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密函
“老師何出此言?”
蕭方霽行至段臨面前,少年不足五尺的身高,立於他乾瘦的身軀前,竟顯得偉岸起來:
“老師曾說,丈夫爲志,窮當益堅,老當益壯。老師在少年時,尚可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如今暮年卻要移白首之心嗎?”
段臨微微擡頭,仰視着面前稚子,對這位學生的喜愛溢於言表。
自打做了太子太師的那一天,他無時無刻不在爲大周能有一位明君而殫精竭慮,恨不能將畢生所學全都塞進這位儲君的腦子裡。
可太子奉公不阿,卻不懂得過剛易折的道理。
這是他爲師之慰,也是爲太子師之悲。
他本以爲自己可以護佑太子平安成人、繼承大統,也算告慰付東頁付大人的在天之靈,可如今才恍然大悟,自己到底是老了。
教得了爲臣子的本分,卻保不住太子的一片青天。
老臣,自然要有老臣的覺悟。
段臨心中盤算了多時,方纔垂着慈眉笑了兩聲:
“是人都會老,老了便不中用了。老臣今日再爲殿下上最後一課,便會奏請聖上爲殿下另擇名師。不日,自會告老還鄉。”
“老師!”
蕭方霽才目睹自己生母慘遭厄運, 如今只有段臨一人對他以誠相待, 老師便是那傘,是那天。
可現在聽到老師要離開,對他來說就是傘沒了,天塌了, 他忽地慌了。
在人前艱難維持的鎮定自若, 也開始土崩瓦解。
“殿下莫急,聽老臣把話說完。”
見他擡起乾癟的手在面前顫了顫, 蕭方霽穩了穩身子:“老師, 起身再說吧。”
段臨點了點頭,由着太子將其扶起, 回到矮桌前正襟危坐:
“殿下, 我一直教你做人要正,這是根,是底, 想必你定會牢記於心。可你是未來的君,今日爲臣明日爲君,你可知要如何應對?”
“爲臣,要做忠臣;爲君,自然要做明君。”
蕭方霽不假思索,張口便答。
“好!”
段臨眸光淌着欣慰的光, 微咳兩聲繼續發問:“那殿下先來說說, 爲君之道,何以爲明?”
這一題對蕭方霽來說, 再簡單不過,他意氣風發對答如流:
“功不濫賞,罪不濫刑。讜言則聽, 諂言不聽。”
“嗯~”
一如既往的完美答案,卻沒有得到段臨的大加讚賞, 他雖點着頭表示肯定, 卻又透出一臉憂色:
“殿下要記住, 最難做的不是明君, 而是儲君。因爲明君有正道爲佐,儲君卻要詭道相謀。”
“小王謹記老師教誨。”
其實不需要段臨點撥, 蕭方霽生於皇家開蒙又早,對權利紛爭早已耳濡目染、見怪不怪。
可他本性純良,又有老師時時耳提面命,方可在污穢不堪的朝堂紛擾之中, 出淤泥而不染。
“好了, 殿下也別陪着老頭子了, 再過半個時辰馬球賽就開始了,你也該和其他世家公子熟識熟識!去吧!”
“是, 老師!”
看着蕭方霽的背影走出營帳,段臨終於從袖中, 取出一封沾滿血跡的密函。
渾濁的老淚,似食葉的蠶,一點點從眼眶爬出,無聲無息間已在眼角瀰漫成河。
他雙手顫抖地鋪平密函, 上頭的一字一句便如萬道淬毒的冷箭一般,戳進自己的心窩肺管。
他的學生, 山西布政使, 蔡察。
在山西布政司, 竟然遭受了這般非人的待遇!
