鰲山衛衛城外的登州鎮膠州十三堡,劉民有和莫懷文坐在即墨民事官的公事房中,這裡的公事房面積頗大,這裡建屯堡的時候,陳新剛剛從文登營入主登州鎮,以鎮壓登州之亂和光復遼南的威勢強壓登萊衛所,加上即墨營守備也是登州鎮的人,所以鰲山衛的掌印十分老實,楊雲濃一去威脅就老老實實交出軍田,還同意登州鎮在軍戶中徵兵,唐瑋這批便是那時候去的。
即墨營換成登州兵之後,迅速肅清了周邊土匪,即墨雖然臨海,但處於萊州內地,又不是交通要道,所以屯堡沒有修建堡牆。登州鎮的民事系統在地方設置民事官之後,莫懷文在即墨營一帶也設置了一個二級民事官,主管即墨營附近的民事,就相當於朝廷的知縣。
十三堡處於附近幾個屯堡的樞紐,即墨民事官就在此處,另外十三堡還有個預備兵會操和屯戶集會的功能,所以公事房和廣場都修得大一些。
此時公事房院子裡面已經等了很多屯戶,各自圍成圈子在討論着,到處一片嘈雜,今日據說是公開判案,屯戶都可以來聽,但裡面的會堂不大,只能進一百個人,後到的就不能進去,所以想看熱鬧的人都提前跑到院子裡面佔名額。
此時春耕已經忙完了,地裡也就是幾料蔬菜,農活已經不多,附近也沒有修路的活,所以來的屯戶不少。登州鎮屯堡嚴禁開設賭場,娼妓雖然不禁,但在屯堡這樣的小型單純社區裡面很難經營,屯戶們平日娛樂主要是看戲,今日有免費的大戲可看。自然是要來湊熱鬧的。
即墨營的民事官叫譚山生,是威海的軍戶出生,讀過早期的識字班,屬於比較早的民事系統官員,崇禎三年的時候已經在劉民有手下工作過。今日這判案是登州頭一次,劉民有又專門過來旁聽,結果莫懷文也跟來了,兩個重要上級在這裡,譚山生心裡頗有些忐忑。
“劉大人,莫大人。這是當時挑選陪審員的過程,接到劉大人的來函後,下官不敢怠慢,全程參與了挑選的監督,從其他四個屯堡中抓鬮出來,每個屯堡四人。每個屯堡從紙箱中抓鬮出來的,另有實際屬於屯堡體系的鰲山衛籍四人,合計二十人,正在庫房等待挑選。名單隻有下官一人保存,火漆密封后鎖在櫃子中,兩位大人可以指定其中九人便可。”
譚山生說完遞過一個名冊,劉民有拿過看了。名單上有各人的屯戶號、來源、副業和文化程度,劉民有仔細看了一會,拿過毛筆將其中的一箇舊生員和一個屯長劃掉,然後遞迴給了譚山生,“剩下的名單裡面選單數的九人。”
譚山生恭敬的接過,“屬下這就去通知這九人入場,其他十一人是否打發他們回去?”
劉民有擺擺手道:“讓他們再等等,萬一這九人中有與原告被告認識的,就需要重新挑選。”
譚山生很快便出門而去,莫懷文在旁邊對劉民有低聲道:“大人。這,這個法子是否更耗費人力,譚山生已經辦了半月,才把此事基本辦完。”
“第一次是麻煩一些,不過以後這不是民事官的事情。”劉民有喝口茶後輕輕道。“民事官還是管以前的事情,這斷案的事情由專門的人辦理,試點完後自然會設置專門的機構。”
莫懷文一聽,是要取消民事官的判案職能,不禁有些愕然。在他的認識中,民事官就是朝廷的知縣知州,雖然上面有提刑,但在縣這一級是知縣就能斷案的,一般來說也算是依法辦案,依據主要是《大明律》、《大明會典》和《問刑條例》。
會典主要針對官員和軍隊,知縣一級用的是《大明律》和《問刑條例》,因爲朱元璋規定《大明律》不能更改,但《大明律》很難適應明代的社會發展,所以萬曆皇帝折中搞出一個《問刑條例》,附在大明律之後,作爲斷案的依據。
這兩樣東西都頗爲龐大複雜,朝廷知縣好歹是讀書人出生,等到要用的時候去翻便是,或是由熟悉的吏員找好。而登州鎮普通的屯長根本無法讀懂,所以此前的屯堡糾紛處理更多類似宗族方式,由屯長取代族長的角色,靠行政力或是個人威望處理。
這兩個律例都是依照明代的社會體系設立,不同階層和身份有不同的判決其中,這是劉民有不願意使用的一個原因,登州鎮有權力體系,若是照搬律例,最後的結果就是成爲以權力爲階層的新大明律。
