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夜過去,睜開雙眼,總還是要想想將來。
“將來”——
如果作爲作文題目,不知道會有多少種寫法,在名爲“人生”的白色稿紙上不斷填寫內容。齊誩發現自己最近常常發呆,奔波這麼多年難得清閒幾個月,從埋頭工作中抽身而出,腦子一片空白,不知不覺就養成了這個習慣。
他尤其喜歡看着沈雁發呆。
無論沈雁在工作也好,在廚房做飯也好,又或者和此時此刻一樣在陽臺上晾衣服也好……他都要守在一旁久久盯着對方,出神。
“讓我來,我來掛。”
雖然用手不便,沒辦法把衣服抖開,也沒辦法把衣服套在衣架上,但有一件事是齊誩堅持要幫忙的。
沈雁輕輕一笑,把手頭上已經的衣架連着衣服遞過去,掛上晾衣杆,再讓齊誩一件件掛到晾衣架上。別人一般都按照先來後到的次序掛過去,從不講究衣服是誰誰誰的,齊誩卻一定要把兩個人的衣服你一件我一件地交錯着掛。
沒什麼特別理由。
只是因爲當他看着各自的襯衫一前一後並列,在風中微微擺動,袖角時不時碰到一起,便覺得——這正是他想要的“將來”。
“呵呵。”齊誩不自覺笑起來。
冬天的室外氣溫低,待在陽臺上本來應該凍得哆嗦,心頭卻一陣暖意融融,充實不已。
兩件襯衫都是白色,尺寸也相差無幾,不過他自己那件的領口處少了一枚釦子,仔細瞧瞧就能分辨出來。
他看了一會兒,忽然自言自語似地說:“我可以想象自己變成一個老頭子,坐在這裡曬太陽的樣子。”
說罷,還指了指陽臺一角,彷彿在描繪那幅畫面中椅子所擺放的位置。
沈雁怔了一下,隨即脣角稍稍上擡,停住了手邊的活兒:“爲什麼要想象自己變成老頭子?”
齊誩這時候微微眯起眼,做出沉思的樣子歪了歪頭,“唔”了一聲才仰起下巴回答:“你知道的嘛,一個人在最幸福的時候,往往會產生‘恨不得一夜白頭’的想法。希望可以一直這樣繼續下去,一直到老,到變成老頭子……”
話來不及說完。
齊誩記不得手上的晾衣杆後來有沒有掉下地,只記得沈雁緩緩吻過來的那一刻,自己即將閉上的眼睛越過對方的輪廓,朦朦朧朧看到後方被風吹動的襯衫,以及襯衫上隔着一層布料所穿過來的陽光。
衣服半乾半溼,那些微微發白的光線也如同正在調焦的鏡頭,一時實,一時虛。
光在輕輕晃,影子也是——兩件襯衫在牆壁上一下又一下掃過的影子。
齊誩忽然想——怪不得有人會用“光陰”這兩個字形容時間。僅僅這樣簡單地在光與影下擁抱,已經有了度過幾十年歲月的錯覺。
真好。他滿足地慢慢闔上眼。
假如“將來”有味道的話……會不會也是這種在冬日冷風中悄悄散開的、洗滌劑的清香?
