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父子,連臺詞都是一個模子裡面出來的——心裡冒出這個念頭,嘴角就不由自主往上翹了翹,卻沒有完成全部動作。
畢竟“笑”這個動作在父親面前,已經很久沒有完成過了。
齊誩用那個只有一半的不成形的笑容喃喃回覆:“只是打電話回家……問問情況……”
明明和對弟弟的回覆相同,語氣卻和鼻子一樣開始發酸,發軟,就像一張揉皺的紙怎麼壓都壓不回之前的平平坦坦。齊誩很希望自己的左手沒受傷,這樣的話就可以雙手一起握住手機,否則他不知道手會不會抖得太嚴重,以至於不慎把手機摔到地上。
電話那邊的人沉默了十幾秒。
“沒什麼可說的。”
果然,連答覆都一樣。對話進行到這個地方,終究還是撞進了一個死衚衕。
果然,還是要掛斷的。
齊誩覺得自己打電話之前吸進去的冷空氣不足,因爲胸口仍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讓他的一對肩膀都開始微微哆嗦。他將自己的語調儘量保持在不失態的範圍內:“好吧……我知道了。”
對方又沒回話。
齊誩的拇指輕輕挪到終止通話的按鍵上,卻一時之間沒辦法瀟灑地按下去。快啊——他在心裡催促自己,因爲那個人一定正在等他掛斷。
可父親卻在這時候突然再度開口:“出了什麼事嗎?”
齊誩一愣。
對方這時候頓了頓,幾乎可以說是刻薄地補上一句:“是不是又被什麼男人甩了?”
父親這句話無非在影射當年自己爲了前任男友出櫃,對方卻選擇結婚生子,狠狠丟下自己一個人承擔後果的事——明明是一句又諷刺又傷人的話,齊誩居然反倒有一種放下心中一塊巨石般的輕鬆感。
居然覺得……自己可以應付這樣的對話。
“對不起要讓您失望了,我現在還是跟以前一樣執迷不悟,”他說,還特意借用了母親那句口頭禪。在提到沈雁的時候,他也沒有阻止聲音裡的欣慰情緒直接傳遞過去,“而且……我遇到一個對我很好的人,每天都在很普通地過日子。”
“哼。”
對方冷冷地嗤之以鼻。
聽不出是鄙夷多一點,是失望多一點,又或是驚訝多一點。
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
沉默期間,父親那邊廣播電臺的背景音樂聽起來更加清晰——那是一支很老的曲子,齊誩以前經常聽到。熟悉的音符一個個淌入耳朵,就彷彿有人把記憶的碎片一片片嵌進腦海,恍惚想起了自己還住在那個家裡時,每天早晨起牀後的光景。
那時候姐姐齊囍剛剛畢業,在老家工作,一早幫忙母親煮雞蛋、濾豆漿,他則是一邊自己穿校服一邊把弟弟齊喆從牀上攆下來,趕着吃完早飯一起搭公車去高中。父親通常會坐在客廳那張藤編的老式搖椅上,一晃一晃跟着曲子用手指敲打椅柄。
他甚至還記得搖椅擺放的位置,朝着什麼方向,以及前後擺動起來那種“吱呀吱呀”的響聲。
嘴脣微微張了一下,脫口而出:“不知道爲什麼,最近……總會想起您。”
“昌帝”那場比賽途中也是。
下意識把過去的回憶翻上來,模仿記憶中父親發酒瘋的舉止。表演越是生動形象,越能證明自己對父親的印象還深深存在於心底的某隻抽屜裡。而這些日子以來,這隻抽屜打開的次數似乎愈來愈多了。
“可能在外面久了,即使回不去,也還是會想想。”
父親也好,家也好。
說完之後,齊誩低下頭默默回顧一下剛纔的語氣,希望聲音沒有抖,希望口氣與平日相差不大。但是周圍的冷空氣太強,究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電話的另一端似乎打算緘默到底,一句話也不回。
片刻後,齊誩主動把話題岔開,讓雙方都不至於沒有臺階下:“其實今天打電話來,是因爲我待會兒有個採訪,所以提前練習一下。”
“練習?都當了六年的記者了,還這麼沒出息。”原來父親還記得自己出來工作了多少年。
“因爲採訪的對象是一位母親,”齊誩頓了頓,並不確定自己繼續往下說是否明智,可是主意已定。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這位母親她……當年拋棄了自己的兒子,我今天是要代替她兒子去問她幾個問題。”
沒等到對方的任何迴應,齊誩自己暫停了一下,而後自嘲地笑了笑。
“我在想,如果我可以做到從容面對拋棄了自己的父母,那麼我一定也可以從容地面對她——如果,我能知道我父母怎麼想,大概也能知道她怎麼想。”
話筒那邊傳來微微急促的呼吸聲,顯然是勃然大怒的前奏。
齊誩暗暗捏緊了手機。
心臟像被抽了一鞭子,撞得胸膛裡面咚咚直響,那種巨大的衝擊力正在催促他放棄——但,父子之間已經有許多年沒有把對話進行到這份上,所以他必須逼着自己堅持下去,不要去點屏幕上那個掛線符號。
稀奇的是,對方居然也遲遲沒有掛斷。
彷彿這是一場看看誰比誰更能忍耐的較量,氣氛劍拔弩張,情緒一觸即發。
“爸,”齊誩叫出這個已經變得陌生的稱呼,一個個出口的字都帶着硬度,“您認爲,爲人父母的……爲什麼可以做到拋棄自己的親生骨肉?讓他們在外面回不了家,自己一個人孤伶伶地過?”