另外一個方面,登州屯堡是以衛所和地方縉紳自保爲幌子,若是大規模用新的律例斷案,會觸犯朝廷的大忌,所以劉民有想來想去,只有用普通法系鑽空子,這也是他做這個試點的重要原因。
劉民有看了一眼莫懷文驚訝的臉色,司法必然要從民事部剝離出來,但現在看莫懷文的臉色就知道,民事官這個羣體肯定會有一些抗拒,利益和權力是一個方面,另外便是這個權力一旦剝離後,意味着民事官本身也可能受到司法約束,所以莫懷文有這個表現也在意料之中。此時登州體系尚不龐大,若是以後來改,恐怕阻力就更大了。
“懷文,斷案在屯堡是絕不可行的,若是交由二級民事官,這民事官管轄範圍的屯堡可能很多,那他也不用幹其他事了,每日斷案都斷不完。朝廷的知縣看似一起管了,實際上是沒有管,鄉間爭執多由縉紳和族長決斷,等於放任之,在咱們登州鎮是不行的,所以必須單設司法官,這次我帶來的司法官是登州民事部的,也是讓他歷練。”
莫懷文看劉民有態度堅決,便微微躬身,沒有再多說什麼,劉民有也自己閉目養神等待開庭。
門吱呀一聲響,劉民有閉目問道:“開庭了?”
一個聲音響起。“還沒有。”
莫懷文連忙站起來,劉民有轉頭看去,陳新笑嘻嘻的站在門口,他對莫懷文道:“本官剛到,外邊屯戶不少。場面亂了點。”
莫懷文立即會意道:“下官馬上去看看。”說罷匆匆出門,把門葉也帶上了。
陳新這才坐到莫懷文的椅子上,劉民有看着他笑道:“你的春季攻勢結束了?”
“是結束了,但流寇這聲勢搞得很浩大,以前老子還覺着他們能破壞原有體系,但現在越想越不對勁。他們是把一切都破壞了,所以專門趕來跟你合計合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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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民有舉着一隻手淡淡道:“前個月錢莊的報告,武昌分號當月接收存銀一百零二萬兩,銀票會票各半,會票流向多爲南直隸,到濟南府的大概有兩成。武昌分號設立不久。不過情報局做得很出色,消息流傳得快,當地人很多都知道是登州鎮辦的,靠着咱們的武力信用,大多願意存到這裡。祝代春所部到達武昌外圍後,錢莊生意便一直很好,但也沒想到一個月能多出百萬存銀。”
陳新驚訝的道:“是不是與流寇有關?”
“應當是。當月應該是收到了流寇出陝西的消息,湖廣的富戶擔心他們再來湖廣,所以存銀很多。三月流寇破鳳陽,南直隸各地驚恐萬狀,揚州、徐州、濟寧州三處錢莊亦存銀暴增,會票流向爲臨清州和濟南府,直接到登州的卻不多。據商社和錢莊的打聽,其他各個錢莊的存銀也在增加,但遠沒有我們這樣多。”
劉民有說起銀子來,以前都是怕少了。現在突然多起來,他還是眉頭不展,而陳新也是同樣的模樣,他摸着下巴道:“貨幣全部流向一地,貨物卻沒有增加。這樣會物價飛漲。”
“暫時還不會,使用會票的都是大戶人家,他們人少錢多,存四海錢莊是指望着咱們登州鎮可以護着山東,畢竟登萊青三府一貫是偏僻窮困的地方,濟南府繁華,離青州一步之遙,所以流向最多的是濟南。這些人的人口不多,不會直接造成必須消費品上漲,但置業相關的土地和房屋會大漲,因爲這些人多半還是會購買土地。他們的多餘銀兩可能還是會吃利息,流通性並不強,物價長期來看卻肯定是上漲的。”
陳新擺手道:“我說的是整個運河沿線,江南的糧食仰仗湖廣和江西,流寇去了湖廣一趟,陳奇瑜雖然很快將他們趕入四川和漢中方向,但已經破壞了不少地方,今年糧食就會開始出現下降趨勢。那就是真正的糧荒,不是咱們炒出來的,這對咱們真不是好事。錢莊的銀子多了,咱們不能光付利息,錢要生錢,就得擴大生產增加利潤,現在的問題是流寇能破壞到什麼程度,如果整個北方糜爛人口凋敝,湖廣糧食絕收,那人口無從存活,商品便無處可賣。”
