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再現(一)
那本厚厚的日記本里全是一筆一劃端正又工整的漢字,從最開始似是還有些彆扭生澀的字體很快就適應然後寫出習慣的筆跡,這樣的過程讓我記起了幾個月前,失憶時重新翻看我自己幼年時候寫下的日記時的情景。
黑羽春風說他看不懂,也沒有特意去查字典解讀,有些事情他一點也不想要知道。
我想,也許他的這個選擇纔是最爲明智的。有些秘密,永遠不要揭開爲好,就讓一切都保留在最爲美好的回憶裡面,這樣在未來的時候裡偶然地記起,還能夠會心地笑一笑。
日記裡的內容很簡單,剛開始寫得很多很密,都是一些關於前一世的回憶。我也是這才知道,小純在穿越時僅僅是個高中生而已,處於那最爲叛逆也是色彩最爲濃烈的年紀,她是家裡的獨生女,因爲旅遊時地意外墜海,再睜開眼時便已是隔世。
想念父母,無時無刻地思念。也萬般地後悔,後悔曾經的不懂事,有過的無理取鬧,和無意間造成的對父母的傷害。
只有到了真正失去的時候,才徹骨地明白,卻已經遲了。
再也回不去了。
捧着那本沉重的日記本,我斂下了眼,心口處的跳動也顯得又沉又重。
這些體會……我都有過。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些話,從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聽到耳朵生繭,只是,沒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是永遠也體會不到那是怎樣的一種撕心裂肺,無法用吼叫來發泄,無法用行動去彌補,只能永永遠遠地銘心刻骨,痛着,然後心甘情願地忍着,來懲罰自己,卻挽不回一絲一毫。
紙張上的字跡很多處都有被水漬化開的現象,我可以想象出來,年幼的女孩坐在昏暗的房間裡,躲在小小的檯燈下,幼嫩的手指緊緊抓着筆,一邊用手背抹着臉上不斷滑落的成串的淚珠一邊一筆一劃力透紙背的景象。
五歲以前的日記裡,她很少提到這一世的家人,只簡單地敘述了她出生在千葉的海邊,這一世的名字叫做荻原純,父母健在,還有一個大她十二歲的哥哥荻原研二。
她在五歲的時候,從電視上看到了武士越前南次郎作爲世界網球傳奇人物的記錄片。
曾經以爲,就算轉世還是能和親人同處在一個世界,還抱着也許長大了去往故鄉時還能見到他們的幻想,在那一刻,統統破碎了。
直到她六歲生日那天,所有壓抑着的情緒在一夕之間爆發出來,她偷偷跑出家門來到了海灘邊,不管不顧地往海里衝了過去。
“既然是大海把我帶來的這個世界,那麼,求求你,讓我回去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什麼也不想再面對,就算回不去,大不了是死掉而已……反正已經死過一次了不是麼……
“那個小鬼,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他憑什麼自說自話地把我拉回來……這不是在救我啊——!!”
溼淋淋地回到家,屋子裡卻連燈都沒有開,擺放在客廳桌子上的荻原研二昨天就訂好的蛋糕上,蠟燭都已經燃盡了。
換過衣服又等了很久,她才終於意識到了不對勁,問過鄰居後知道,因爲她遲遲沒有回家,爸爸媽媽還有哥哥都着急地出去找她,結果,因爲太過擔心女兒,荻原媽媽出了車禍被送去了醫院。
那一刻,她真的慌了。
比意識到自己再也回不去那個世界,再也見不到曾經的父母的時候,更加慌張。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醫院的,卻清楚的記得,腳上打着厚厚的石膏的荻原媽媽在看到她之後,抱着她哭着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小純你回來了。”
研二哥哥安撫下荻原媽媽後,把她拉出了病房,在天台上,這個一直對她疼愛有加呵護備至的哥哥,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然後跪下來緊緊地抱住她,無聲地哭了。
也許是親哥哥的那一巴掌,把一直沉浸在自己夢裡的她給徹底打醒了過來,她第一次睜開了眼睛,看到了這一世始終陪在在身邊的親人們,爸爸,媽媽,還有哥哥。
她才發現,六年裡,她做了多少蠢事,她又錯過了多少東西。
她已經沒有再一個來世來後悔這一世了。
“也許,我該對那個小鬼說聲謝謝的,要不然,我恐怕沒有機會想明白這些了……”
放下日記本,胳膊支着下巴發了會兒呆。
記得剛發現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很快地適應了,也是,我一向就是很安於現狀得過且過又懶得想太多的人。
而在後來,思念從前的親人,那是當然的。只不過,在體會到那刻骨的思念之前,我已經明白了要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因爲媽媽的去世……以及,我所明瞭的,爸爸所能陪伴的不多的年月……
這算是幸運嗎?
