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對於情況作最悲觀的估計,但是顯然,他對於形勢看得太過悲觀了。
對傳統衛道士的抨擊不是一次‘性’到來的,而是一‘波’又一‘波’地循序漸進的。
在萬曆之前大明就有過資本主義的萌芽,自然也隨之誕生了一些新思想,就比如那個考中舉人之後就不再進行科舉最後甚至棄官不做,專心抨擊道學的李贄。
不過李贄依舊披着儒學的外皮罷了。
就如同歐洲文藝復興運動中沒有反對上帝,先動手瓦解的是梵蒂岡教宗對於《聖經》以及上帝、聖子的解釋權一樣。
李贄把反對的目標給定‘性’在程朱理學上,甚至直接追溯到孔子身上。不用所謂‘聖人’的話去解釋真理,而採取與時俱進的方式。
這是塊敲‘門’磚。
歷史上他最終摔了跟頭,就如同天主教對於先行者的壓迫一樣,他最終也被壓迫了。
但是萬曆無疑在保他,原本歷史上視他爲眼中釘的東廠和錦衣衛同樣按照皇帝的要求在保他。
於是大蝴蝶效應就來了。
隨着商賈對於資本的積累,顯然他們開始沿着李贄的路開始挖起傳統思想的牆角了。
李贄依舊把自己定位成儒,但是卻反對程朱,反對孔丘,而隨着發展,無疑已經滿足不了他們的需要了。
直接從儒家中跳出去,開始宣揚先秦思想。
就如同剛纔說的,反對程朱和孔丘只不過是敲‘門’磚而已,他們要的是一種對他們有利的思想,而不是束縛他們的仁義道德。
從反對儒家‘聖人’獨霸對於真理的解釋權開始,然後再把諸子百家等一切可用的思想拿出來,強調所有人都有對於‘天下大同’、‘三皇治世’甚至是玄乎的‘天道’的解釋權。
都是虛的。
一切思想服務於現實。
儘管思想的誕生可能偶然,但是思想的推廣卻一定是人爲的。
歐羅巴反對天主教的勢力把古希臘羅馬的偉人拿出來,然後再裝裱一番,就變成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大明同樣,把先秦甚至更早的思想家拿出來,裝裱一番,然後證明了他們很早就有了先見的哲學觀、社會價值觀以及人文科學的研究方式。
就如同西方古代的哲人能夠用羊皮紙完成自己動不動自己許多萬字的著作一樣,大明同樣開始造起手抄本,那種用竹簡寫起來估計要堆成山的著作就徹底成先秦時代偉大人物的思想了。
想要思想跳躍式的發展,那麼除了不要臉的睜眼說瞎話之外,大概沒有更好的主意了,這套歐羅巴人玩了,大明同樣開始玩了。
萬曆擔憂這幫人如同歐羅巴天主教迫害新教進步人士一樣遭到傳統士大夫的迫害,但是顯然,這個擔憂雖然有必要,但是卻有過分了。
敲‘門’磚沒有事,李贄依舊在宣傳他的思想就是證明,只要沒有因言獲罪這個糟糕的理由,情況還是足夠樂觀的。
雖然即使是這樣,萬曆依舊要過着讓錦衣衛多加防備,吃的用的全部都要細心檢查才能夠使用的生活。
但是顯然萬曆理解錯了,至少從士大夫們的角度來看,這種有危險的思想最反對的應該是大明皇帝纔對,所以除了衛道士大儒們會和異端思想展開辯論之外,大家還等着皇帝忍無可忍的時候把這幫人給鎮壓下去。
名義上沒有做過任何發言的皇帝應該是站在士大夫一方的纔對。
但是顯然不是這樣,知道士大夫把自己當做主心骨,萬曆除了一種終於壓倒對方的滿足感之外,就很快地恢復自己的清醒,開始默默地觀察着這場思想上的戰爭。
資產階級革命會把他這個皇帝送上斷頭臺,但是隻要把握住火候,大明皇室同樣可以跳到風暴之外,永遠不要承擔任何責任。
儒家們倘若還抱着皇帝必須用他們,不用他們別人會造反的心態等着萬曆出手,那麼可就打錯算盤了。
歐洲的君主們支持新教以抵擋神權對於世俗權力的壓迫,而萬曆會用新思想打破士大夫對於權力獨佔。
當然,萬曆顯然不會傻到把儒家這個立了幾千年的牌子給丟掉,而且他也丟不掉,正如歐洲人哲學、自然科學搞了那麼多年之後,大多數人依舊信奉上帝一樣,儒家的思想同樣已經滲入到民族裡,只能改造,想要丟掉,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依靠大明的法律,可以限制人不正確的行爲,然而只有依靠道德,才能約束人心中的不正確行爲。”
這話是萬曆講給自己兒子聽得,但是卻讓王家屏這個內閣首輔鬆了口氣,甚至讓一衆和皇帝關係不好的士大夫們安了心,他們不喜歡撼動傳統儒家思想的東西,但是卻同樣被被自己標榜的仁義道德而限制住了一部分手腳,所以,惡人需要皇帝來做,而他們,則依舊可以當君子,皇帝對於道德的認可恰恰證明了這次皇帝和他們是一路人,那麼,那些宣揚新思想的人則勢必有一天達到萬曆能夠忍耐的極限,由皇帝親自下手清除他們。
但是真的如此嗎?
