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的門是關上的,但沒有反鎖,因爲齊誩試着扳動門把時可以自由扳動。
裡面沒有一點聲音。
“……沈雁?”他的詢問和敲在門板上那輕輕兩下一樣,謹慎而耐心。
“……嗯。”得到的是比問話本身更輕的回答。
齊誩連忙小心翼翼地把門打開,房間裡的燈不知道什麼時候熄滅了,只有電腦屏幕冷冷的白光印在牆壁上。即使光源只剩下這個,沈雁還是彷彿畏光一樣把頭埋在雙手之中,石頭般一動不動俯身坐着,而他的椅子居然是背向屏幕的。
齊誩似乎意識到什麼,匆匆趕到他面前,扶住他的肩膀低聲問:“你沒事吧?”
“沒事,”距離拉近,他這才聽出沈雁聲音裡的微微嘶啞,應該是還沒有從剛剛的哽咽中完全恢復,但至少他們之間能夠正常進行對話了,“情緒……暫時還收不回來。抱歉,再給我一點點時間。”
果然是這樣嗎。齊誩眉頭皺了一下。
其實自己之前也猜到沈雁大概進入角色太深,需要一段時間去平復。不過現在他本人可以說出來,證明他意識是清醒的,並且正在自我調整。齊誩反而鬆一口氣。
“慢慢來,比賽我幫你設了錄音的,正在錄,以後回頭再聽也可以。”
雖然很對不起最後出場的兩名選手,但是現在,除了陪在沈雁身邊,他沒有多餘的心思放在別的事情上。
“來,把手給我。”
齊誩先替沈雁把耳機挪到一旁,然後輕輕觸碰那雙捂在頭上的手,嘗試着掰開。沈雁雙肩微微一顫,脊樑漸漸挺直了,擡起頭,很聽話地順着他的動作把手放下。齊誩沒有催促,耐心等到他的臉與手掌完全分開,這才緩緩握住他的手。
沈雁的手心裡有些溼溼的。
齊誩當然知道那是什麼,不去問,也不去替他擦拭,只是默默貼過去用手攏住他的頭,往回一帶,結實地將面前的人按到自己懷裡。
沈雁一開始靜悄悄的毫無反應,有些虛弱地靠在他胸膛上,過了半晌,雙手才慢慢摸上齊誩的腰,無聲地抱住了。
齊誩忍不住笑,像哄孩子似地輕輕給他拍背,手上和嘴上一起安慰。
“你配得很好,大家都有被感動到。”
“是嗎……”沈雁喃喃自語,似乎完全沒有看見聽衆們在公屏上的熱烈反響。
齊誩愣了愣,不禁失笑:“怎麼,難道你配完之後就轉身不看屏幕了嗎?”
沒想到沈雁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看屏幕,整個過程都是背對電腦的,只是聽主持人的指示一步一步來而已。”
“你說你從一開始就沒有看屏幕?”齊誩不敢相信似地再問一遍。
“嗯……”
“那臺詞怎麼辦?”初賽的角色臺詞是官方臨時公佈的,只在公告上貼出。
“臺詞剛剛出來的時候我看了一下,然後比我先出場的選手們不停地重複,聽了很多遍之後自然就記住了。”沈雁在他懷裡緩緩吸一口氣,雙手從他腰上鬆開,直起身子,蹙着眉搓了搓自己的臉,似乎已經鎮定下來了。
齊誩低頭打量他的臉色。還好,並不是特別蒼白,只是看上去很累。
“你……還是沒辦法一邊看着下面的聽衆一邊配音嗎?”這也難怪,有一萬多個陌生人在場圍觀的情況下,一般人都會僵硬,何況沈雁。那種巨大的心理壓力不是本人、不是親臨其境的話根本體會不到。
“只要完成就好了。”沈雁低聲道,仍是沒有看屏幕的意思。
齊誩聽到這句話,忽然間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只能默默盯着沈雁不作聲,直到屏幕上的動態把他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去。
此時,最後一名選手似乎也下場了,官方工作人員正在統計最後的總分和名次。
接下來應該輪到蒲玉枝一個一個點評選手們的表現了——齊誩想到這裡,忽然輕輕在沈雁肩頭拍了拍,然後不等對方反應,率先動手把耳機插線拔了出來,改爲外放模式。
陽春曲明亮悅耳的御姐音再度響起。
“各位聽衆,各位選手,今晚《誅天令》配音選拔賽的初賽第二鈔蕭山老叟’經過一個多小時的精彩角逐,終於進入最後階段!相信大家期待這個時刻已經很久了——是的,下面我們有請本場的評委代表,蒲玉枝蒲老師爲大家點評剛剛的這場比賽!歡迎!”