“那肯定是因爲她兒子做了什麼錯事。”父親回答的時候,粗重的喘氣聲一下又一下撲上話筒,響亮無比。
“不,”齊誩凌厲地開口打斷,“她兒子並沒有做錯什麼——從來都沒有。”
兩個人一時間陷入僵持。
半晌,對方冷冷道:“也許因爲她兒子沒有意識到,自己做過錯事。”
齊誩聞言,悽然笑了笑,在牆下原地走了幾步,好不容易纔說服自己按捺住膨脹的情緒,微微顫聲反問一句:“……選擇不了自己的身世,選擇不了一些天生註定的東西,原來就是做錯事?”
通話那端的人似乎被他銳利的語氣震住,沒有立即答上話。
齊誩卻沒辦法停下。
“爸,是不是因爲我天生是一個同志,出車禍就是應該的?差點死在汽車殘骸裡面就是應該的?斷了兩根骨頭一個人躺在醫院裡面沒有家人探望就是應該的?在自己最絕望的時候,不能回家,只能一個人不停工作、不停出差麻痹自己也是應該的?”
忍耐了多年的質問嘶喊出口,齊誩終於意識到自己失控了,渾身一凜,冷汗一下子滲出來,回到現實。
“對不起,”他微微喘着氣,壓低聲音道歉,“……我剛剛跑題了。”
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的是,通話居然到現在還持續着,沒有任何一方中途掛斷。如果是幾個月前的自己,估計早就按斷線了。別人對他的印象都是非常溫和豁達的一個人,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其實他骨子裡很倔強。
父親當然也知道。
“呵……”
他忽然輕輕苦笑一聲。
“其實我知道,家裡出了這麼一個‘不正常’的兒子讓你們覺得很丟臉。”他麻木地對着話筒喃喃自語,“姐姐結婚那麼久,從來不敢對姐夫他們家提起我的事。小喆以前跟我那麼親近,整日整日跟在我後面跑,現在連一聲‘哥’都不肯叫了。而您和媽媽……”
——也寧願沒有我這個兒子。
無法完成句子。
喉嚨被哽住了,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齊誩的目光渾渾噩噩地在地面上轉了一圈,擡起來,停在面前那堵石灰牆上。他忽然間覺得在一個人認識到牆壁的厚度與高度之後,站在牆下就顯得如此無力。即使自己有心到牆後面去,也力不從心。
“其實,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不想讓我回去,我也已經回不去這個事實。”
他木然地深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目。
“所以我待會兒採訪的時候,也並不想苦苦哀求那位母親重新接受她的兒子,母子團圓什麼的,因爲傷害已經造成了,不可能當作一切沒發生過。當初她怎麼想……對她兒子來說並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意義。我今天,是要問問她現在怎麼想,有沒有爲當年拋棄親生骨肉的行爲悔恨過,僅此而已。”
到此,該說的也說完了。
“謝謝,我們聊過之後,我想我大概知道一些這些父母的想法了,”齊誩的笑容乾巴巴的,語氣卻很坦誠。他的手指移向了終止通話鍵,最後道別,“……爸,我掛了。”
出乎意料地,父親突然開口阻止他立刻執行這個動作:“等等。”
齊誩怔了怔,幾乎碰到屏幕的拇指果然一僵,沒有按下去。
他聽見父親話筒裡傳來的一陣衰弱的咳嗽聲,年紀大了,聽上去身體狀況已經沒有當年那麼硬朗,被菸酒薰壞了的嗓子在低聲說話時分外嘶啞:“採訪完了,打個電話回來……告訴我她有沒有。”
有沒有——
有沒有悔恨?是指這個麼?