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奸佞污吏, 爲逼他交出貪腐案關鍵證據, 竟讓山匪劫持他一家老小。爲免妻兒受辱,蔡察彎弓射死了髮妻和兒女,而後一夜白頭,被下了大獄。
刑部尚書陸雲禮抵達山西之時,他已被施以重刑,狀似癲狂,不知今夕是何年月。
火爐上的茶壺裡,茶湯翻滾的熱氣,不斷從壺嘴飛衝出來,燻蒸着他老淚縱橫的雙眼,直把他眼珠蒸得通紅。
“察兒……”
段臨顫抖地摸索着這封密函,心口痛得撕心裂肺。
他還記得多年前,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婉拒自己留他在京中爲官時的質樸面龐:
“老師, 學生志不在京城爲籠中鳥, 也沒想過爲萬民謀福祉,造福一方百姓便是最大的心願。”
他離京時的背影坦然,堅定。
一身布衣,一輛破舊馬車,一去經年。
竟不想再見,卻已物是人非!
密函大半邊紙已被血染透,可見陸雲禮爲了送這消息給自己,是犧牲了多少條人命才趟出一條血路來。
而這上頭,也沾着燕王蕭晏之的血。
段臨收了密函,擡起乾瘦的手在臉上隨意抹了一把,長嘯一聲爲蕭方霽寫下一封書信:
“殿下啊,若段臨有朝一日犯下滔天大罪,萬萬不可爲罪臣開脫諫言。”
落筆後,又將書信藏於袖中走出營帳,向凌澤湖行宮方向去了。
這一來二去的功夫,圍在馬球場一圈的百來個亭子,除了主位,幾乎已被百官和親眷坐滿。
因是在室外,又有嬌弱的貴女在場,所以禮部不但安排了營帳以供更衣修整,還安置每家人坐在一個亭子裡。位置便是以聖上和太后爲中心,按照官職爵位漸次排開。
大周有不少靠着勇武熱血,在馬背上拼來功名的勳貴世家,雖然蕭靖禹登基後,很多世家棄武從文,也有空剩個爵位沒什麼實權的人家。
可一聽說太后壽辰,要舉辦一場對手是丹巴七部使臣的馬球賽,包括王、謝在內的世家子弟,但凡懂些騎射的,都想要報名一展雄姿。
只是方纔還熱鬧的球場,卻因爲燕王蕭晏之一刀劈死了老虎,而沉寂下來。
太后壽辰禁止圍獵殺生,這是諸位家主在出家門之前三令五申的,多數貴公子甚至連佩劍都沒有帶。
竟不想,聖上的親弟弟竟然做了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指不定這太后要怎麼發脾氣呢!
衆人百無聊賴間便開始了猜測。
“前幾天不是說燕王身子骨不行嗎?怎麼還有本事劈老虎?”一個身高馬大的公子,小聲嘀咕。
“那誰知道啊~”平南侯嫡子沈猛,掩着嘴巴笑了笑,“說不定是王妃姐姐給氣得~”
又一好信的長臉公子被吸引過來:“哎我說,他們兩家到底是怎麼個情形啊,一會兒好一會兒鬧的?”
聽到他們在這討論,從營帳方向走來的公子登時來了興致:
“我知道我知道!剛纔我看燕王妃聽說燕王的事兒,連看都不去看呢,看來傳言說兩個人同牀異夢是真的!”
“我剛看見燕王去凌澤湖行宮了,我父親一臉黑的跟過去,估計這次要出大事了!”
“啊~”
。
正在凌澤湖行宮等待吉時的蕭靖禹,收到蕭晏之劈死老虎的消息後,臉色便一直陰沉着。
文武百官已在殿前佇立多時,除此之外,還有蕭晏之和沒法站起來的蕭逸寒。
負責看管猛獸的神樞營將領,剛剛被革職發配戍邊,換了神機營左、右二哨來看管。
哨鹿圍場上雖然波瀾不驚,可這之外的地方,早已是翻了天。
除了蕭晏之,其他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看着面色慘白,疼得滿頭冷汗的蕭逸寒,蕭靖禹微微擡了擡眼皮,輕聲道:
“不錯了~你能活着,還要多虧了六皇弟虎口奪食。”
三千營又稱神樞營,這裡將前一章的三千營做了修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