公屏上一片歡呼,紛紛刷着蒲玉枝的名字助勢。
蒲玉枝的紅色馬甲登上麥序,首先清了清嗓子,還是習慣性地說了一句“同學們好”,惹得場下聽衆一陣嘻嘻笑。
與文質彬彬作風官方的長弓不同,她沒有講什麼客套話,開門見山,頗有在課堂上打開講義就開始侃侃而談的教授風度:“我知道,許多人對我打出來的分數存在異議,想問問我爲什麼會給有些人低分,有些人高分。彆着急,咱們先從角色本身說起——請主持人把‘蕭山老叟’的人物設定重新貼一貼。”
陽春曲聞言,果然換了公告上的內容,加入了官方之前公佈的人物設定。
“好,如大家所見,‘蕭山老叟’這個人物是一個六七十歲左右的老人,而且是一介掌門,對自己的徒弟‘視爲自己的孩子一般疼愛’,這是官方原話。”蒲玉枝照着唸了一段出來。她是播音及主持專業的講師,自己平時說話也很鏗鏘有力,令人不由自主提起精神來聽,“一般按照正規的商業配音,配音員在配音之前一定要先了解原著,有書讀書,有影視內容看內容,準備充分了纔開始。你究竟有沒有用心在這方面下功夫,行內人一聽就聽出來了。”
齊誩聽到此處有些慚愧。
當初沈雁提出要讀《誅天令》原作的時候,他還覺得沈雁過於認真,覺得只要有官方的人物設定就綽綽有餘了。
但是蒲玉枝的話讓他覺得自己做的還遠遠不夠,因爲原著對於角色的描寫更全面,更立體,不是幾句簡簡單單的人物介紹可以取代的。尤其在聽過了沈雁的蕭山老叟之後,這種認知更加強烈。
自己一定要找時間,好好把原作研究一遍,全力應付後面的比賽。
蒲玉枝下面的話稍稍減輕了他的負罪感:“不過考慮到大部分人是業餘的配音愛好者,而且要讀完一部五十萬字的小說也不容易。那麼,咱們退一萬步來說,仔細讀一讀官方的人物設定還是應該的吧?”
齊誩點了點頭,這個他倒是有認真看過。
“這個角色單單看人設的話,也可以大致分析出關鍵要表現的地方:一是年齡感,我知道大部分選手都是年輕小夥子,要配老爺爺比較困難,這個限制性比較大;二是身份,這個人並不是街邊隨隨便便路過的老大爺,也不是普通的農民、樵夫、漁夫之類的,而是一位掌門,掌門的氣勢和氣質必須有。”蒲玉枝不緊不慢一一分析,“那麼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特徵——愛徒如子。請大家稍後聽我點評的時候,牢牢記住以上三點。”
這時,網線那端傳來嘩啦啦幾聲類似紙張翻動的聲音,應該是蒲玉枝在看什麼東西。估計她和沈雁一樣,都是邊聽邊記錄選手表現的。
“那麼我們先從1號選手說起。1號選手……”
她按照編號一個個點評,點評風格跟齊誩預料的差不多,沒有長弓那麼溫和,毒舌且犀利,字字見血,不過相對的也讓人受益不少。如果在她說話期間,公屏上出現聽衆提問,她還會停下來,慢慢解釋她爲什麼會這麼評價,直到大家心服口服爲止。
——不愧是名師。
齊誩這時候微微低頭去看沈雁。
沈雁仍然靜靜坐着,那種專心致志的神態是他所熟悉的,他知道沈雁在認真聽,只不過還是沒有轉回去面向屏幕。
“下面是19號選手。”蒲玉枝報出轟天一炮的編號時,那些忿忿不平的小粉絲們終於等到了爆發時刻,又在公屏上碎碎念抱怨評委壓分,導致她們的偶像再次屈居第二。
蒲玉枝沒有對此作出任何迴應,只是一板一眼地開始評價他的綜合表現。
“首先我必須說,這位選手的年齡感和前面的所有人比起來都略勝一籌,老爺爺音抓得很準,看得出來平時是下了一定功夫去練的,這點不錯。”
略頓,來了一個經典轉折。
“但,年齡感只是用來衡量聲線合不合適的標準之一,除此之外,還要考慮人物的特點。這個角色的特點即是沉穩大氣,可敬可親。19號的聲音聽起來……與其說是一位在長居山中、與世無爭的一個掌門,不如說是一個常常發號施令的武林盟主,氣勢夠是夠了,不過有種浮起來的感覺,外向有餘,內斂不足。”