我也不知道呢……
重新拿起日記本,我往後翻了翻。
這之後的日記顯得零零落落,時隔很久才偶爾出現短短的一篇,而內容裡,除了和家人一起出門遊玩,上了國小一類的事情外,又多了一個人的名字——黑羽春風。
兩人的相處方式就如普通的青梅竹馬一般,本就孩子氣的小純碰上孩子王的黑羽春風,免不了的打打鬧鬧吵架拌嘴。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地往美好的地方發展。
直到她三年級時的那個寒假,她生日的那天。
她最親的哥哥,也是在這個世間,對她最好的人,因爲她的疏忽,再也無法回來。
生日禮物是松田陣平替他拿回來的,一隻小小的髮卡。
原本美好又和順的生活,彷彿一夕之間便全部顛倒了。
一直相親相愛的父母因爲哥哥的死產生越來越多的矛盾,然後是父親的出軌。
母親把自己關在房裡一天一夜,然後拎着整理好的箱子出現在她面前,面無表情地讓她選擇,是跟隨誰?
看着倔強地挺直着背脊走路,卻依舊不可避免地一搖一晃的背影——那是當年爲了找她而遭遇車禍留下的後遺症——
她咬着脣默默地跟了上去。
於是,從那以後,她再也不姓荻原,她的名字,叫做聖島純。
她離開了千葉,跟隨着母親一起搬到了一座名爲“米花”的城鎮。
她知道,這裡會發生很多很多的故事,也許就在距她不遠的地方,那些從前萬分憧憬的人物各自着各自的生活。但她完全就沒有想要參與的打算。
生活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她累了。
只想要,安靜的生活。
那種,煙火薰然,歲月靜好。
轉到帝丹小學的時候,有過和正六年級的工藤新一毛利蘭的擦肩而過,只是那恍如隔世地一瞥,她所想到的,卻是曾幾何時,千葉海邊相似的,正在互相鬥嘴的男孩女孩。
後來,是帝丹中學。
她念國一的時候,他們國三。那時候,學校裡關於兩人的關係幾乎已經達成了共識——雖然,當事人否認了。
她一直很忙,忙着學習,忙着打工。
家裡的開支除了父親偶爾的贍養費撫養費外,完全靠着母親的辛苦工作。每天早上看着母親一瘸一拐出門的背影,她都無比的懊悔和心酸。
有時候,她也會像,如果哥哥還在的話,她們是不是就不會這麼辛苦這麼累了?
沒有如果……
如果那個臭小子在的話,至少她不會像現在這樣每天都重複着同樣的表情吧?
……
看到這裡的時候,那原本工整的字跡已經顯得有些凌亂了。
揉了揉眼睛,我放下這本已經翻過大半的日記本,轉了轉脖子才發現僵硬得厲害。
窗外已經有亮光漸漸透進房間,擺放在書桌上的鬧鐘顯示着凌晨六點。
我恍然發覺,原來不知不覺間,竟已經是一夜過去。
用書籤夾好,我把日記本小心地放進一個帶鎖的抽屜,然後起身朝牀走去。
再不睡,被某人發現就有麻煩了~~
閉上眼,腦海裡紛繁複雜,各種各樣的畫面不斷地流竄,關於我的,關於小純的,還有關於小雨的。
同樣來自異世界的我們三人,三種人生,真的無法說,到底誰最幸運,誰最不幸。
帶着滿腦子的慨嘆,終是沉沉睡去。
夢境也是那般亂七八糟,彷彿泥淖一般,一旦掉落就深陷其中怎麼也掙扎不出來。
我痛苦地想要出來,卻連喊叫的聲音也無力發出。
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白兩色,然後在我眼前慢慢地變得混沌,變成灰濛濛地一片。
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