“我也擔心這個問題,流寇以前折騰,只是破壞一地,若是真把到處都打爛了,就是斷了我們的商業利益,江南經濟作物太多,棉布要徹底擊敗江南布還需時日,那些田地不會輕易的重新種植糧食,至少也要兩三年之後,江南過於依賴商業,糧食這個根本的東西卻不多,糧食不夠何談消費,另外流寇的運動同樣會影響江南經濟,到時咱們的商品賣給誰去,最後不光棉布,恐怕連卷煙銷量都要下降。”
“現在不僅是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這樣的大股,各地盜賊山匪蜂起,他們消滅了人口和市場,斷絕了商路,影響的是我們的商業體系。所以流寇已經是我們的大敵。”陳新捂着臉,“但我確實騰不出手來,建奴那裡主力猶在,大概也是需要兩三年的持續打擊,我擔心流寇不會給咱們這個時間,看他們眼下的聲勢,打爛五省還不夠,遲早還要入四川、江西,屆時膏腴之地一片荒土,咱們真接手下來就要花更多的功夫去穩定形勢,困難度大大增加。”
劉民有搖頭道:“想着也頭痛,你原本的打算,是用商業和錢莊分化縉紳階層,以軍力威懾奪權,這樣流血可以少一些,只是時間很長,如今流寇卻未必給咱們這個時間。”
“還有一個人可能也不會給。”陳新從衣袋中摸出一封信紙遞給劉民有,劉民有看了一下擡頭,是絕密級別,再往下看看內容後,擡頭對陳新問道:“要招你進京師,皇帝這是什麼意思?”
“或許是試探,也或許是圈套。”陳新忍不住站起來走了兩步,“皇上和朝廷佔據的是道統,明面上我還是朝廷的官,一會給我個少保,一會又是少師,看不上也得收着,現在讓我進京獻捷,也是冠冕堂皇。”
“中間會有什麼陰謀?皇帝敢殺了你?”
陳新失笑道:“皇帝雖是年少衝動,但還不至於那麼下作,對付我不用殺死我,其他可選擇的手段多的是。可以給我封爵位公卿什麼的,讓我留在京師當個京營戎政;或是扔到五軍都督府當個閒職,平時軟禁起來,對外卻說是優待;或是半道截殺,嫁禍給其他人,等等手段不一而足,然後慢慢分化登州鎮。”
“也沒準嫁個公主給你,按朝廷體制,你這個駙馬就啥官都當不成了,別人也會以爲是優待。”
陳新哈哈笑道:“那也還算有點補償。”
劉民有也跟着笑了一會,笑完等了片刻後道:“我覺得你不要去了,去京師所得不過是一個道義,顯得你不負朝廷而已,外加穩住皇上和朝廷的心思。不過上次我也看了情報局對皇上的性格分析,認定的東西頗爲偏執,你就算去了也打消不了他的戒心。可萬一朝廷發狠真的對付你,咱們登州鎮的損失就遠遠大過這點收益,分崩離析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此爲智者不取。”
陳新點點頭,“道義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是給文人和官員看的,老百姓誰看那玩意,誰能給他們好日子,誰就是道義。即便是祖大壽這樣的,也只是官場人知道他的底細,天下百姓誰知道他道義不道義,所以實力纔是根本,京師我是不去的。”
劉民有嘆口氣接着道:“反正你有的是辦法找出藉口不去京師,明面上不扯破臉就是了,只要理由正當,別人也不說你失了道義。不過這只是過關,我現在擔心的,仍是天下這盤亂局,流寇現在攪局攪得厲害,我們應該有破局之法,若任其糜爛,日後這爛攤子我還真不知如何收拾。”
陳新回到座位坐下,靠在椅背上沉思一會輕輕道:“如今牽制我力量最多的,還是遼東那個後金,後金不滅則流寇也難滅,看來我要提早和黃臺吉清算了。”
此時門外莫懷文的聲音傳來,“二位大人,開庭了。”
陳新拍拍額頭站起來道:“走吧,看看熱鬧去。”
劉民有攔着他道:“你先把你衣服換了,咱們裝成屯戶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