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誩笑不出來。
那種認真到令人害怕的語氣,讓他完全笑不出來。
“你……說真的?”明明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卻還要彷徨地再問一次。
“我說真的。”對方也一絲不苟地重複回答。
耳機裡那個人的聲音似乎忽然拉近,距離感一下子消失,像是真的附在自己耳邊喃喃低語一般。
齊誩本能地將身體往後一退,眼睛都忘記要怎麼眨了。
前所未有的長時間沉默。
雁北向雖然沒有說話,但是他那邊偶爾傳過來一兩聲細微的響動,像是在移動桌面上的什麼東西。齊誩仍在發怔,他卻再次輕輕開口:“我剛剛把地理位置的選項改成可見了,你可以看一下。”
齊誩屏住呼吸,恍恍惚惚間挪動鼠標,移到那個人的頭像上。
QQ系統根據IP顯示出來的地理位置果然出現了——同樣的省份,同樣的城市。
城市名字後面跟着的一個小小的陰雨圖標也正符合窗外的天氣,彷彿真的有雨點落下,一顆一顆敲打心口,發出動搖的聲響。他覺得自己動搖的不止是心,甚至連手指都有些打顫。
“你,突然這麼說……我真是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齊誩喃喃自語,半晌笑了一聲,想讓自己聽起來不至於太狼狽。
“你會討厭嗎?”那個人的聲音又低又沉,隱忍而剋制。有着讓人無法拒絕的溫柔。
“不會。”齊誩儘可能鎮定回答。
以前他也和圈子裡的朋友見過面,吃過飯。
但是這次真的很突然。而且,這個人……是雁北向——
“我真的,很想去看看你。”雁北向這麼說。每一個字都說得很輕,卻充滿感情。
所有無謂的掙扎在這一刻變得蒼白無力,內心最後一道牆在慢慢坍塌。
“好。”齊誩聽見自己迷茫地作出迴應。
非常緩慢地,他在鍵盤上敲下自己所在的小區地址。
並不是因爲單手打字困難,只是有種不真實感,手指使出的力氣彷彿落在一團棉花上,輕飄飄的按不住。
完成,發送。
整個過程結束之後,齊誩默默閉目深吸一口氣。
接到他的地址,雁北向也給他發送了一條消息,消息裡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串數字。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耳機裡面如是說。聽不出任何情緒,猜不出對方的表情,“明天週六我休假,如果不出意外,大概早上八點左右能到,到了給你電話。”
齊誩茫然聽着,茫然對着屏幕點點頭。
“今晚,你先好好休息。”這是雁北向退出語音聊天前的最後一句話。
通話隨之結束。
即使放下耳機,那種不真實感還在。
齊誩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剛剛從水裡撈起來的人,上岸後雖然可以大口呼吸,但是思路一時半會還無法理清。
他依言關掉電腦,然後呆呆地在全黑的屏幕前坐了一會兒,這纔拿起手機,向自己新輸入的那個號碼發了一條短信:這個是我的手機號,明天見。
很快,回信來了——收到了,明天見。
齊誩盯着這短短的六個字,尚在迷惘,不想又有兩個字跳出來:晚安。
“呵,”他不經意間綻開一記無奈的笑容,手指隔着屏幕,觸碰那暖洋洋的兩個字,忍不住低頭自言自語,“緊張都緊張得要命……怎麼可能還晚安得了?”
