開頭大聲狡辯起來。
“人類是最恐怖的生物,所以你對人類產生恐懼,並不可恥,那些村民也一樣,他們都是人類,無法避免的會擁有黑暗面,你沒有錯,你做了自己認爲對的事情,拯救了春香的生命,只要這麼認爲就行了,至於那些村民接下來會不會繼續愚蠢的儀式,就不是你的負責範圍。”“我們現在去告訴村子裡的人吧,實驗室的事情,還有狼人被殺的事情,這樣一來,這個可笑的儀式就能被阻止!”尼婭突然大叫起來,自以爲找到了好辦法。
“誰會信?你,我,還是春香,或者是那羣早就把美好生活歸功於神的村民?假如哪天,研究室的機械壞了,這片土地又變成了從前的樣子,村民們會相信你的話嗎?還有,之前犧牲了一部分村民的性命進行的儀式停止了,他們會怎麼想?”白燁直視着尼婭,不客氣的咄咄逼人。
“當然會高興啦,以後就不需要有人犧牲了!”理所當然的想法,尼婭也是理直氣壯。
“儀式能夠進行,必然是有強力的人在主導,就好比村長,那些人以後你會保證不憎恨村長嗎?因爲村長的強力要求,進行的儀式,犧牲了村民,然後某一天,積壓的憎恨徹底爆發,也許會發生更爲可怕的事情。”“不要嚇唬我,你總是喜歡把事情想的那麼糟糕。”尼婭還試圖駁倒白燁,但是她的努力很是無力。
“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做,待在這裡。”白燁指了指腳下的土地,“我會返回村子,後天再提議由我送春香上山,當一切都結束後,你再告訴我你的決定。”“什麼意思?”尼婭不解的皺起眉頭,“讓你看一些東西……”白燁再擡頭時,表情變的很是漠然。
希望事情並不如他所想的那般殘酷。
兩天後。
村口,走在人羣最前面的春香看見了獨自一人而來的白燁。
“我和你上山。”簡單的一句話,配合上自然的神情,卻讓所有村民的表情都在剎那變了,春香則在最初的詫異後立刻追問了一句:“尼婭姐呢?”“放心吧,你不會有事。”聽起來毫無關係的回答,但是少女顯然在瞬間鬆了口氣。
“萊益發,你這是……”年老的村長拄着柺杖走了上來,一邊狐疑的在兩人身上打量,“活祭的事情我知道了,我會陪她上山,走完最後一程,放心,我沒有破壞村子規矩的打算。”白燁說完後,發現所有村民都用異樣的眼神望向春香,後者也是微微一愣,隨後淡淡笑起來,“謝謝。”“不客氣,出發吧,其他人就不用送了,我已經找到路了,當然,你們不放心的話,可以把我們送去山腳下,這樣就能確保我們是否真的到了祭壇。”沒人行動,最後只能望着兩人間見遠去,直到身影淹沒在那片黑色的樹海中。
小山的祭壇前,還飄蕩着沒能散去的氣息。
春香臉色難看的捂起了鼻子,小聲唸叨了一句:“還是那麼臭。”
“對呢,還是那麼臭。”白燁突然的搭話讓春香轉過頭去,“你以前來過這嗎,春香。”“和村裡人來打掃過……而這裡的味道更是讓我無法忘記,還連續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帶着畏懼的眼神撇了一眼前方漆黑的洞窟,“謝謝你直到最後都陪伴着我。”“說過了,不客氣,被你收留的恩情需要報答才行。”“客氣的人是你纔對,明明那麼危險,還主動陪我一起來,吶,萊益發,來吃最後一頓早餐嗎?”從口袋裡摸出兩個飯糰,遞過來一個,白燁張手接住,“是早上做的?”“嗯,我想,以後大概都沒機會了……”輕輕咬下一口,春香低下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可真堅強。”將飯糰塞進嘴裡,白燁含糊的說道。
“不,我並不堅強……好幾次我都從噩夢中嚇醒,也很多次自問,爲什麼是我……我爲什麼要去死……”再次擡頭時,春香的眼角已經流淌下一道淚光,還有自己第一次見到她時所擁有的燦爛笑容,“所以,我決定,要不惜一切代價的活下去。”“你……”身體一陣搖晃,白燁開始無法控制平衡,而眼前,春香從嘴裡吐出了那口吃下的飯糰。
“謝謝。”同樣的道謝,卻充滿着不同的意義,春香眼神漸漸冰冷。
“請代替我成爲祭品吧。”最無情的宣告。
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