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想法,從前他嗤之以鼻。或許身處逆境,纔會越發地堅定決心。
謝鬱在她身後一字一頓道:“嫁都嫁了,還能當做沒嫁過,你休想。這輩子,你都休想逃脫。就算你瘋瘋癲癲,本宮也要定了。我不管你後悔不後悔。”
聞人笑清瘦的背影一頓,然後奪門而出。
後來聞人笑再也沒見過謝鬱。她想,謝鬱應是不在乎的,不管從前如何,起碼以後,他把自己留在東宮,她只不過是他名義上的太子妃。她只不過是欽國侯的嫡女。
除此以外,別無其他。
翡意不在了,花苗也不在。白芷身爲聞人笑的貼身大夫,不僅盡了一個大夫應盡的職責,也還貼心照顧着她的生活起居。
黃昏將將入夜的時候,聞人笑要沐浴。
她不要任何人看到,自己一個人浸泡在水裡,然後拼命地搓洗着自己的身子。她想把那天晚上的一幕幕的記憶,從腦海裡洗出去。
沐浴過後,聞人笑渾身的肌膚都是緋紅的。隨後她便在房裡呆坐,直到紗燈裡的燭光燃盡。
不知什麼時辰,忽而窗扉被人叩響,三兩聲,清脆乾淨,在夜裡顯得靜謐而惹人遐想。
聞人笑不由驀地想起,從前謝鬱也會來敲她的窗戶,每天晚上都會給她帶一碗吃的。她不曉得他從什麼地方帶來,但是每次吃到的時候,入口都是溫溫的。
可是想起這些的時候,她心裡只會隱隱作痛。
後來,窗戶邊就沒有了任何響動。聞人笑還是鬼使神差地起身,寂然打開窗扉,垂眼間便看見窗櫺上放着一樣東西。
一隻長頸瓶,瓶內插着幾株半枝蓮。
瓶子是乾淨清透的白色如瓷瓶,半枝蓮枝頭開着幾朵飽滿的小花,呈紫色,看起來頑強而美麗。
它們靜靜地端在窗櫺,像是一幅入畫的景。聞人笑擡了擡眼,往四周看去,一個人影都沒有。
她並不知道是誰把這瓶半枝蓮放在這裡的。
可回頭一想想,還有誰呢?除了他還有誰呢?他之前就喜歡這樣鬼鬼祟祟,如今卻是要當一個縮頭烏龜麼,不出現在她面前,一句話也不說,就像兩個陌生人。
既然如此,還送這些來做什麼!
聞人笑不知怎的,看到這盎然枝頭的半枝蓮,心裡憋了許久的火氣再也憋不住,蹭蹭蹭地往上長。她彷彿看到了謝鬱那張不可一世而又輕蔑不屑的臉,聞人笑像是入魔了一般,雙手抓起長頸瓶,痛苦地叫了一聲,然後用盡全身力氣把花和瓶一起狠狠往窗外的地面砸去。
她不需要這些!她不需要!
聞人笑應是還從來沒發過這麼大的火。她不曾對誰如此宣泄過。
可是她需要宣泄,不然她會被逼瘋的。
砰地一聲,花瓶應聲落地,當即摔得粉碎。雪白的乳瓷嘩啦啦散了一地。
原本長頸瓶裡的水溢了出來,那些半枝蓮孤單地躺在地上,依然色彩鮮豔。沒有了水的滋
潤,等過了這一夜,明早起來它們便會乾涸。
等到白芷聽到響動匆匆趕來時,聞人笑已經關上了窗戶。
儘管聞人笑渾不接受,那送花人依然每天晚上都會到來,在窗臺上放一盞花。有時候是半枝蓮,有時候是紅海棠,有時候是木槿花。
聞人笑都會毫不留情地給摔碎了。
有一天晚上下大雨,雨水嘩啦啦地打溼了屋檐,伴隨着電閃雷鳴。雨水順着瓦檐間的小溝槽流淌下來,在屋檐下形成一道道晶瑩剔透的水簾子。
濃濃的溼潤的氣息從屋外溢了進來,帶着絲絲瀰漫的秋寒。
這時窗戶響了,聞人笑翻地撲過去一把打開窗戶,窗櫺上的合歡花上還沾着水珠,一粒粒宛若水晶般,花朵嬌嫩欲滴。她一擡眼,便看見一道黑影,飛快地行走在雨裡,轉而就出了主院。
聞人笑聲嘶力竭地大聲喊:“躲躲藏藏地算什麼,有本事你回來!”
