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爲世間有一種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審查,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纔行得是,又有一種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摩影響,所以說一個行,方纔知得真。
陳新低聲讀完,用毛筆勾下這一段,又在書頁旁邊寫道,“實踐出真知”
他放了筆,又往下面看,手上拿的是一本王陽明的《傳習錄》,陳新纔剛剛看到“徐愛問”當中關於知行合一的部分。從平度回來後,他就叫人買了王陽明和王艮的書,抽空就翻看一下,現在幾十萬人的攤子,人多了心思就雜,他也覺得該研究一下思想方法了,免得被人問到之時全然不知。
陳新前世所瞭解的陽明心學,被打上了一個意識形態的標籤,實際上心學的範圍很廣泛,遠遠不是心外無物這麼幾個字,陳新對於唯心還是唯物並不關注,在他思維體系中,實踐與理論的相互作用是理所當然的,因爲他從小就必須要學這些東西,倒是心學當中知行合一、致良知等等觀點在此時十分有益,尤其相對於明清八股取士的空談之風來說更是如此。
他不會全盤照搬某一理論體系,陽明心學在明末既然有這麼多受衆,陳新覺得可以從中取出有益的部分,但未必每樣理論都要拿來指導世界觀,陳新覺得來作方法論是不錯的。
陽明心學中知行合一、致良知的論點曾在日本明治維新中起到思想啓蒙的重要作用,光是《傳習錄》的註譯在日本就有三十二種,蔣介石留學時候曾經在日記中感嘆日本的學生幾乎人手一冊陽明心學,他本人也是心學信奉者,到了臺灣就把臺北旁邊一座山改爲了陽明山。
陳新接着往下看,下一個問題是心即理的問題,似乎王陽明也有存天理去人慾的觀點,與泰州學派人性解放的觀點不完全統一,陳新掃了一眼,有點難懂,他也壓根不想去懂,便跳了過去。
門輕輕響了幾下,海狗子在外面道:“周世發大人來了。”
陳新把《傳習錄》放到另外兩本冊子下面壓着,然後大聲讓周世發進來,這個特務頭子拿着一堆報告走進來,準備作例行的彙報。
“大人,是否還是先說外勤方面的?”周世發進來便道。
陳新伸手讓他坐了,“先說要緊的,不論外勤內勤。”
周世發稍稍一想,便拿出一個本子,“最要緊的事情,是餉票發行只兩月多,便有人僞造,最先在平度州十一號屯堡綜合門市發現,其外觀與我們自產十分相似,只是其中的青色無法達到我們特製顏料的水準,底色紋路上幾個隱藏的粗細點未被仿製,當場被門市的店員發現,屯務司隨即轉到我處,屬下派秦榮立即赴平度主理此事,在州城抓獲使用者三人,經查爲青州府安丘縣一書坊所制,已通知外勤行動隊拔除此點。”
此事也在意料之中,陳新用餉票是試探一下發行紙幣的可能性,明末的銀票會票都有廣泛應用,紙幣其實就是定額的銀票,不過使用更加方便。
不過這種方便也會帶來一些麻煩,仿製就是其中之一,銀票會票數額較大,可以加特製的防僞措施,山西票號便有水印,票面上有一些吉祥的文字,實際上全部是暗語,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調整一次,書寫數額的比劃中有很多不起眼的特殊寫法,某處濃某處淡,挑起多少都是有講究的,有些票號還有編號,加上兌換的密語,具有很高的安全性。
所以往往對錢莊分號的掌櫃都必須控制家眷,連與家中的書信、衣物往來都要通過總號檢查之後中轉,便是因爲這些掌櫃知道所有細節。
而餉票不可能如會票這樣操作,風險也就更大一些,不過陳新的決心不會那麼容易改變,他對周世發說道:“抓獲的那幾人是怎麼說的?”
“他們是剛做了第一批假餉票過來,因爲錢莊都有護衛,所以他們打算先在外面門市使用,如果能順利用掉,就拿到錢莊直接兌換銀兩。”
“在平度州有沒有接應他們的人?”
周世發低聲回道:“是萊州府一名生員,他與那書坊東家是表兄弟,也是他出的主意給那書坊東家。”
“又是萊州。”陳新不由對這個大釘子戶有些不耐,上次在招遠搶了玲瓏山等金礦,抓了二十多個萊州的縉紳生員,到現在還關在蓬萊縣衙的牢子裡面,名義是等着審查聞香教,被抓的全都老老實實,但萊州州治掖縣裡面,那些人反而更加上躥下跳,不停派人去京師找御史告狀。
陳新倒不怕他們告狀,就是這萊州府城嵌在登萊之中,逼得他駐軍威懾,朱萬年對他的威懾不買賬,依然常常跟王廷試告狀,讓陳新不斷欠王廷試人情。
想起這個人,陳新對周世發問道:“朱萬年最近在幹些甚麼?”