懷着忐忑的心情熄了燈,他躺在被窩裡默默聽窗外風雨淅淅瀝瀝,不知不覺睡着。
次日,雨勢似乎變得更強了,排水管一直響個不停。
大概因爲心裡面一直惦記着,大清早的齊誩已經睜開雙眼,一看時間,甚至還不到七點,四周靜悄悄的只聽得見纏綿雨聲。
他沒有繼續躺在牀上靜養,直接起牀洗漱,更衣。
他打算好好把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妥貼,看上去能夠少一分憔悴,多一分精神。初次見面,至少要留下一個好印象。
簡單用過早餐,齊誩七點半已經出門下樓。
身上只有一部手機,還有一把雨傘作爲備用。今天的雨比昨天更密,更急,無論是乘什麼交通工具過來估計都不方便。
齊誩來到樓道口前,望着外面茫茫一片雨幕,心裡完全沒底。
他走到當初自己撿到小貓咪的那個牆角,屈身坐下。這個位置視野最好,而且還有屋檐可以遮雨,很適合等人。
雖然雨水是遮住了,但是風遮不住。十月中旬的清晨寒風料峭,哪怕隔着一層襯衫、一層外套也能感到陰冷,齊誩昨日引發的感冒還沒有完全恢復,有點低燒症狀,這種時候十分畏寒,偏偏自己又坐在風口上,只得抱住膝頭保暖。
八點將至,天色看上去卻像是長夜未央。
屋檐之上濃雲密佈,烏壓壓的,罩住這座雨水沖刷下已經褪色的城市。
眼前的一切像極了耗盡彩色墨水的打印機印出來的一張黑白照片,抑或是舊式膠片拍出來的電影,彷彿長了一層灰色的黴。
所以那柄黑色的傘出現的時候,他以爲自己仍在黑白膠片之中,忘了齣戲。
黑色的傘,黑色的衣服,不着痕跡地出現在這樣灰暗的背景裡。
齊誩完全沒有意識到前方出現了一個人。
手機突然響起的時候,他還在直勾勾盯着屋檐下連成一線的豆大雨珠走神,聽到鈴聲,又急忙低下頭接通電話。
“喂?”一邊低喘,一邊匆匆扶着牆壁站起身。
“是我。”第一次,從電話裡傳出自己熟悉的那個聲音。不是在電腦前,是在背景的延綿不斷的密密雨聲中,甚至可以聽見雨水打碎在雨傘上,噼啪作響。
那麼大的雨……還以爲他不會來了。
齊誩心底微微一熱,既欣慰,又內疚:“你已經到了?”
電話另一端的男人沉默片刻,輕輕道:“我已經看見你了——”
齊誩一愣。
接電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看向地面,爲的是留神自己不小心絆住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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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那句話後,他驀地擡起頭,終於看到不遠處的雨幕中靜靜站着一個人。褪了顏色的背景讓那個人看起來沒什麼存在感,因爲黑色在灰色之中更加隱晦。
那個人撐着的傘是黑色的,長袖外套和褲子也是。
風雨斜斜而下,傘的角度遮住了臉。
但,只是這樣遠遠看着,便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齊誩恍惚了一下。
他爲自己一閃即逝的念頭深深困惑,不自覺後退了一步。
似乎注意到他的動作,停在茫茫雨水中的那個男人忽然邁出腳步,開始朝他走近。兩個人都還沒有掛斷電話,除了雨點不斷跌落的聲音,彼此都能聽見對方靠在話筒旁的一聲聲呼吸。
齊誩怔怔望着他踏過路面上的三兩行梧桐落葉,越走越近,積水的地方盪開一層層波紋,晃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最終,眼前的人停在距離不到兩米的地方。
走近了才發現,他握着傘柄的動作很用力,牢牢把持住傘的角度,沒有擡高——仍舊遮着臉。
雨水又密又快,黑色的傘被一層水霧罩着,一行接着一行往下滴水。
不斷破碎的雨珠似乎在催促他們打破沉默。
“……雁北向?”
齊誩的那聲呼喚很輕,既對着話筒,也對着人,生怕自己弄錯了。
所幸,傘下傳過來的聲音正是他所等待的那個:“是。”
想都沒有想過的,觸手可及的距離。
齊誩左手動不了,若不然,他也許會習慣性做出那個摸上耳背的動作。
爲了創造出一個比較輕鬆的對話氣氛,他首先笑起來,故意對着電話而不是對着本人說:“爲什麼不把傘收起來,難道你那麼不想讓我看見你的臉?”
