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談話進行得很順利。
齊誩和寧筱筱是主導話題的人,彼此都默契地不讓之前的話題繼續下去,而是轉到一些不相關的事情上,譬如工作,譬如小歸期,又譬如骨折後的恢復情況。
沈雁偶爾也會輕輕接一兩句話。寧筱筱大約是對他感到愧疚,每到這時候便急忙附和,順勢再引他往下說,兩個人在齊誩不插話的情況下也能聊上一會兒。齊誩只管旁聽,微微笑着替沈雁撈出火鍋裡燙好的食材,先在自己碗裡吹涼了,再夾過去給他。
對於寧筱筱,齊誩有一點是瞞着她的,即是沈雁等於“雁北向”這件事。
他只告訴她沈雁知道自己玩配音,但並沒有透露沈雁本人也是CV,至於披馬甲去參加選拔賽這個秘密更加要牢牢守住。他知道師妹屆時一定會成爲在場聽衆之一,而他不想在比賽正式開始之前走漏任何風聲。
對於沈雁,齊誩也有一點要隱瞞的。
那是在三個人聚餐完畢後,臨別時寧筱筱湊到他耳邊小聲問出的一句話:“師兄,其實有件事情我非常非常在意。你們兩個……那個了嗎?”
那個。
齊誩當然知道那個是哪個。幸虧她聲音壓得低,沒叫沈雁聽見。
寧筱筱話音才落,齊誩的手已經擰住了她臉上一塊肉,疼得她嗷嗷直叫。好容易鬆開手,他還不忘把剛剛結賬時的發票掏出來,在她面前晃了晃,威脅似地眯起眼睛道:“小丫頭說什麼呢?再胡說,我就不請客了。你要麼乖乖閉嘴,要麼照着這賬單上面的數字彙錢過來,咱們兩清。”
寧筱筱當然選擇閉嘴,還在嘴脣上做出一個拉拉鍊的動作,以示誠意。
齊誩滿意地收回發票。
寧筱筱嘴上老實,眼睛還是忍不住悄悄然上下瞟了師兄兩眼。齊誩左手還吊着石膏管,估計“那個”的難度很大……不過如果真的想要,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她的目光又轉而盯住他們後面遠遠跟着的沈雁,因爲那纔是關鍵所在。
沈雁在後期一直表現得很穩重。
齊誩夾過去的東西,他一點都沒挑,全吃了。有時候還會叮囑齊誩什麼不能吃,什麼對養傷不宜,下樓結賬的時候還在旁邊輕輕攙扶,陪他一步一步走下樓梯,怕他踏空摔了。
親眼目睹此情此景,她總算有點明白師兄當時爲什麼寫下“細心體貼”這種詞了。
“可惜,沈醫生明顯不是禽獸型的,不然……”她一不小心嘀咕出聲。
齊誩麪皮一繃,已經放回褲兜的發票又“唰”地一下抽出來。寧筱筱見狀尖叫不已,一邊求饒一邊像受驚的小兔子般奔向公車站。
沒事,沒事,這筆賬日後小丫頭求他錄音的時候可以慢慢算。
齊誩打定主意,斜斜地挑起眉毛一笑。
“她怎麼先走了?”沈雁自身後走近,有些詫異地問。
即將告別之際,他估計這對師兄妹私底下還有幾句悄悄話要講,於是讓他們先自己一步出門,中間還保持了一段距離,刻意不去追,讓寧筱筱不會因爲自己在場而感到拘束。
沒想到遠遠地看見齊誩一揚手,她便一溜風逃得無影無蹤。
“沒什麼。”齊誩輕輕咳嗽一聲,及時把話題就此打住,不想給沈雁知道原因。
巷子口秋風蕭瑟,所經之處樹葉一陣沙沙作響,涼意四起,提醒人們十月已經進入深秋時節。沈雁見他一直低着頭,還咳嗽,以爲他是凍着了,便一言不發地脫下自己的外套先給他嚴嚴實實地罩上。
兩個人面對面站着,齊誩不由自主擡頭看他的臉。
沈雁專心致志替他拉攏衣服,視線並不在他身上,他正好可以趁機好好打量一遍對方。其實這張臉他已經看過不知道多少次,卻不嫌膩,每一次都會懷念起從前趁那個人午睡時悄悄注視的那種悸動。
畢竟,在那麼近的距離內看着他的機會不多。
平時找不到合適的藉口貼近,惟有這種時候,自己可以順勢多看一會兒。
“你臉色比離座之前好多了。”齊誩喃喃開口,不自覺伸出手,觸碰了一下他的臉頰。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沈雁低聲道。齊誩的四根手指貼着他的側臉,而拇指正好放在離他脣角很近的地方,可以感覺到那裡微微往上翹——是一個雖然輕,卻實實在在的笑容。
“是我的錯,現在讓你去見筱筱那樣的親友,可能還有些勉強。”也許自己應該更耐心一點,站在沈雁的立場替他着想,循序漸進。
“沒關係,我可以看出來,她是真心爲了你好。”沈雁理解寧筱筱提問的用意。
“可是……”齊誩正要再說什麼,沈雁卻笑着輕輕搖頭,止住了他的話。
“你看,”他忽然側過身,目光順着巷子朝深處走,擡起手指向那條曲曲折折的巷道消失於夜色中的地方,讓齊誩也跟着看過去,“這條街道,在很多年前經是我從學校回家的必經之路。”