然而在到達“將來”之前,更多的是面對“現在”。
對齊誩而言,首先要把買車的事情解決了。畢竟傷勢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再不回去上班,別說升職,連留職都很懸。
如果復工的時候車子還沒有弄到手,那麼他每天從沈雁家去電視臺的這一段長長的公交通勤將十分辛苦。
而對於沈雁而言……他自己也有一件放不下的事。
寵物醫院裡面的人都知道,沈雁沈醫生工作那麼多年,很少請假,甚至常常主動要求替班、加班。
今年,沈醫生卻破天荒地請了三次假——因爲請假請得少,護士長龐女士能清楚地回憶起具體次數。前兩次都不到一天,第三次卻一口氣把五天年假統統用掉了,還多請了兩天,總共一週時間,叫所有人吃了一驚。
一問起來,才知道是因爲他母親準備動腦瘤手術。於情於理,院方自然都是會批准的。
“只是奇怪……每次沈醫生請假,似乎都會見到記者同志你過來呢。”
在沈雁去辦公室簽字報備的時候,龐女士一邊給懷裡特地過來醫院賣萌的小歸期順毛,一邊向旁邊微微笑着的齊誩嗑叨。
齊誩但笑不語。
龐女士很納悶。
沈雁第一次請假那天中途還回了一趟寵物醫院,許久不見的齊誩居然也一起來了,她還記得齊誩那時候看着憔悴又清瘦,聽說是因爲車禍骨折,還很是擔心了一陣子。
沈雁第二次請假那天下午回來上班,齊誩也跟在後面,還在走廊上跟她打過招呼。那會兒她已經認定他們是鄰居了。
今天,齊誩居然抱着沈醫生家的貓一塊兒出現。
也許是她的錯覺吧——眼前的這位年輕記者在採訪任務結束後也時不時出現在這間醫院,而且和沈醫生關係非一般的好。譬如沈醫生養的這隻小貓咪,在齊誩面前也和在沈雁面前一樣會軟綿綿地黏過去,會撒嬌叫喚,齊誩逗它也逗得十分熟練,不像只有一次兩次的樣子。
“比起鄰居,更像是住在一起。”她這麼總結道。
“哈哈。”齊誩輕輕笑了兩聲,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龐女士自己嘀咕半日,到底覺得這種想法缺乏現實依據,於是和齊誩聊着聊着就把這些拋到腦後去了。
兩個人正聊到關於醫院年底的計劃擴建,沈雁推門而出,聲音裡帶着歉意。
“對不起,有許多工作上的事情要交代,所以在辦公室耽擱了一會兒。”
“沒事啊,”齊誩朝他輕輕一笑,“正好我可以和龐姐聊聊天。”
大歸期人還來不及迎上前,小歸期已經開始喵喵亂叫,在龐女士雙臂間擡起自己的小腦瓜子,兩隻毛茸茸的耳朵興奮地豎直了,一個勁兒用肢體語言向面前的這個男人發出“求抱抱”的信號。
龐女士忍不住道:“哎呀,沈醫生你瞧瞧,你以前不養貓就算了,一養起來,果然招貓咪喜歡。”
——可不止是貓咪喜歡呢。
齊誩沒搭腔,只是笑着看龐女士把小傢伙遞過去。
沈雁雙手接過小歸期,托起來端到貼近自己衣領那個位置上,用下巴輕輕蹭了蹭小歸期雙耳中間那一小塊皮毛。
小傢伙被伺候舒服了,對現狀相當滿意,懶洋洋地用爪子一下又一下撥弄沈雁的襯衫領子,領口被稍稍撓開,隱約可見他兩道鎖骨前繞過一條細細的紅繩,中間穿過去的居然不是什麼墜子,而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鈕釦。
小歸期發現了這麼一個新玩意兒,不禁好奇地一撓再撓。
很可惜這種探索精神被沈雁默默制止了,捏住它的肉墊,不許它繼續胡鬧。
“咦?”龐女士推了推她的老花鏡,好奇心完全不遜色於小歸期,“沈醫生,你的項鍊鍊墜怎麼是釦子?”
