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謝堂前燕 1建康
咸和三年二月正好是孟春,每年此時的建康已經從冬日的溼冷中微微清醒過來,城中的士族貴女也會趁着難得的暖意,出去觀賞一下這與中原迥然不同的吳地風景。而這一切,在咸和三年蘇峻的亂軍進城中化作了虛無,臺城不遠處的覆舟山上燒枯了的樹木漫山遍野,亂軍當時是趁着東風放火,而在覆舟山上便能望見臺城,大火隨風蔓延到覆舟山下,將臺城下的衙門官署燒燬。
亂兵們衝進臺城,庾亮棄還在幼齡的小皇帝與妹妹皇太后庾文君出逃,亂軍衝進後宮肆意爭搶宮中物品,甚至還有凌辱宮人的事情發生。亂軍皆是流民出身,見到臺城宮殿少不得要糟蹋幾把。
司空王導聽聞亂軍入臺城,抱着幼帝司馬衍坐於御座之上,因爲百官奔散,只有侍中褚翜、鍾雅及右衛將軍劉超等站立左右。衆人皆面容肅然,亂軍見多了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大臣如同喪家之犬四處奔散的樣子,但是見到王導如此,竟然畏懼不敢上殿作亂。
饒是如此,臺城還是被亂軍翻的完全不成樣子,宮人黃門奔走哀嚎,其中被亂軍趁機淫亂的宮人甚至嬪御也不是沒有。在這年頭甚至世家出身的王妃都被掠賣,幾個宮人嬪御遭遇不幸實在是算不上什麼了。
臺城裡哀嚎震天,建康城中更是慘不忍睹,大火隨風而來,居住離臺城較近的大多是權貴之家,火燒過來,許多豪園化作灰燼。
那些士女被亂軍揪出來扒去衣裳,有些甚至連遮羞的裲襠都沒有留,被扒的赤身裸*體的在孟春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琅琊王氏居住的烏衣巷臨近淮水,臺城處火光沖天,烏衣巷裡也是空氣凝到了極點。度支尚書王彬的府裡,現在也是如此,府中前門後門都有手持刀棒的奴僕守着,女眷們居住的後院,更是壯婢手持棍棒守着。壯婢們五大十粗,比起男人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哪個賊人要是闖進來少不得要吃上幾棍。
而此時的內院,卻是半點都閒不下來,原因無他,王彬繼室夫人夏氏胎動生產了,繼室夫人名金虎,比王彬小了三十歲,在原配所出的四子一女中,只有小兒子王興之比這位後母小了兩歲,其他的嫡子女年紀都比她大。
夏氏這次不是第一次生產,前面她已經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叫做翁愛。所以她腹痛之後,立即叫人扶入早已經準備好的產房,外頭亂兵作亂,這會又要生產,侍女們還是盡然有序的手捧熱水巾帕等物來回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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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梳着沖天辮着普通布襖的小女孩站在正房門口,看着來來去去的侍女。她生的皮膚白皙,雙眼大而有神,鼻子和嘴脣都小小的。
“呀,女郎!”芳娘方纔在後頭找的昏天暗地,這時候亂軍在外頭作亂,就是郎君們都繃着,女郎才三四歲大,跑的不見蹤影怎麼能不叫人膽戰心驚。
芳娘見到女孩在那裡,趕緊走上前去,將她抱開。
“女郎怎麼會在這裡?”芳娘將女娃抱起問道。懷中的女娃便是夏氏所出的王翁愛,她不太喜歡自己被抱着,眉頭微微蹙起來。
“這裡有好多人。”她開口說道。王翁愛學習這會的洛陽音不容易,畢竟古音漢語發音相差很大,和學門外語也沒大區別了。她說話的速度很慢,音調還是稍微有些模糊不清。
“女君生產呢。”芳娘說道,她抱着王翁愛快步走開,“女郎乖哦。”
王翁愛趴在芳娘肩頭上,在芳娘看不到的地方臉皮抽搐一下。她自從在襁褓裡能睜眼開始,三觀就被輪了一番又一番,例如原本以爲是祖父的那個大叔竟然是這幅身子的親身父親,那個看起來和高中生並無區別的少女竟然是當家主母,更刷三觀的是前頭的四個哥哥一個姐姐除去最小的以外,統統都比她的生母夏金虎要大。
這放到別人家裡說不定就是一場狗血大戲,但是在王家,一切井然有序。王彬諸子也對夏氏頗爲尊敬,口稱母親。看起來實在是和睦的不能再和睦了。孝在當年王祥留下的家訓中就有的,所以王氏子弟雖然也有互相殺戮的事,但是對父母還是要有孝道。
王翁愛覺得自己這運氣說不定就全用在穿越上面了,但是她後來從其他人口裡提到前魏,胡人,過江等一系列的關鍵詞,再裝模作樣賣傻的提幾個隋唐時候有名人物的名字,發現夏氏都不知道。夏氏雖然是繼室,但是絕對不是庶族,要知道這會可是士庶不通婚。都城在建康,國號爲晉,那只有東晉了。