那是在他剛剛搬過來的時候。老人在附近找到一所學校讓他就讀,晚自習後他步行回家,總要經過這裡。
“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街角灰濛濛的燈光照入沈雁的雙眼,有一瞬間的閃爍,彷彿時光倒轉的痕跡。
他放低聲音,爲齊誩講述痕跡之下層層鋪墊的往事:“那時候這邊建築不多,現在看上去比較新的樓房都還沒有建起來,甚至連路燈都寥寥無幾,晚上走過去很黑。有時候路燈故障了,一排過去全是黑的,除了周圍有些住戶屋子裡透出燈光,其餘什麼都沒有。我曾經……因爲害怕而遲遲走不過去,回不了家。”
害怕,無助,彷徨。
不敢向前走,不敢自己闖入黑暗。
於是一個人蹲在牆角下面打算默默地等到東方泛白,可老人卻找到了他。
老人手上有一隻舊式的手電筒,力度不強,只能影影綽綽地在漆黑中撥亮一小塊地方,但是光線的色澤卻很溫暖。他順着光源擡頭看,看到的是老人在找到人後那種鬆一口氣,無比欣慰的笑容。
“後來爺爺每天都來接我,牽着我走過去。知道身邊有人陪着我,我就不覺得這裡可怕了。”沈雁微微一笑,聲音裡滲入了回憶的味道,清苦而又清甜,“再後來,我完全習慣了這裡的黑暗,就可以自己走了。”
說到這裡,眉眼緩緩往下一垂,苦澀地嘆了一口氣。
“自從爺爺過世,我很少一個人走這裡。雖然有了路燈,周圍的房子也多起來,比以前熱鬧了,不會再有害怕的感覺。但,我自己還是走不過去。”
“爲什麼?”齊誩問得很輕,不忍心介入對方記憶裡那一張張回放的膠片。
他選擇成爲畫外音,讓倒敘中的主角自己說出答案。
沈雁此時笑了笑:“因爲會想起爺爺,想起過去的事,想起……自己曾經一個人的不知所措。”
一邊說,一邊朝巷子深處邁開一步,隨即停住。
“也許當時要我一個人去面對那種黑暗是有點早,不過因爲有爺爺在,所以無所謂。”
話題繞了一圈,回到起點。
齊誩似乎忽然間明白過來,一動不動地望着沈雁。而那個人也回過頭久久地注視他:“所以,不用擔心你勉強到我。無論是比賽也好,和你的朋友見面也好……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沒事的。”
沈雁現在的聲音是齊誩最喜歡的一種狀態。
好比一片靜謐的海,深沉而不灰暗,每一個字響起都彷彿潮水一漲一落,涌上沙灘。再硌人的沙礫也最終會被輕輕撫平。
他朝齊誩伸出一邊手,低聲問:“齊誩,你可以陪我走一次這條路嗎?”
齊誩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把手遞過去:“多少次都可以。”
隔着一層涼颼颼的秋風,沈雁的手乾燥而溫暖,握上去的時候能清楚地體會到他指關節彎起來的力度,不輕不重,剛剛好可以把他的一隻手以及一顆心留在裡面。原來兩個人一起走果然不會害怕——因爲心已經放在對方身上,別的人,別的事,都無法使之動搖。
大歸期心情愉悅地回到家,小歸期卻不高興了。
雖然從吃飯的地方用走路的方式回來也不算遠,還是稍稍花了一點時間。尤其他和沈雁並肩同行,途中幾乎沒有遇見特別光亮的地方,兩人於是也沒有看手錶看時間的念頭,邊走邊聊,慢慢地一路散步回到住處。
小歸期雖然在出發前已經被喂得肚子圓滾滾的,可是幼貓耐不住寂寞,幾個小時下來沒人陪它玩耍,它在窩裡拼命地叫喚,打滾,翻來翻去,無非是想獲取關注。
等到大歸期重新出現,它已經開始憤憤不平地撓箱子的箱壁了。
齊誩無奈地看着小傢伙舉起爪子抗議。
真是不可思議,他這個ID叫“不問歸期”的人居然會有養貓的一天,而且才離開四五個小時就被貓咪控訴了。不得不說……假如按照他以前的工作時間安排,小歸期在那間公寓裡不是餓死就是憋死。
“是我不好,你打我吧。”齊誩把小傢伙拎出箱子,讓它偎依在自己懷裡,用兩隻肉墊拍打胸口泄恨。
“喵喵。”小歸期之前還一副怨念滿滿的模樣,真正到了主人懷裡又不鬧了,只顧得撲過去撒嬌。齊誩被它逗樂了,用手輕輕揉它脖子上的絨毛,微笑着看小傢伙舒服得眼睛都眯成兩條縫兒,尾巴完全處於鬆懈狀態,軟綿綿地搭在他身上。
其實他這麼討好小歸期,是因爲以後小歸期要派上用場,對他而言非常非常重要。
所以目前把小傢伙伺候舒服了,肯定百利而無一害。
“齊誩,你現在要洗澡嗎?”沈雁看了看時間,十點已過,不算早了。
“你可以先去,小歸期悶壞了,我陪他解解悶。”齊誩從小傢伙的肉爪之中略微掙開一會兒,擡頭回答。