萬曆確實認可道德,但是可不代表他全盤認可現在的儒家。
事情纔不是士大夫們所想的那個樣子。
“但是把道德掛在嘴邊的人卻並非真正的信奉道德,就像李贄所說的那樣,名爲山人,而心同商賈,口談道德,而志在穿窬。”沒有等到萬曆繼續引導,朱常洛反而張口說出李贄的思想。
萬曆一愣,隨機奇怪地審視了自己的兒子一遍,才張口問道:“你看了李贄寫的東西?”
“父皇,孩兒以爲李贄先生的話很有道理。”朱常洛的點了點頭,隨後的話更是證實了萬曆的想法。
“道德既然是約束人,而並非教化人,自然說明那些口中談着道德的人只是被道德約束不是全都真的相信道德,他們並非君子,既然不是君子,不是聖人,爲何要標榜自己是君子聖人?”
年輕人總是愛衝動,然後以爲世界是他們的。
萬曆算是從自己的兒子身上看到這一點了,反正他自己經過這個年紀的時候是沒有感到自己身上有這種特點,從別人身上找原因無疑是一種人類的通病,萬曆同樣也是如此。
“申時行教你的?”萬曆先不去考慮自己兒子思想到的處於什麼階段,反而更爲好奇到底是灌輸給他這些東西的,至少他可沒有把自己的兒子教的那麼‘激’進,畢竟他沒有跑步進入‘天下大同’社會的打算。
搖了搖頭,朱常洛說道:“申先生認爲李贄思想雖有可取之處,但是卻有許多不當之處,但是孩兒卻覺得李贄先生之言多有道理。”
因爲被自己的父親長年教導,朱常洛顯然不是真的認可士大夫口中的仁義道德,而且他的老師申時行雖然同樣是儒者,但是和張居正一樣,卻也是一個強調功利‘性’的人,萬曆二十年之前士大夫們所處的大官僚和大地主大商賈階級甚至已經追求利益到了沒有底線的程度了,但是現在這些人卻依舊頂着仁義道德的旗幟,朱常洛顯然看不慣。
沒有等到萬曆引導,朱常洛自己先對儒家禁錮人思想的東西不滿起來了。
萬曆沒有教過自己的兒子以一個統治者的身份看問題,這就是問題所在,甚至由於他的刻意爲之,連申時行教給儲君的那一套,朱常洛也沒有真的認可多少。
“你認同李贄所謂庶民王侯無貴賤的說法?”萬曆面無表情地問道。
“即是率民恢復中原所得天下,祖上亦爲貧民,何來貴賤?!況且父皇亦是都人子”聽到萬曆的問話朱常洛反而當做萬曆迂腐,張口教育自己的父親了。
這不是件好事。
即使朱常洛的思想很進步,但是萬曆卻覺得這不是一件好事。
大明不是跟着歐羅巴各國搞近代化,而是自己在‘摸’着石頭過河,所以道路上的阻礙不能靠外部的力量粉碎,而是隻能潛移默化甚至妥協等待,而一個被李贄思想蠱‘惑’的未來儲君,顯然容易出變故,理想主義者和現實之間的差距總是讓人難以捉‘摸’。
快一步是天才,而快許多步的則是瘋子,萬曆可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和王莽一樣在大家的思想覺悟還沒有達到之前就開始搞起了太過讓人難以接受的東西。
“父親,我大明強於蠻夷,非因技術,亦非因仁義道德,強於他們是因爲我們的思想,父親豈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腐儒妥協!”朱常洛臉憋得通紅說道。
讓大明從只佔有中原到現在囊括半個世界的是自己父親,但是這個父親竟然會向那些張口君子閉口仁義道德,但是背地裡卻男盜‘女’娼的人妥協,這無疑是污點,換做是他,他肯定不會這麼做。
“今天的事情全都不許傳出去!”萬曆沒有理會自己的兒子,轉頭對着退到十步之外的張鯨說道。
防止自己的兒子走向相信仁義道德,相信腐儒思想是萬曆一直都沒有鬆手的事情,但是有句話叫過而不及,顯然,不信愚民,不信儒家皆君子那一套的朱常洛走上另一個極端了。
沒有讓士大夫們發現自己反對儒家禁錮人的思想,反倒是因爲自己的隱藏和退讓,讓自己的兒子先不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