她知道的時候臉色都壞的嚇人。
她讀書的時候,歷史不好,關於東晉的歷史她就知道歷史教科書上面的謝安和苻堅,這兩貨幹了一架留下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成語,外加拖了YY的福知道一個雙飛入紫宮的小鳳皇,其他的……不知道了……
這可憐的關於東晉歷史的知識還是來自十多年前的中二時代,後來考試不考直接丟到垃圾堆給收廢品的了。
這會可沒有度娘給她來個科普,例如她這會的親生父親度支尚書王彬,司空王導的族弟,她就是半點印象都沒有。這位族弟當年也是個能人,太寧元年王敦作亂,直接想要取司馬氏而代之,王彬苦勸未果,王敦示意左右捕捉他,王彬半點害怕都沒有,大聲斥責王敦殺掉堂兄又欲殺堂弟。
對於這一切,王翁愛是不知道的,因爲她這會年紀小,而父兄們各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會閒下來給她多少機會去問。未成年的孩子除非是天賦異稟,不然一般是被忽視的對象。外頭的事情她想知道,只能從一些旁枝末節的東西上去推。
這會的士族講究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色,就是外頭亂兵作亂,裡頭的人也是淡定的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主人如此,近身服侍的奴僕們若是着惶恐之態,那也要不得。
所以王翁愛還是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面前的人一個比一個淡定,問也問不出,能知道什麼呢。
王翁愛擡起頭,芳娘抱着她站在廊下,忽而起了一陣風,二月的風還是帶着一股涼意,芳娘怕凍着她,抱着王翁愛就要走入室內。室內窗櫺上的麻布還未去,比室外要暖和。
吹來的風裡隱隱的混着股臭味,似是皮肉燒焦了的味道。
王翁愛伸手將鼻子稍稍捂住,“阿芳,這風裡有焦味呢,真臭,有人在外面燒什麼嗎?”
芳娘幾不可察的晃了晃,勉強笑道,“女郎,婢子沒有聞到呢。進去吧,外頭冷。”說着抱着王翁愛向室內走去。
王彬習性節儉,室內也不見多少金銀器,外頭的竹簾放下來,糊着布的拉門一推,室內點着燈,足夠了。
王翁愛跪坐了一會,還是不太習慣這會的正坐,時間就了兩腿發麻,她故作天真的擡頭看着身後坐着的芳娘,“阿芳,你說阿母生的會是個阿弟嗎?”
芳娘樂得王翁愛的注意力不在這裡,壓低了聲音和她說,“多個阿弟阿妹,女郎歡喜不?”
建康城裡的豪宅除去烏衣巷裡居住的琅琊王氏,還有在朝上能說得上話有幾分實力的世家,其他的都遭了亂兵的災,只是看誰比誰更慘,沒有誰比誰更好的。蘇峻氣焰囂張,就是臺城裡的皇太后也被他逼迫,皇太后是世家女,被這麼一個流民帥所迫,當即被氣的一病不起。
夜幕降臨,往昔建康城中的鶯歌燕舞被點滴的幽火所取代。燒燬的屋舍旁或有幾具焦屍,已經露出了森森白骨,有幾羣野狗竄行其間,撕咬爭食從路旁屍體上咬下來的屍塊。
從臺城到烏衣巷內的居所,很有一段距離,當夜王導就沒有回到烏衣巷,同樣沒有回來的也有王彬。
外頭太亂了,亂兵已經殺紅了眼,見着衣着不凡的二話不說拖過來就扒光,再給補上一刀。要打探消息也有幾分艱難。
當晚,夏氏的產房內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
夏氏躺在榻上額頭上一層汗水,榻周圍放下的是厚厚的帳子。
“恭喜女君,是小郎君。”
夏氏才十九歲,聽着僕婦欣喜的聲音,一下子睡過去。
王翁愛過了好幾天才能進夏氏的屋子,因爲在坐月子,產婦身上下惡露什麼的,又不能洗浴,難免有些血腥味道。因此夏氏命人點上香,兩隻博山爐放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
王翁愛今日還是梳着沖天辮着小襖,跪在僕婦擺好的茵席上給帳子裡頭的夏氏行禮。夏氏年輕恢復的很快,生了孩子第二日就能扶着僕婦的手下榻行走了,不過此時她還是在榻上躺着。
小女孩長得圓潤趴在茵席上頗有些圓滾滾,看着就覺着有些嬌憨可愛。在這密不透風的室內,看見這麼一個小孩子,也是有助於心情的。
“岷岷。”夏氏在僕婦的攙扶下從榻上起來。
岷岷是王翁愛的小名,她立即就應了一聲,“阿母。”她看着榻上十九歲的少女,心裡連呼造孽,低着頭裝小孩。其實也根本不用裝,因爲她現在就是個小孩,哪怕她和同齡人有些不一樣,那也是個怪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