所以她給了3.5分,意思是大體上滿意,但是氣質表現有出入。
“發音的話,這位選手的功底也比之前許多人好,平時應該有好好練過,吐字很清晰,普通話標準,而且有些臺詞會自己去找停頓點,可見配音的時候有在思考節奏感。這些好的地方相信大家都聽得出。”蒲玉枝的做法一向是該誇的誇,一樣不會漏下,毒舌的時候亦是如此,“不過很遺憾,後面兩項的‘基礎分’和‘感染力’令人失望。”
此話一出,公屏上立刻炸開了鍋。
粉絲們紛紛羣起而攻之,爲炮叔打抱不平。
聽衆1:我們家炮叔明明配得很精彩,我覺得很有感染力啊!爲什麼給1.0分!爲什麼要說“遺憾”!很傷人好不好!當老師的人不都是以鼓勵學生爲主的嗎!
聽衆2:我就不明白了,一邊說什麼大部分人都是業餘配音可以體諒,一邊又用這種專業架子來評價選手,敢不敢更兩面三刀一點??(︶︿︶)=凸
聽衆3:強烈要求換一個人點評!!誰點評不好,偏偏叫打最低分的上來點評,這不是擺明了欺負我們炮叔嗎??
……
蒲玉枝沉默了大約三秒鐘,突然開口道:“很多人不喜歡聽帶批評性質的意見,這很正常。吃到苦的東西我自己也會覺得不舒服,這是一個人的本能。在比賽這種特殊情況下,受到批評的機會比平時更多,有來自評委的,有來自聽衆的,也有來自對手的。”
場面稍稍冷靜下來,她非常冷靜地繼續往下說。
“批評,要聽——但不是什麼樣的批評都得聽,批評也分良性和惡性的。有些人呢,良性惡性他都聽,聽了還統統往心裡去,受點打擊就縮回去了,那叫自卑;有些人呢,兩種都不聽,繼續我行我素,這種說好聽點叫自信,說難聽點叫自負。我個人的主張是理智區分,接受良性批評,無視惡性批評——這個,我認爲是自勉。”
最後一句纔是重點。
“我可以很不謙虛地說,我的批評都是良性的。至於那些太自卑和太自負的人,爭辯這些是不是良性批評大概也沒用,可以選擇不聽。相反,理智的人歡迎留下。”
一個巴掌打得響亮,公屏上的惡言惡語果然乾淨不少。
如果不是因爲面前不是自己的賬號,而且身爲CV不宜發表公開見解,齊誩真有一股跑到公屏上排隊吶喊“蒲老師V5”的衝動。
“那麼我繼續講19號。”蒲玉枝從容不迫地接着剛剛的話題,“第一幕浪跡已久的秦拓回來,師父的幾個句子之間沒有太大的感情變化,從頭到尾一個調調,驚喜和慈愛的情緒沒有突出,給人一種徒弟其實天天都回家的感覺,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估計因爲要控制住年齡感,光壓聲線了,語氣沒有顧及到——這是很多變聲系的通病。”
轟天一炮的聲線在前面衆多選手的襯托下脫穎而出,可以說開場開得驚豔,這是好處。
壞處是主次顛倒,過分追求年齡感而忽略了更加關鍵的語氣起伏以及感情表達——這點齊誩當時也沒有留意,現在聽了蒲玉枝的分析才恍悟過來。
“從第二幕開始,這個角色開始出現理解偏差,而且是相當大的偏差。”蒲玉枝又在嘩啦啦翻頁,看來她當時記錄得很詳細,寫了不少字,“老實說,我認爲官方的語氣標註有些過於簡單,但是簡單也有簡單的道理,重點在考察選手有沒有用心看設定,有沒有站在角色的立場上思考語氣邏輯。”
“19號給我的第一印象是這個師父對於自己的徒弟有強烈的偏向性,溺愛秦拓,瞧不起白軻,甚至處處拿小徒弟來教訓大徒弟。試想,一個非常疼愛徒弟的人如何會做出這種傷害對方自尊心的事情?將心比心,我作爲一位母親,我最希望看到的是自己的孩子們和和睦睦融洽相處,而不是看到他們爭來爭去關係破裂。更何況以一個掌門人的角度講,這樣的偏袒也是不允許的,對待後輩不公平的話,他如何受人敬仰?如何維繫門派?”
