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馬錢子
“許老三,這是你的借條,這是你家三丫頭的賣身契,你瞧瞧還有哪兒不對的?”一個盛氣凌人的聲音響起,聽起來,似乎是在與對方商量,很是客氣,但語氣之中,卻全無半點商量的意思。
一個唯唯諾諾,還帶着幾分討好的聲音道:“吳……吳老大的信譽,俺自然是信得過的!反正,三丫頭在家,也吃不飽,跟着吳老大走了,能吃飽飯,那自然是好的……”
先前那人哼了一聲,道:“還算識相……好了,時候也不早了,我走了,你家三丫頭我也領走了!”
而那懦弱的聲音,自然又是一番討好。隨後,一個昂着頭衣衫華貴的壯漢,便領着一個六七歲的,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從一幢四面透風的破房子裡走了出來。
一面走着,那壯漢頭也不回地道:“小丫頭,你也別哭,跟着我姓吳的走,今後,有得是福給你享,可比在這個窮得沒飯吃的家裡好得多!你也別恨我,有你這個不成器的爹,早晚都會把你賣掉的!”
但,說完這番話,他卻並未聽到迴應,他不由得一怔,以爲那小丫頭跑了,趕忙回頭一看,卻見那小丫頭卻靜靜地跟在他後面。正在此時,他卻注意到了那小丫頭的一雙眸子,那……那是小女孩該有的眸子麼?那一雙古井無波,深邃彷彿星空的眸子……
那壯漢愣怔了半晌,忽然惡狠狠道:“你這死丫頭,我說話你沒有聽到嗎?”
那小女孩擡頭望了他一眼,輕道:“聽到了。”
“你……”那壯漢不禁一陣氣結,揮起拳頭,就要朝着那小女孩砸下去。但,那小女孩卻彷彿根本未曾看到一般,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彷彿,與這天地融爲一體一般……
那壯漢的拳頭揮舞了半晌。或許是因爲,覺得自己這麼一個大男人,出手打這麼一個小女孩,實在不像話。終究,那拳頭也沒有砸在那小女孩身上,只是恨恨道:“死丫頭,若不是瞧你長得不錯,或許能賣個好價錢。早就打死你了!”
說着,又是狠狠一句:“走!”說完,便再次當先走去。而那小女孩,卻仍是乖乖地,靜靜地,跟着那壯漢。
在這一大一小兩人走開後不久,旁邊不遠的地方,一幢和那小女孩家一樣破敗的房子頂上,一個滿身酒氣的,不到三十歲的男人勾頭望了望他們消失的方向。嘻嘻一笑,道:“好有趣的小姑娘……”
話音未落,忽然,彷彿一陣風吹過,那男人卻忽然就不見了,彷彿被風吹走了一般,又彷彿直接蒸發了,根本就沒出現過。
大約一個時辰後,距離不算太遠的一座破廟中,那個滿身酒氣的男人笑嘻嘻地望着面前這個衣衫襤褸的小姑娘。赫然,那就是方纔跟着那壯漢的那個,大約六七歲的小姑娘。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囊,伸手遞給那小姑娘。嬉笑道:“小丫頭,來,喝一口。”
那小姑娘歪着頭,靜靜地望着他,也不說話,但那雙深邃的眸子卻令那男人似乎有些尷尬。訕笑道:“不想喝……不想喝你就說唄!擺出這麼一副嘴臉,給誰看?”
卻沒想到,那小姑娘幽幽道:“給你看唄。”
“你……”那男人不禁一陣氣結,瞪大眼睛,盯着那小姑娘,盯了許久,卻忽然一笑,道:“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哈哈哈哈!好久沒遇到這麼有意思的了!”
然而此時,那小姑娘卻又幽幽道:“我也是。”
“呃……”那男人彷彿被噎住了,眨了眨眼,一時間,竟然不知該說些什麼。而那小姑娘卻四下看了看,輕道:“我餓了,有什麼東西可以吃麼?”
“呃……”那男人不禁挖了挖耳朵,以爲自己聽錯了,他實在想不到,這小姑娘不怕他這個生人也就罷了,居然……居然還這麼毫不客氣,難道……難道竟然是個自來熟?
那男人略一沉吟,裝出一副惡狠狠的嘴臉,沉聲道:“嘿!你這小丫頭……你知道不?我把你弄過來,就是打算把你扔鍋裡,煮熟了當晚飯吃的!哼!你怕不?”
那小姑娘又歪了歪頭,輕道:“你想吃我?那你應該先給我找點吃的,把我養肥了再吃。不然,我現在這樣皮包骨頭的,吃了會磕掉你的牙的。”
那男人聞言,不禁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笑了好久,才一把將那小姑娘給撈了過來,伸手狠狠地捏了捏她的臉蛋,又揉了揉她亂糟糟的頭髮,笑道:“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哈哈!”