周世發回道:“他還是不斷往京師去信,找他幾個當御史的同年,其中有一人是兵科給事中,據宮裡面的消息,此人上疏彈劾我們編練農軍,皇上責成司禮監覈實,司禮監最後又轉給了呂直,呂直這邊應當無妨的。”
陳新用手在下巴上輕輕摩挲,“無妨倒是無妨,就是又得分好處給呂直,上次足足給了一百顆人頭,那些人頭最後給誰了?”
“登州水營遊擊三十,都司三十,耿仲明四十。”
周世發說完湊近一些,“大人,那朱萬年是在可惡,要不要直接幹掉更省事。”
陳新緩緩搖頭,“王廷試就是留着朱萬年噁心我的,若是幹掉了,王廷試肯定知道是誰幹的,日後對我防備更重。再說他正在彈劾本官之時被人刺殺,朝廷裡面也要多出許多麻煩,此事我再想想,你繼續說其他。”
“另外有一要事,據張大會在兵部打聽的消息,流寇三十六營有東竄的勢頭,昌平、保定、真定各地人馬都在太行山東側戒備,不過地域太過廣闊,大關口不多,小關口卻有無數,也不知能不能防住。”
陳新看了一下地圖,流寇現在還被限制在九邊地區,隻影響到陝西和山西,陝西的形勢正在好轉,洪承疇招降了白光恩,八月乾死了流寇可天飛,現在幾路合圍,剩下幾股薛紅旗、一座城、郝臨庵、獨行狼,他們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而秦軍越打越強,洪承疇大勝在即。
山西的邊界太過寬廣,要想完全封閉不容易,流寇既能往南,也能往東,直隸的軍隊則必須確保真定和保定,不然竄入順天府的話,一堆人要掉腦袋。以流寇隨地搶糧的後勤方式,他們的機動力是很高的,現在的官軍多少還有所顧忌,而且流寇在前面搶完了,官軍在後面想搶也搶不了多少。
“跟咱們有多少關係?”
“大人,樑廷棟在部議中商量過調動登州鎮人馬,但是最後沒有報到內閣。皇上也沒有提過,據說皇上正對沈啓的擅自議和十分震怒,沈啓下臺是必定的,宣府巡撫還沒定下……”
陳新突然打斷,“等等,你說宣府巡撫還沒定?”
“是。”周世發愕然的擡頭,這事兒才真和登萊沒一點關係。
陳新站起來走了兩步,轉頭對周世發道:“你馬上派塘馬去京師,讓張大會找找吏部的人,一定先把人選拖一拖。”
周世發奇怪的問道:“屬下回去就辦,但這事和咱們有啥關係?”
陳新微笑道:“朱萬年鎮守萊州府城,保下了萊州一方平安,方略得當組織得力,應當很有機會提拔爲巡撫的,我們想法子幫他升升官。”
周世發恍然大悟,陳新這是要把朱萬年這對頭送走,雖然是升官了,但陳新也未必安着什麼好心,現在察哈爾一走,邊牆的藩籬盡失,整個宣大都在建奴的直接威脅之下,沒準什麼時候就會再來。
陳新其實也不知道建奴還來不來宣大,不過只要有機會,就要把朱萬年趕走,他決定道:“就這樣,宋聞賢明天就要回來,到時本官就派他趕赴京城,幫着朱大人跑官,你記着告訴張大會,花點銀子不怕,但這事只能找那些交好的低層主事,讓他們想法拖拖時間,不要被侍郎以上知道,更不能找宮裡的人。”
“明白了。”周世發記錄好陳新的意見,然後繼續道:“從遼海走私集中到南城隍島之後,最近登萊沒有發現更多建奴諜探,行動隊要做的要緊事,主要便是打擊臨清的那個東嶽菸廠,以及青州府的假票書坊,臨清由秦榮帶隊,青州府由吳堅忠帶隊,不知陳大人有沒有其他訓示。”
陳新回到座位坐下搖搖手,“你們自己去做,具體方案本官不看,但這兩個裡面,對青州府那個假票書坊要嚴酷一些,清除完之後找人在青州府散佈消息,就說是登州的四海商社做的,萊州那個接應的生員,暫時不動他,等朱萬年走了再說。”
周世發全部記下,然後開始說一些不那麼要緊的事情,包括遼海走私的情況和登萊的建奴諜探,大致說了一刻鐘後,周世發說到了吳襄。
陳新奇怪道:“他還沒有走?”
“是,他還在登州留着,吳襄似乎知道有人監視他,每日還到商社去一趟,說是不久有一批馬要到,他留着交貨後再走。此人去了一趟登州城外的屯堡,經常進茶館閒坐,屬下估摸着,他應當是要打探一些我登州鎮的消息。”
如今登萊勢力犬牙交錯,軍隊方面有呂直的水營,王廷試的標營,民間就更多,除了登州鎮的屯堡體系,萊州也是一團大勢力,還有各地的官府,加上那些經商人等往來,完全無法建立嚴密的防範體制……
陳新雖然能在自己的屯堡搞保甲制,但整個登萊就如同一個漏風窩棚一樣,陳新只得笑笑道:“那便讓他看吧,天佑軍都學了一個長矛陣,看看關寧軍還能山寨出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