“如果大家都去讀讀原著的話,會發現白軻其實是一個有自卑傾向的人,而瞭解他這種性格缺陷的師父更加不可能故意往傷口上撒鹽。這點是大錯,這一幕從一開始走向就不對了,所以後面也就越來越不對。”
她指出了轟天一炮的致命傷,那就是對於蕭山老叟對待白軻的心態解讀。
無論是第二幕還是第三幕,他的演繹都嚴重違背了原著的刻畫。
“最後那段是我打出1.0的主要原因,我個人認爲那段情節相當重要,是最煽情的場面之一,是調動聽衆情緒的要點。正如前面所說,19號給我的感覺是……秦拓是他真正從小拉扯大的徒弟,白軻只是他半路收的,可看過原著的人都知道實際上正好相反。‘師父’這個詞既有師也有父,19號的表演只有嚴師沒有慈父,有種不幸教出一個十惡不赦的逆徒,恨不得親手打死他以淨師門的感覺。”
蒲玉枝聲音一沉,語氣比之前更顯嚴厲:“還有一點很關鍵的信息——白軻那時候已經死了。對於一個年過花甲的老人而言,最痛苦的莫過於白髮人送黑髮人,看見親手養大的孩子化爲一盒骨灰,即使對方生前罪孽再多再深重,自己曾經憤怒過,面對已死不能復生的孩子都不會無動於衷,更加不會像19號那樣表現出冷血。”
爲什麼打那麼低分已經很清楚了。
這回連轟天一炮的粉絲們都一個個成了啞巴,彷彿在屏幕上徹底消失那樣,無影無蹤。
點評繼續。
當蒲玉枝即將評價完27號選手的表演時,一直沉默到此的沈雁忽然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問:“他們……給了我多少分?能晉級嗎?”
聽上去居然有些彷徨。
齊誩忍不住睜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你居然連自己的總分都沒聽就摘掉耳機了?”
沈雁壓抑地嘆一口氣:“抱歉,我有點怕……怕結果會讓你失望。”
要是知道總分第一名這麼說自己,不知道有多少選手會氣得暈過去——齊誩又好氣又好笑,可種種情緒交織到一起,最後勝出的卻是一種細微的疼痛感,落在心底,也落在他撫過沈雁臉頰的手指上:“你啊,應該再給自己一點自信纔對。”
低下頭,他有些疼惜地親了親沈雁的前額,輕輕貼着那張臉,決定把埋藏已久的話說出口。
“其實,我還想對你說——”
正在這時候,蒲玉枝的話打斷了齊誩:“下面,我來評一評28號,也是我本人自開賽以來唯一一個全部打出四分的選手。”
沈雁聽見“全部打出四分”這幾個字,渾身微微顫了一下,有些迷惘地擡起頭。
迎上的是齊誩淡淡的笑容。
“你聽,”他說,“現在,你知道你的分數了吧?”
