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新慢悠悠的從登州水城的海防道官署走出來,帶着親兵沿着東面城牆往振陽門走去,身邊經過一羣羣的挑夫,聽到確實是遼東口音,看起來楊國棟果然抓了不少。他進城後先去見了孫國楨,這位幹過荷蘭鬼的大人更見憔悴,絲毫沒有剛上任時候的氣定神閒。他對陳新這個倒閹英雄還算客氣,問了問他去年倒魏時候的事情,陳新只說是因爲路見楊維垣被刺之事,氣憤之下所爲,孫國楨沒多問此事。又問了陳新前些日子剿匪之事,威海衛的報功文冊已經上來,他也知道了,陳新略略跟他說了過程,孫大人表揚幾句,還送給陳新個人一套山紋甲
陳新從巡撫衙門出來後,又去水城見了鍾道臺,說了採買的貨品,鍾道臺滿意的聽取了陳新的彙報,也不催促陳新早些出海。
宋聞賢爲了避免孫國楨懷疑,沒有和陳新一起進城,自己回了家,陳新從振陽門出了水城後,哼着歌去了宋聞賢家中。
宋聞賢一臉陰沉的開了門,把陳新帶到書房,陳新在門口往周圍一看,沒見到肖家花,關了書房門後洋洋得意遞給宋聞賢一張會票,天津取的二萬兩,宋聞賢一聲不吭的的接了,陳新有點驚訝的問道:“這是孫國楨給的,他可是兩條船都要參加,比鍾大人還給得多,宋先生不奇怪他爲何參加?”
宋聞賢哼的一聲,“他前幾日把我長子和肖家花都接去了他的官署。”
陳新恍然,定然是孫國楨察覺了宋聞賢和自己走得太近,宋聞賢狠狠看一眼陳新道:“以前李嵩都未如此過,都是幫你拜年惹的。”
其實宋聞賢也知道不是拜年的事,從他們一開始同去見孫國楨,孫國楨就已經把他們當做一夥。
既然人家早有準備,想吃人家的銀子便不容易了,陳新皺着眉低頭想了一會,對宋聞賢道:“此事孫國楨既然有所準備,咱們就到時再看,如果成算不大,就不冒這個險,肖家花不算什麼,你長子卻不能不顧。眼下孫國楨已經答應把我斬首匪首的軍功報上去,要個衛指揮僉事下來,兵部有錢元殼幫襯着,等我從日本回來,就可以進入文登營。”
宋聞賢看看陳新,拱手道:“難得陳兄如此眷顧犬子,你我二人謀劃良久,還是沒拿回那一萬兩。”
陳新知道他說的去年給孫國楨的一萬兩,笑着安慰道:“宋先生,豈能事事如意,更何況是與這些大人虎口奪食。掙銀子的機會多的是,我們去一趟日本也能賺不少。孫國楨形勢堪憂,反倒更加小心,倒是這鐘大人,自以爲高枕無憂,嘿嘿。”
宋聞賢還是陰沉着臉,過了一會才問陳新道:“你在登州還有何事?”