這時候,那個人握着傘的手微微收緊,指關節在冷空氣中凍得發白,仍舊不放。
“你能不能先答應我一件事?”他說。
“什麼?”齊誩茫然擡起頭。
“無論我長什麼樣子,你都不要吃驚。”那個人的聲音從來沒有壓得那麼低,甚至壓得喉嚨開始沙啞,一字一句地說出來。
那是一種懇求的語氣,在他面前和他的手機聽筒裡同時響起。
齊誩本來就容易心軟,此時此刻更是笑着安慰:“你怕什麼,我根本不在乎你的長相。放下吧——我什麼都答應你。”
雨傘下的男人深吸一口氣。
通話到此終止,因爲齊誩看見他握着手機的那邊手先放下來,輕輕按斷電話。
然後另一邊手也有了動作。那是握着傘的手,微微一側,雨傘後面驀然現出一個男人的臉,目光穿過他們之間不斷劃下的雨滴,無聲無息對上。
那雙眼睛有着與傘相同的黑色,令人印象深刻。
怎麼會不深刻。
自己從來都沒有忘記過——
因爲沒有忘記,所以會疼痛。痛得連眼睛都眨不動一下。
“……雁北向?”
明明看到了臉,這個問題的答案卻一下子變得陌生,變得可怕。
他當然知道答案是什麼。只不過比起這個名字,或者,另外一個名字更適合眼前這個男人。
“……沈雁……?”
喃喃自語似地念出來,並不是在提問,而是在回答。
渾身上下的血液彷彿一瞬間凝固了,十指冷得厲害。
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他本能地低下頭去輕輕喘兩口氣,急促的呼吸聲在一片淅淅瀝瀝的雨中格外尖銳。
“是我。”回答他的是雁北向的聲音,和那個叫沈雁的人。
聲音比之前的兩次回答更低,更啞,但誠實如初。
齊誩閉目不語,只是喘。
握住手機的手死死抵在嘴上,爲的是不讓自己聽起來太狼狽,太難受。然而一對緊蹙的眉毛輕易出賣了他。
“齊誩。”
面前的男人緩緩開口,叫出他的本名。
“你其實……有看見我最後那封郵件。對不對?”
齊誩沒有開口承認,沒有開口已經是一種默認。
那封從來不曾回覆的郵件,至今還躺在那個名叫“待刪除”的文件夾裡。當初那些郵件一直都是以沈醫生的名義寫的,只有最後一封不是。
最後那封是沈雁寫的。
他無法回覆沈雁寫的信,正如同現在,他無法回答沈雁說的話一樣。
雨無邊無垠落下,唯獨牆下這小小的一塊地方被隔離出來。
這裡是一個真正被遺忘的角落,只有兩個人存在,只看得見對方,只聽得見彼此一起一伏的呼吸。
除此之外,別無其它——連那把黑色的傘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放下,傘下的人走出來,走過雨水在屋檐下畫出的那道分界線,走到他面前。
肩膀上落下一件又厚又嚴實的東西,是外套。還帶着那個人的體溫。
那雙手的輕輕把外套兩邊收攏一下,在不碰到石膏管的情況下,將他牢牢裹在裡面。
——很溫暖。
齊誩完全沒有掙扎的力氣,以及理由。
也許因爲身體暖和了,理智漸漸恢復,之前的震驚和溺水一般的窒息感已經熬了過去,剩下的只有彷徨而已。
沈雁近在咫尺,無論身體還是氣息。
他低着頭,甚至有一兩綹頭髮碰到了對方的襯衫,傳來輕輕摩挲的聲音。
替自己披上外套的那雙手並沒有鬆開,自始至終留在外套上。沈雁的力道幾乎感覺不到,因爲肩膀上沒有任何負擔,只不過這個看似簡單的動作限制住了他的行動,使他無法轉身離開。
“……我想,先去看看小貓。”齊誩忽然開口。
小歸期在診所裡面住了一夜,不知道過得好不好,恢復得如何了。
試着擡起手,手背輕輕碰上沈雁扣在外套上的左手,並沒有做出撥開的動作,就只是這樣觸碰。兩個人的手放在一起的時候,才發覺冷暖分明。
像是明白了他動作裡的含義,沈雁的手緩緩放下,退開一步。
冷空氣重新填補進來。
“我陪你一起去。”
齊誩沒有擡頭,沒有看見沈雁此時的表情。
目光所及之處只能見到他重新拾起了地上那把黑色的傘,還替他撐開他自己的傘。
但是,似乎完全沒有取回外套的意思——
齊誩下意識將手按在他的手剛剛放過的位置上,悵然若失般攥緊。在起步走入雨幕之前,他還可以暫時回憶一下那裡曾經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