“28號的聲音其實特色不明顯,屬於比較認不出來的那種類型,不過聽起來給人一種很沉穩很端正的印象。這種印象即使是在僞老爺爺的狀態下也沒有改變,這點,在變聲系選手當中是非常少有的。”
蒲玉枝罕見地在點評過程中微微一笑。
“配音呢,重點是那個‘配’字。這個跟舞臺表演有很大不同,而且考慮到《誅天令》是一款遊戲,玩家們眼中看見的是遊戲裡面的人物,聲音在貼合人物形象的基礎上,配音員還要最大程度地隱藏自己,讓聽到聲音的人入戲而不是齣戲——從這一點來講,聲音特色不明顯其實是好事。”
任何搭配畫面的作品,聲音都必須符合畫面,否則會格格不入,讓人聽不下去。
這即是電影、電視還有遊戲配音和傳統廣播劇最大的不同之處。
“28號你的聲音比較樸實溫和,讓我覺得可以想象出一位隱居在山中,閒雲野鶴,淡泊名利的老人,這正是蕭山老叟的特徵之一。代入角色的時候不會有突兀的感覺,而且你能讓聲音聽起來很自然,不像許多年輕人僞裝六、七十歲的老年人會有捏着鼻子說話的生硬感,很好。”
“更難得的是,你在穩穩控制住聲線的同時,還能注意根據角色說話時的身份立場的變化來調整自己的語氣,這個是很多人常常忘記的。譬如第一幕裡面你從掌門人到師父再到一個殷殷盼望孩子回家的老父親的轉變,是我個人覺得相當用心的處理。官方臺詞裡面標點符號僅僅是用來參考的,有些選手照念,沒有考慮到說話人當時身處的環境和氣氛,但是我感覺你有考慮進去。”
接着,她舉例說明什麼叫作臺詞融入環境。
“大家閉上眼睛想想看,在夜半三更之時,蕭山老叟忽然發現門外有人,進一步聯繫原作背景的話,當時正是江湖動盪不安的時期,朝廷四處派人緝拿江湖人士,作爲掌門人的第一反應是警惕是很正常的。但是在這時候,他突然發現是自己的小徒弟平安回來了,身份改變,情緒當然也要跟着變,尤其是最後一句明明像是埋怨的話卻聽得出濃濃的關愛……這是我們這種嘮嘮叨叨的老人家總盼着兒女回來,真的回來了又忍不住嗔兩句的矛盾心理,抓得很準。”
“這一幕無論是句子停頓點也好,臺詞的輕重緩急也好,自己加的小小一聲抽氣也好,都讓人在聽的過程中體驗到一種角□緒的流動。”
齊誩聽到這裡,嘴角不由得輕輕往上揚。
是的,他以前和沈雁對戲就是這種感覺——彷彿置身場景當中,對方的動態和神色看得一清二楚,自己可以根據這種畫面感作出合理的反應。
“接下來講講你的對話感。這點我剛剛很少提,因爲選手中能體現出對話感的人不多。所謂對話感,就是指在配音過程中注意到自己說話的對象是誰,根據對象考慮語氣,讓人覺得即使沒有對戲的人,也好像有那麼一個人存在着那樣。”既然沈雁把一些以前沒有講到的東西展示出來,蒲玉枝當然不介意給衆人點出,“說話過程中,我感覺到你的蕭山老叟一邊說話一邊在思考對手戲的人的心情,而且可以從你的語氣裡,猜測出對方大概是什麼樣性格的一個人。”
“最明顯的應該是第二幕和白軻的對話。很多人似乎都不知道白軻生性自卑多疑,特別是被人拿來和同輩作對比的時候。所以我聽見你的處理,有種眼前一亮,心想‘哎呀,原來有人會注意去體諒白軻的感受了’。”
“比較出色的地方是那句‘你師弟他’之後的停頓。前面有幾位選手也在那個地方停頓過,不過很多人只是語速拉慢,沒有注意把音調也降下去。聽你壓低聲音的時候,我覺得我甚至可以看到白軻站在對面,聽見師父提起師弟臉色一變的畫面。你的語氣變化聽上去就像是因爲看見他臉色不好,心生愧疚,用更委婉的方式去把話說完。而且對秦拓先揚後抑的處理是對的,一般來說先要責備幾句小徒弟,讓大徒弟聽了覺得稍稍舒服一點,然後再提小徒弟值得他學習的地方,這樣一來他更容易接受。至於後面表現出來的一個慈父擔心即將下山的孩子的感覺……不用我說,相信大家一定聽得出來。”