齊誩腦子裡微微懵了一下,這個念頭甚至比父親主動要他在同一天內打第二通電話回家還要令他吃驚。
他茫茫然眨了兩下眼睛,下意識迴應道:“……好。”
餘音還沒有完全落地,手機裡已經驀地傳來斷線後的“嘟嘟嘟”聲。而他,居然還聽了一會兒才慢慢放下。
醫院的住院部這個時間還很冷清。因爲早上是例行巡房的時間,一般情況下不允許家屬探病,走廊上基本只有醫務人員來來回回走動。
幸運的是,齊誩以前到省人民醫院做過報道,和領導層有過一點點接觸,而且自己是電視臺記者,院方在新聞媒體面前總是要給些面子的。靠這層關係爭取到進入住院區的機會,對他而言並不困難。
齊誩不費什麼力氣便找到了女人所在的病房。
不過,女人不在病房內。
負責查房的護士告訴他,女人早上醒來後常常一個人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默默盯着玻璃窗發呆,一盯就是兩三個小時,很少跟護士或者別的病人交流。
“也不見她有家屬過來探望。”護士這麼說。
齊誩微微一愣,隨即在心裡輕輕苦笑了一下——沈媽媽,想不到我和你還有過相似的經歷呢。
“早上好。”
女人正呆呆望着窗外一片半陰半晴的灰色天空出神,忽然聽見一個清朗的聲音向她打招呼,猛地一驚,匆匆回過頭。
這個地方這個時段幾乎沒有什麼人來,連路過的醫生護士都很少。
此時,廊道上卻靜靜站着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衣裝樸素簡練,很簡單的一件白色襯衫,扣鈕釦的方式斯斯文文的,既有精神氣,又有幾分閒散,看上去很舒服。以長相而言稱不上讓人眼前一亮,但是眉目端正大方,連站姿都彬彬有禮,微微笑着的脣角擡上去便給人一種類似於清晨陽光的印象。
只可惜左手破壞了這個畫面。
一根吊帶把左臂上厚厚的一層石膏託在腰間,外套只有右邊袖子套了進去,左邊只是輕輕罩過肩膀。
任何人見了這副打扮都會知道他骨折過,倒也很好地解釋了他在醫院這種地方出現的理由。
但是女人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並不是因爲這個。
而是因爲她認出了這個人——昨天遇到沈雁時,正是這個人站在旁邊,顯然是與沈雁同行的人。
“啊……”女人面無血色,渾身微微一僵,石頭般定定坐在原位動彈不得。
“阿姨,”齊誩當然注意到這一點,只是神態不改,仍舊朝她淡淡一笑,“真巧,您的病房也在這一層啊。”
說畢,沒有給女人起身離開的藉口,率先指了指她身側那個位置。
“阿姨要是不嫌棄,我可以坐這兒嗎?”
女人神色驚惶不定,卻又想不出可以拒絕的理由,只得埋下頭輕輕挪遠一點。在齊誩從容坐下的同時,她的一對鞋底不安地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地磨,似乎想盡快把時間消磨掉。
齊誩表面上在低頭撣去長凳上的灰,實際上眼睛一直注視着她的肢體語言。
“阿姨,”他又輕輕叫了一聲,“阿姨吃過早飯了嗎?”
女人不說話,匆匆搖頭。
“我知道,這裡食堂的東西實在不好吃啊。”齊誩有過親身住院的經驗,所說的話也句句像是自己真的還在住院一樣。
女人還是不說話。
沈雁和護士說過的話果然不假,她不喜歡交談,要她對自己這樣一個陌生人開口更是難上加難。
齊誩這時候微微一垂眼瞼,忽然“呵”地笑了笑。與其說笑,倒不如說是嘆息更合適。大約是對這樣的笑聲感到一絲詫異,女人稍稍側目打量他,只見他神情蕭索,半天看着地板不吭聲,視線停駐的時間也不知不覺延長了。
“不過……像我這種沒有家人過來探望的人,再難吃的東西也只能自己一個人慢慢嚥下去,”他低聲道,“不然還能怎麼辦?”
女人聽到這裡,握住的手恍惚一下鬆開了,不再死死抓着腕子。
鬆手也意味着鬆口。
如果世界上同病相憐的人可以相遇,那麼,機會最大的地方或許就是醫院了。共鳴往往是打開話匣子的第一把鑰匙——
“你……家人不願意過來探望你?”
聽到對方主動開口說的第一句話,齊誩眼睛深處微微一亮,卻埋進了陰影裡,沒有讓對方覺察。
“嗯,”他悶聲回答,甚至擡起手輕輕擦了一下鼻子下面,“我出車禍了,尺骨和橈骨雙骨折,處理現場的人都說我沒死是萬幸……而現在,我一個人住院,家裡卻沒有一個人過來。”
“車禍……”女人臉色微微發白,重述時聲音有些抖。
顯然對她來說,車禍聽上去是一件相當可怕的遭遇,況且齊誩說的受傷情況很具體,更令人難以置信沒有人來探病。
齊誩在她低頭喃喃的時候掃了一眼。
他一邊觀察,一邊不着痕跡地把最重要的一個信息點出來:“連我的親生父母……都沒有來。”
女人倏地震了震,半晌說不出話。
齊誩並不打算繼續往下說,因爲他需要等。等對方自己開口問他理由——
這個過程非常考驗一個人的耐性,尤其在他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能讓對方主動提問的情況下,這樣的等待簡直是一種酷刑。所幸,這種酷刑沒有持續太久。
“爲什麼?”女人問。
聲音出賣了她內心的劇烈掙扎,微微顫抖着。
齊誩不作聲,深深長出一口氣。
良久,他終於神情黯淡地坦白:“因爲……他們不要我了。我在很多年前,就被自己的爸爸媽媽拋棄了。”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我覺得比起沈爸爸沈媽媽……齊誩的一家人比較正常……=。=?(可怕的相對論)
於是沈媽媽你在和你兒媳婦說話你造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