戴金戴銀的都見過,就是沒見過戴釦子的。
沈雁聽到她這麼問,擡起頭,只見齊誩正立在一側眼眉彎彎地笑,一臉饒有興致聽聽自己如何回答的表情,便低了低眼道:“嗯……雖然只是釦子,可對我來說有非常特別的意義,所以就貼身帶着。”
“噢……原來如此。”
龐女士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實在想不出一枚鈕釦能代表什麼,但是齊誩知道。
龐女士走後,齊誩微微翹着嘴角邁近一步,很自然地伸出手替沈雁把衣領理平,大拇指不經意間撫過釦子表面,在那裡停駐了片刻。
自從沈雁把這枚釦子以這種方式帶在身邊,他常常會下意識伸手去摸一摸。
不知道爲什麼有一種“獨佔”的感覺——
“好了,我們該去醫院了。”
半晌,齊誩慢慢鬆開手,揉了一把小歸期,含笑提醒一句。
《誅天令》的男性角色初賽已經於上週全部結束,本週輪到女性角色初賽。在決賽到來之前,他和沈雁正好可以抽出時間應付現實生活。
手術時間定在診斷報告出來的五天後,由省三甲醫院的醫生主刀,還是比較讓人放心的。
沈雁休假期間,每天早上都在家裡準備好一日三餐,帶到醫院去,在照料女人的同時他們之間的對話也在慢慢推進。齊誩雖然天天陪沈雁一同上醫院,到了病房門口卻總是讓出位置,送沈雁一個人進去,讓女人能夠跟自己兒子獨處一陣。
當沈雁在裡面談話,他就自動自覺在外面找一個位子坐下,用手機刷刷附近的汽車經銷商網頁。
以前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私生活一片空白,還可以一頁一頁地補二次元八卦。而現在的自己如果有時間,差不多全耗在三次元上面,特別是這段日子幾乎天天都在打電話諮詢銀行,諮詢買過車的同事朋友,想盡快把車子的一系列手續落實了。
此外,自己結束合同,從公寓搬出來也需要時間慢慢收拾東西。
至於銅雀臺、玉蝴蝶、陰謀陽謀什麼的……還真沒那個功夫理會。
臨近中午十二點,住院大樓內的人來來去去更加勤快了,有從外面進來送飯的,也有結伴出去吃飯的。
齊誩跟汽車經銷商談了一兩個小時,聲音都沙啞了,便倦倦地挨在牆壁上休息,眼睛卻沒有閒着。職業病讓他喜歡上觀察周圍的人來人往,彷彿每個人的動作神情都能自動在他腦內整理成一份新聞稿,可以讓他在話筒前娓娓講述給觀衆。
目光並沒有特別追逐的對象,但是他總會下意識留心在走廊上經過的一對對情侶。
有年輕的小倆口,也不知道誰纔是住院的那個,手挽着手並肩走得磨磨蹭蹭,恨不得變成一個連體人似的,男方還大膽地在女方面頰上親了親,全然一副恩恩愛愛、不在乎旁人視線的模樣。
也有白髮蒼蒼的老倆口,姿勢比不上年輕一代親密,卻也穩穩地互相攙扶着。老太太腿腳似乎不太好,走路踉蹌,老先生一邊唸叨“今天天氣好,在外面吃”,一邊卻不見催促,很有耐心地陪着老伴走。
不過……
小夥子旁邊的全是小姑娘。
老先生旁邊的全是老太太。
齊誩看着他們自眼前路過,淡淡地會心一笑,笑完後卻把頭低下去,盯住自己的一對膝蓋再度開始發呆。
“齊誩。”
“啊,”他一下子回過神,發現沈雁正站在自己身後,連忙笑了笑從座位上起身,“你跟阿姨聊完了?怎麼樣,今天順不順利?”
沈雁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默默定睛望了他一會兒。良久,低聲嘆道:“其實你不必天天坐在外面,一起進來也沒關係的。”
齊誩愣了愣,眼睛不自覺地挪了方向:“啊……我在裡面,阿姨有些話可能不方便講。而且,你們討論自己家裡的事情,這些內容怎麼也算是個人隱私了,我這個外人在場總歸不妥……”
沈雁輕輕開口打斷他:“我從沒有把你當作外人。”
齊誩神情微微一震,忍不住心中泛起一絲甘甜,卻又想到他們身處醫院這種公衆場所,不好表現得太明顯,便悄悄伸出右手食指在沈雁左手手心裡撓了一下,笑容溫柔。
“我知道。”
如果可以,他這句話很想捱過去說,可惜礙着人來來往往辦不到。
“可阿姨未必這麼想。不管怎麼說,我跟她才認識幾天而已……我和你從來沒有同時出現過,她會不會覺得尷尬?”
“其實,她今天想請你過去一起吃飯。”沈雁的話出乎意料。
“哎?”
齊誩果然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說實在的,這個邀請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他是牽線人,女人欠他一個大大的人情,請他過去吃飯無可厚非——只是他自己心理準備不足而已。
“這樣好嗎?”