“好的。”今天是週日,明天就要回歸到正常的工作日程了,齊誩可以比較自由地掌控時間,但沈雁不行,於是也沒有怎麼推讓,“待會兒我洗完了,你自己看着時間去,要幫忙的時候叫我。我到時會在書房裡錄音,打斷也沒關係,敲門就行。”
齊誩聞言,猛地擡起頭來。
雖然自己是看着他報名的,也見證了他選擇角色的全過程,不過聽見本人說要開始錄音,那種強烈的真實感還是令人忍不住振奮。
“你說的是比賽預選階段的試音,對吧?”固執地再確認一次,喜悅的感覺永遠不怕重複體驗。
“對。”沈雁見他目光炯炯的樣子有點好笑,脣角不由向上彎了彎。
“加油!等你的好消息。”齊誩忙道,說完之後總覺得還不夠,於是擡起小歸期的一隻爪,讓它舉起肉墊爲沈雁打氣。其實他也打算今晚把試音錄了,不過比起自己,他更在意沈雁能不能順利入選。
“你也是。”沈雁笑道。對他而言,兩個人可以一同入選才算是真正的好消息。
等待好消息的日子充實而忙碌。
試音上傳日期截止之後,接下來還有長達三天的官方審覈時間,在此之前可以慢慢等。
沈雁平日裡要在醫院上班,齊誩也有電視臺的工作要忙,並不去打擾他,抽空先寫了一份策劃提案給新聞頻道的主任,想趁自己目前留守本地,藉此空檔在城中跑跑採訪,做一個寵物醫院和診所的相關專題。
主任當日便給了回覆。
“我看過你的詳細提案了,構想不錯。”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場白。
主任是典型的新聞人,說話一向喜歡直接,好即是好,不好即是不好,因爲新聞頻道里最不能浪費的便是時間。如今他說“提案不錯”,齊誩基本上已經心裡有數,知道這次肯定能通過審覈。
只不過他沒想到主任非但讓他通過,還提議讓他搞得更大更氣派。
“小齊啊,我在想……與其把你說的這些內容做成一段五到十分鐘的新聞,急急忙忙塞到新聞播報裡面,倒不如去跟‘社會調查’欄目的人說一說,看看能不能弄成其中一期節目,徹徹底底來一發大的。”主任在電話裡聲音洪亮,看來對這個提案抱有不小的興趣,“你知道‘社會調查’吧?每週六晚上那個,一期一個小時,中間除去嘉賓評論時間,大概有四十分鐘左右是可以用來放正式內容的。”
齊誩當然知道那個欄目。
那是電視臺新聞類節目中收視率比較高的一個,每週都在週六黃金時段播出,剛剛好選在晚飯過後,熱門電視劇開播之前,而且內容與社會現象息息相關,因而頗受好評。
“主任,您能去幫我問問嗎?”如果真的可以得到這個機會,無疑是對他記者職業生涯的一大肯定。
齊誩一邊說還一邊忍不住低頭看,甚至懷疑小歸期又爬上來撓他胸口了。
心裡癢癢的,整個人都躍躍欲試。
頻道主任沒有立即回答,反而問了他一個問題:“小齊,我問你啊,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當主持人?”
齊誩一愣,想不到主任會突然提起這個。
自己在很久以前剛剛進新聞頻道的時候確實對他說過今後的目標,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以主持的身份出現,而不單單是一名記者。硬件條件方面,普通話等級考試的一級甲等證書他早就拿到了,只是欠缺資歷和晉升機會。
“‘社會調查’最近考慮改版,原來的主持人不變,不過可能要新增一個評論員性質的第二主持,既可以加入主持人和嘉賓之間的討論,也可以到事件現場走訪,那時候就跟記者差不多。”主任嘿嘿笑了兩聲,“我知道你資質不錯,跟那邊幾個部門的關係也挺好。這個職位你要是願意,說不定可以努力一把。”
如果真的可以調職的話,將來到外地頻頻出差的可能性就會極大降低,大部分時間都會留在本地。
也許,真的可以養貓了。
也許,真的可以不再是“裝死大神”了。
也許……真的可以,留在沈雁身邊而不需要東奔西走了?
“主任,”齊誩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緊緊握着電話的手心都冒出了汗珠,懇切地說,“請務必讓我試試——”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天似乎有很多讀者給我扔地雷扔手榴彈什麼的……真是受寵若驚,謝謝你們!o(≧o≦)o
然後也看見了很多很有意思的評論,果然看見可以回味的評論是最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