迴應她的只有沙沙的雨聲,和屋檐下的嗒嗒聲。
一場暴雨,彷彿洗去了夏日裡的最後一絲暑熱。第二天,院裡的樹葉肥碩清脆,泛着溼潤的氣息,昨夜留下的雨水,在圓潤的葉尖兒上緩緩匯聚,形成晶瑩的一滴,悄然滴下。
宮婢進來給聞人笑梳頭。
宮婢的手巧,聞人笑端坐在妝臺前,看着銅鏡裡自己模糊的輪廓,她覺得宮婢怎麼梳她都是不滿意的。宮婢的手再巧,都沒有翡意的手巧。
只是經過了這麼多天,聞人笑沉寂下來了,不會輕易對宮婢發脾氣。
白芷端了熬好的膳食進屋來,膳食是清淡的藥膳。聞人笑的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了,但是連日來精神很不好,氣血也虛,白芷纔將藥氣融入膳食中,不用熬大碗的湯藥,也能起到補氣血的效果。
一進屋子,藥味便瀰漫了出來。
白芷道:“太子妃喝了這粥罷。”
負責起身洗漱的宮婢撤了出去。聞人笑方纔站起來,緩緩走到桌邊又坐下。她擡手拿了粥匙放入粥碗裡攪了攪,舀了一匙來放入口中。
以前聞人笑是最討厭這種藥膳的。藥便是藥,膳食便是膳食,將藥氣融入美食中簡直是一件天理不容的事情。而今她也能安安靜靜吃完一整碗了。
聞人笑忽然停了下來,幽幽地問:“白芷,你晚上有看見他來嗎?”
聞人笑沒明說,白芷卻也知道她問的是誰,她也知道每天晚上聞人笑都會將窗臺上的花瓶給摔得粉碎。白芷應道:“臣女沒見過,殿下來去無蹤,他不想讓人發現的時候,是沒人能夠發現的。”聞人笑就又開始吃,白芷頓了頓,又道,“殿下心裡有娘娘,娘娘心裡也有殿下,何苦如此。”
聞人笑放下了粥匙,道:“爲什麼你覺得,我心裡有他呢?”她怨他都來不及,怎會念他。
白芷道:“若非心裡有殿下,娘娘生性豁達爽快,也不會耿耿於懷這麼久。”
聞人笑低垂着眼,良久道:“他來得遲,翡意死
了。他連最後一面都不讓我見。”她原本還應該更恨他的。
可是她發現,她更恨自己。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具身體與翡意從小的情誼,甚至於她來到這個世界這麼久,與翡意的感情就像是親人。
眼睜睜地看着親人慘死眼前,卻無能爲力,那種痛苦被放大,撕心裂肺。
翡意之所以會死,都是因爲她自己。她無能,她任人宰割,還要翡意那樣的小丫鬟衝在自己的前面。她就只會奢望謝鬱會突然出現,來一場英雄救美。
她覺得自己以前就是過於天真,她是欽國侯的嫡女,天之驕女,她不愁吃不愁穿,嫁給太子爲妃,往後一生都榮華富貴難以享盡。她可以把這裡的日子過得風生水起、有聲有色。她之所以讓別人嫉妒,那是她的資本,別人該嫉妒她,誰讓她是侯門嫡女,是太子選定的太子妃。
可是所有的這些,在生死麪前、在敵人帶血的刀劍面前,都不值一提。生與死之間,不過眨眼一瞬的事情。
可憐的是翡意那個小丫頭,從前跟着她受盡委屈,如今還不等苦盡甘來,就又爲她而死。
聞人笑如何能不怨。
白芷嘆口氣,道:“殿下不讓你見,是怕你傷心過度。以前娘娘還臥病在牀的時候,臣女便知翡意忠心善良和勇敢。娘娘遇到危險的時候,她會毫不猶豫地拼死爲娘娘擋刀,爲的什麼呢?”
聞人笑怔了怔。
白芷道:“翡意應是很歡喜娘娘和殿下結爲連理吧,成親那天臣女去侯府吃酒了,見到翡意忙上忙下,滿臉紅光,忙得不亦樂乎。臣女聽到她私底下與花苗說,能見到娘娘嫁與殿下爲妃,她這輩子就得償所願了。娘娘身爲太子妃,住在東宮,以後就沒有人敢再欺負娘娘。”
聞人笑垂着頭,眼淚像是窗外凝聚葉尖兒上的雨水,一滴一滴往下掉。
“娘娘也知道翡意做了這麼多,爲的是什麼。爲的是娘娘以後能夠好好地活着,與殿下在一起,恩恩愛愛,百年好合。如若她的死,換來的是娘娘滿心的愧疚不安,和對殿下一世的埋怨,翡意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娘娘難道不想讓她安安心心地離開嗎?安心地去投胎轉世,來世不再做個丫鬟,身邊也有別人去保護她,那樣不是更好。”
聞人笑又哭又笑,雙眼通紅滴淚。她喉間溢出幾聲哽咽,強顏歡笑道:“我沒看出來,原來白芷你恁的會安慰人。”
白芷亦溫然笑了笑,道:“有些事情,看開了,便不會覺得前面無路可走了。”她的笑容裡含着哀傷和落寞,彷彿她所說的這些自己也曾親身經歷過。“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以後娘娘還有許長的路要走,誰也不會願意看見娘娘就在這裡停滯不前。娘娘就當是爲了翡意,以後也要在東宮裡好好地生存下去。”
窗外的雨歇了。厚厚青墨般的雲層散開了。院子裡,一片豁然開朗的光景,有絲絲陽光正鑽破雲層,照射到地面上來。屋檐下淺淺的石窪,泛着七彩般的瑩瑩光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