“孫大人都有人質了,我也要帶我的人質回去。”
“你是說。。。”
“疤子的家眷,這次要帶回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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墩堡的清晨,幾隻公雞開始打鳴,四周的田地上籠罩着薄薄的霧氣,王鬍子的老婆王盧氏吱呀一聲打開自己的房門,門口的一條流浪狗嗚的一聲,趕快跑開,轉過牆角不見了,王盧氏揉了揉朦朧的眼睛,將一顆大大的眼屎抹到手上,然後用勁往地上一彈,然後擡頭看看四鄰,周圍的幾家女人也開始出門,唐作相的老婆出來後,看到王盧氏,嘴巴一撇,又回了屋。
王盧氏也哼了一聲,隨即打了個哈欠,轉身進屋提着一個馬桶走出來,譚木匠家的老婆正好也去倒馬桶,跟王盧氏打個招呼,兩人一起往糞坑走去。
“王家嫂子,你說這些當兵的不在,還真個不習慣,往日他們早上叫那號子吵得人心煩,你說現在不叫吧,倒不習慣了。”
王盧氏換了個手,也贊同道:“可不是,要說陳大人這些兵就是不一樣,一個個又精神又聽話,這打仗還厲害,哪像天津衛那些軍兵。”
譚木匠的老婆道:“誰說不是,他們在這裡啊,住着可放心,這兩日搞什麼行軍拉練,人都走空了,就剩些船上的,船上的就不行,愛偷雞摸狗,麻子墩聽說被他們偷了好幾條狗吃了。”
“就是,我說譚家娘子,你家那雞籠邊還是得養條狗,那些船上的不敢來咱這裡,狗一叫就得跑。”
兩人說話間已經到了糞坑,這糞坑在居住區外面,坑的一邊還有一個公廁,另外一邊就是倒馬桶的地方,坑邊立着一個牌子“糞便未入坑罰銀五分!”,兩人小心的站在坑沿上,把馬桶倒了。
譚家娘子又跑到十幾步外,搖着軲轆車起來一桶水,譚家娘子一邊搖,一邊對王盧氏道:“還是這軲轆好用,劉先生整的那啥米德螺旋,半天搖不上來半桶水,還怪我男人沒做好,那東西可難做,就我男人做了那麼多年木工,也被逼得沒招。現在劉先生也只得又改成桔槔(注1)來提灌井。”
水打上來後,兩人一邊着說話,一邊把馬桶洗了,王盧氏伸伸腰,擡眼看了看外邊的田地,麥種和豆子都種下了,還有一些棉花,就等着澆水生芽,想到這裡看看欽村河邊的兩個小水車。開春以來一直沒有下過雨,現在靠着打的灌井澆水,井口太小,用桔槔提水也挺累,便集中所有木匠在欽村河邊修了兩個小水車,不過欽村河中的水流今年也少,修水車的時候又修高了一點,水位經常在水車葉片下面,水車大半時間都不動。
“咦?譚家娘子,那水車在動了,今日水渠該有水了,快去看看。”
譚家娘子一聽,也趕緊望去,確實在緩緩轉動,兩人高興的往那邊走去,一邊走一邊看水渠裡面有水沒有,結果還是乾的,
譚家娘子又走一段,突然罵道:“狗東西,我說怎地沒水,停下!你還挖!”她一邊叫着一邊往前面水渠跑去,王盧氏也看到前面水渠邊有幾個人,跟着趕過去一看,好像是麻子墩的人,水渠邊已經被開了兩個口子,水都被他們引到麻子墩的水塘裡面去了。
譚家娘子是個火爆脾氣,衝過去抓住一個瘦骨嶙峋的軍戶就扭打起來,口中一邊罵着,“叫你挖!”那軍戶瘦弱得很,譚家娘子現在生活好,胖胖壯壯的,一手揪着那軍戶的頭髮,一手不斷拍打對方腦袋,竟然把那軍戶打得毫無還手之力,臉上也被譚家娘子抓出好幾道血印子。那軍戶啊呀連天,兩手拖着譚家娘子揪頭髮的手,腳下連連後退,撞到後面田壟上,一跤跌倒,譚家娘子被他拉着,也一起倒在地上,譚家娘子倒在地上仍是打罵不休,手還牢牢抓着對方頭髮。
旁邊另外幾個也很瘦弱的麻子墩軍戶見這女人這麼厲害,連忙上來要拉開,另外一個女的卻不幹了,叫罵着撲到譚家娘子身上,也抓住譚家娘子的頭髮,口中一邊道:“你敢打我男人!”
王盧氏不由分說,也撲過去加入戰團,二對二的打作一團,要說王盧氏和譚家娘子的潑婦拳有很高造詣,經過長期的實戰檢驗,連抓帶咬還帶打,將對方兩人都壓住了痛毆,另外幾個麻子墩的軍戶眼見自己人吃虧,上來七手八腳拉開了王盧氏兩人,那軍戶的老婆被打得口鼻流血,頭髮披散在臉上,狀若鬼魅。
羅家娘子卻絲毫不怕這鬼魅,她一把丟開手中殘留的一縷頭髮,雖然累得氣喘吁吁的,口中還是不停的罵,“就,你們,麻子墩這些人,最是不要臉,做水車讓,讓你們出木料,就拿兩根樹枝來,讓,讓你們出人,出來兩個路都走不動的。”罵到這裡她搖桿一挺,理直氣壯的道:“這水車誰做的,我男人做的,現在一有水,你們倒有人了,盡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情,真不要臉,你這男人不要臉,女人也不要臉。。。。。。”
那軍戶的老婆喘息已定,一口惡氣憋在胸口,聽着羅家娘子還在叫罵,突然抓起地上的鋤頭砸過來。
“啊!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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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先生,你快去看看,有人偷我們的水!”