或許連他本人都沒有注意到,他這句話裡面的忐忑情緒,完全可以從他抽出手的動作體現出來。
“你在擔心什麼?”沈雁忽然間左手一握,把他的右手牢牢抓住了。齊誩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張了張口,卻說不出半個字,最後輕輕搖了搖頭,低下去的眼睛重新擡起來,如平時一樣溫和地朝沈雁笑笑,看不出有任何不同。
“那走吧,別讓阿姨等太久了。”
一邊說,一邊還是把手抽了回來,在沈雁肩上親暱地拍了拍,率先轉身朝病房走。沈雁怔了一下,默默跟上。
女人的氣色比最初見面的時候好了不少,沒有以前那麼暗沉沉了。
看到當時開導自己的人走進來,她的目光還是有點點閃避,而齊誩一直彬彬有禮地保持微笑,耐心等到她慢慢擡起頭與他對視,這纔開口打招呼:“阿姨好。”
女人緩緩點頭,笑容有些弱,卻不忘招招手示意他坐下說話。
齊誩道過謝,在牀邊一張凳子上坐了。
“阿姨的手術準備得如何了?”
“還好……”
“這裡算是省裡條件和技術最拔尖的醫院之一,阿姨不用想太多,樂觀地接受治療就好了。”
“嗯……”
“現在天氣冷,在外邊散步恐怕要感冒,但是可以適當在大樓裡面走走。人多活動活動筋骨,比躺在病牀上強,調整心態也容易許多。我以前住院時也這樣,等會兒吃完飯,我陪您出去逛逛?”
“真是謝謝你……”
女人的話不多,不過主導話題是齊誩這個當記者的人的長項,對話進行得還不錯。
齊誩完全不問她和沈雁之間的進展,只問她目前的身體狀況,還對她講了一些手術方面自己所查到的相關資料,給她鼓勵什麼的。女人全程基本上只是默默聽,時不時迴應兩句,沈雁則靠牆而坐,一面靜靜聽他們交流一面把今日的飯菜取出來。
“沈雁能有你這麼一個朋友,真是他的福氣。”
女人忽然輕輕嘆一口氣,感慨萬千。
齊誩臉色微微一變,表情彷彿畫面定格般凝固了兩三秒,然後下意識側過頭,看了沈雁一眼。
沈雁本來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擡起頭,正想開口說明什麼,卻因爲齊誩那一記眼神驀地怔了怔。齊誩那雙眼睛慢動作似地眨了一下,眨第二下的同時裡面的動搖已經被迅速收拾乾淨了,目光撤回,轉過去重新對女人笑笑。
“應該的。”他說。儘管回答姍姍來遲,不過在語氣上還是保持了自然——完全沒有心慌過的痕跡。
他一邊說,一邊輕輕伸出手按定在女人手背上。這是一個典型的叫人安心的動作。
沈雁這時候輕輕喚了女人一聲。
“媽,齊誩他……”
“到時間吃飯了吧?來,我來幫忙佈置桌面。”還來不及把話說完,齊誩從座位上站起來的動作沉沉打斷了他。
齊誩這次回頭,卻是平時那個斯斯文文、舉止從容的齊誩,笑容一如既往。
沈雁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齊誩見他沒有反應,便主動上前接過他手中的大盒小盒,邀請女人過來桌邊坐,還把碗筷什麼的統統擺好。沈雁一言不發看着齊誩忙活,眉心輕輕蹙起,卻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回到剛纔的話題。
不一會兒,準備工作完成。
“好了,我們吃吧,”齊誩笑道,還積極地活躍氣氛,“我還真的餓了。”
女人款款坐下。
齊誩在她對面坐下,不料沈雁很自然地坐到了他旁邊。齊誩一愣,暗暗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坐過去和女人多多培養親子氣氛,他卻搖了搖頭——甚至,突然在桌子底下一把抓住了齊誩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不知道爲什麼,似乎每次寫到感情戲部分都會冷場的樣子……想到後面基本上現實三次元會佔大部分,就覺得……有些心灰意冷澀澀地寫不出了。
所以說拆、散、他、們、比、較、好、嗎?【黑化max】
我估計就像有些讀者說“不知道怎麼寫評論於是不寫”一樣,“不知道怎麼寫下去於是不寫”。但是已經一百多章了,死在這個地方實在很悲催。想說我知道很多很多人養肥,也知道很多很多人看盜文,所以如果在這裡看正版的人都不說話了,動力什麼的基本也就沒有了……_(:3」∠)_
當然,你們也可以不屑地糊我一臉說“文多的是,誰稀罕這一篇啊”【自卑ma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