蒲玉枝說了長長的一大段,又開始嘩啦啦翻頁,傳到齊誩耳中無比清脆動聽。
她一邊翻一邊還喃喃自語:“對28號選手,其實很難效仿其他人那樣單單評價聲線,或者單單評發音、基礎分、感染力等等,因爲已經相輔相成融合在一起,缺一不可。我更傾向於放在一起點評,所以一幕幕說好了。”
如她所言,接着是第三幕。
“28號的第三幕是今天這場比賽裡我聽過的之中印象最深刻的——至於爲什麼這麼說,我想大家心裡有數,不然現場投票率也不會超過百分之九十了。”
蒲玉枝如實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聽衆們的反應她一直默默看在眼裡,只不過直到現在才說出來罷了。
“一個角色要活過來必須要有感情,然而光是表現出這種感情還不夠,能不能達到讓聽衆產生共鳴的地步,決定了這個角色的成敗。之前我有解釋‘基礎分’和‘感染力’的區別,有些同學聽不太懂,其實‘基礎分’是評價選手能不能表現出感情,當然這種感情表達可能是正確的,也可能是錯誤的。‘感染力’是指在正確表達感情的基礎上,有沒有把聽的人拉進去,有沒有使人爲之震撼。”
“之所以需要正確的感情是因爲這樣才符合心理邏輯,不符合邏輯的東西經不起推敲,永遠打動不了大家。但是光是‘正確’還不足夠打動別人,還需要‘真實’。”她慢慢道來,“很多人認爲配音過程中,聲音是最重要的,這點沒錯,不過空白也是很重要的。在28號你開始說話之前,留有很長一段空白。一開始我也以爲是幕和幕轉換間的停頓,但是停得太長了,我才忽然間意識到這個是在表現角色當時久久說不出話的痛苦心情,當你開口艱難地說第一句話,我就更加確認這一點。”
“至於你語氣把握得怎麼樣,前面已經提到很多,就不必我一一說明了。對於所有選手來說臺詞都是一樣的,提示都是一樣的,看大家怎麼樣在其中求變化,加入自己的特色去讓臺詞變得豐滿而不蒼白,這些都是要靠非臺詞的東西,譬如擬聲詞、笑聲、哭聲等等輔助。”
“最後那裡由苦笑慢慢轉爲哽咽的處理,是劇本上完全沒有講到的,本來不那麼突出的臺詞,因爲加上了這些之後突然間變得非常有真實感。我作爲一個老師那麼多年,基本上僞裝出來的哭和真哭一聽就能聽出來……我想,後面這段你應該是真的在哽咽。要知道,配音員在那麼短的配音時間內能夠進入角色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可以想象你揣摩過你要配的角色,體會得到角色當時的心境,理解他的心境。這些東西不是全心全意投入進去是沒有辦法做到的——你做到了。”
“沈雁,”齊誩附在他耳畔低低重複一遍,“沈雁,你都聽到了吧。你做到了……真的,不僅做到而且做得很好。”
沈雁眼瞼一動,埋下頭去,雙手一直緊緊抓着齊誩的衣角。
齊誩把手放在他寬闊的背上,輕輕向上扶:“來,站起來。”
在失去燈光的昏暗房間裡,屏幕上映過來的光線尤其珍貴,然而從沈雁這個角度,永遠只能看見自己投下的黑影——所以齊誩想讓他轉回來,不再背對光源,用他自己的雙眼好好看看聽衆們對他的評價。
但是在此之前,齊誩以爲已經結束點評的蒲玉枝卻再次語出驚人:“下面,我特別講一講我爲什麼要扣28號選手一分。”
本來這章不應該那麼晚發的,都是因爲寫完之後突然間斷網了……斷。網。了。然後一直等到現在(跪)
這章基本上評論的內容實在是太長了(而且蒲老師其實還有其它要說的,但是實在放不下),就……希望還是大家喜聞樂見的內容。果然我是正經寫評論會寫爆字數星人……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