隨後,他將那小姑娘放在一旁,笑道:“小丫頭,你乖乖在這兒等着,我出去找點吃的,來填飽咱倆的肚子,一會兒就回來。”
小姑娘聞言,點了點頭。
但,正當他打算離開的時候,那小姑娘忽然開口道:“那個什麼吳老大,你把他毒死了麼?”
那男人微微一愣,回頭望向那小姑娘。那小姑娘仍是歪這頭,靜靜地望着他,又道:“你用的應該是馬錢子,又名番木鱉,牽機毒,少許便可致人死地。戰亂之中,軍隊堅壁清野,多遍撒此物,也有用於軍陣對壘之中的。但,我不知你是用的天然馬錢子,還是用馬錢子製成的成品毒藥。總之,我沒看到你戴過手套。我勸你,最好找個有水的地方,好好洗洗你的手。否則,待會兒你找來的東西,我可不敢吃。我才九歲,還有好多年可以活,我還不想死。”
那男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這小姑娘,許久,才喃喃道:“你……你如何知道這些的……”
那小姑娘微微一笑,輕道:“很早就知道了,比你想得還早。”
說來,這還是那男人第一次看到這小姑娘笑,他這才發現,這小姑娘笑起來,居然相當好看。他趕忙甩了甩頭,想了想,問道:“你叫什麼?如果我沒記錯……你是姓許?”
那小姑娘沉默了一會兒,輕道:“不,我姓藥。”
男人怔了怔,輕道:“姚?女兆姚?”
小姑娘輕道:“不,是藥,藥草的藥。”說着,她擡頭望了望那男人,輕道:“你……可以叫我藥兒。對了,你叫什麼?”
那男人愣了愣,道:“我……我叫劉一毛。”
小女孩深邃的眸子微微閃了閃,忽然又是甜甜一笑,道:“劉一毛嗎?你爲什麼不叫三毛?三毛比一毛好聽多了。”
劉一毛又是愣了愣,喃喃道:“三毛?三毛比一毛好聽?那……那我三弟該叫什麼呢?”
小姑娘不禁瞪大眼睛,訝然道:“你還有個弟弟叫做劉三毛?”
劉一毛頷首道:“是啊,不過,他已經死了,沒長大就死了。”
小姑娘沉默了一會兒,輕道:“是啊,這個時代,小孩子的成活率還是很低的。”她擡起頭,望了望劉一毛,輕道:“對不起。”
劉一毛又是一愣,道:“什麼?什麼對不起?”
小姑娘輕道:“我提起你的傷心事了,對不起。”
劉一毛愣了一會兒,哈哈笑道:“這算什麼傷心事,當今天下除了那些王公貴族,誰沒有個夭折的兄弟姐妹?即便是王公貴族,有幾個沒長大的兄弟姐妹,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
小姑娘沉默了半晌,喃喃道:“這樣啊……的確……”
忽然,那小姑娘彷彿下定決心了一般,擡頭望向劉一毛,展顏一笑,震得劉一毛不禁呆了呆,才道:“我長大了,要做個大夫。”
在這裡,請容我套用一句很俗很俗的話:時光流逝,歲月如梭。
眨眼之間,幾十年過去了。此時的劉一毛,早就是個鬚髮皆白的老頭子了。現下的他,在中原武林中,是個沒什麼人願意隨便招惹的存在。一方面,他用毒的本事,實在是令人膽寒,而另一方面,他還有着堪與當年藥先生、萬月生這般神醫比肩的醫術的“毒醫”。
只是,除非被逼得走投無路,否則,天下之間,沒幾個人敢於找他看病。因爲,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爲看你不順眼,給你的藥中胡亂加點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讓你吃了之後……
呃,還是不要提了,否則,今兒肯定會做噩夢的……
只是,誰也不知道,在這“毒醫”的心底,那最爲柔軟的一個角落中,卻藏着一個小小的身影。儘管,那個小小的身影,早已是名滿天下的人物了。甚至,比他自己還要有名的多。
只可惜,她已經死了……想到這裡,劉一毛不禁又喝了一口酒,又嘆了一口氣,而沒有抓酒囊的另一隻手,拿起手邊的一個小東西,仔細端詳着。
若是有懂草藥的人看到,肯定會被嚇到。因爲,那是馬錢子。
再次灌了一口酒之後,劉一毛長長吐了一口氣,喃喃道:“藥兒啊藥兒,你……你怎麼會走到我前面了呢?哎……你這丫頭,你這丫頭……”說着,他再次端詳起手中的馬錢子來,一滴淚水,不知何時竟然落在了他雪白的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