劉民有一早就來到工坊,取了昨日的兩根銃管檢查,晚上守工坊的兩個匠戶正陪在一邊,徐元華衝進來喊了一句。
王鬍子正好昨日值守工坊,還沒回去,聽了火冒三丈,馬上跳起來,抄起一把鐵錘就對劉民有道:“劉先生,這麻子墩欺人太甚,說一起修水車他們不願,現在有水了就來偷。”
劉民有甚爲頭痛,那水渠又要經過麻子墩的熟地,他們浚通向欽村河的引水渠後,便開始引水開荒,今年開年一直沒下雨,欽村河的水位也很低,好不容易有水了,麻子墩又來搗亂。
劉民有放下銃管,對王鬍子道:“你別去湊熱鬧,我去看看,銃管比原來的誤差小,做得不錯,以後每兩月要把工尺量具校驗一次。王鬍子你要負責校驗一事,查到所用工具不符的,扣一錢銀子。”
說罷便帶着徐元華出門,到得水渠邊時自己這邊的農戶站了一大堆,開春後招來的流民已經七八十戶,加上原來的五保戶,已經有百多戶人家,新修的房屋很快又要住滿,現在一些流民得了消息,每日都有幾個自己跑到這邊來。
這些農戶在這裡雖然沒有工錢,但管吃管住,比他們原來的流民生活好了何止數倍,聽說這裡的土地開荒出來,以後可能要分給他們耕種,大家都充滿希望,現在這些麻子墩的人居然敢來搶水,這些農戶都同仇敵愾,人手一把鋤頭趕了過來支援。
劉民有匆匆趕到人羣外面,人羣已經叫罵聲一片,羣情洶涌,只聽得裡面有一個女人在哭叫,“大夥街坊鄰居,你們說說這個理,他們偷水就罷了,還要打人啊,你們看我這頭上,看啊,這血都不停了,我可活不了啦。。。”
劉民有趕快分開人羣,擠到圈子中間,只見譚家娘子在地上捂着頭,王盧氏在一邊扶着她,臉上還有些血,譚木匠和幾個匠戶抓了麻子墩一男一女,麻子墩的一百多人在對面站着,也手執木棍鋤頭,鞏平康在一邊勸解。
鞏百戶一看劉民有來了,搽搽額頭的汗水,過來對劉民有道:“劉先生,你可來了,你看這事弄的。”
劉民有看到譚家娘子額頭上的血,氣憤的對鞏平康道:“鞏百戶,當日修水車之時可是明言過的,我們的地離河遠,挑水不便,我們出人出錢浚通了水渠,還修了水車,總是該我們先蓄了水,到時有了剩餘纔是你們用,你也是答應了的,爲何現今如此做法。”
鞏平康倒是覺得有些理虧,有些惶急的道:“劉先生息怒,今日這幾個都是剛從薊鎮回來的秋班軍(注2),剛到不久,也怪我未及跟他們說及此事。”
徐元華在旁邊怒道:“偷水便罷了,還要打人,這鋤頭能打死人的。”
鞏平康知道陳新的背景得罪不起,更何況還有兩百多殺人很厲害的兵丁,還好今天不在,所以他也不敢得罪劉民有,連連道歉道:“此事確實不該。劉先生大人大量,不要與這些農戶一般見識。他們去年七八月出去,現今纔回來,到那邊吃不飽睡不好,也是可憐,到今年七八月沒準又得去薊鎮,都想着多出些糧食,家裡人也好過冬。”
劉民有見他道歉,略略消了點氣,又見地上的那個軍戶確實骨瘦如柴,一雙眼睛害怕的看着自己,心中不忍,便待勸解自己一方的人。誰知地上那軍戶的老婆突然尖聲罵道:“你們這些外來戶,佔了我們地,還要把水也搶去,還有你這潑婦,明明打人在先,把我家男人頭髮都扯掉那許多,活該捱打。”
麻子墩那邊的人一聽了,也紛紛叫罵,有幾個年輕的還要衝過來搶人,被這邊農戶用鋤頭擋了回去,鞏平康急得滿頭大汗,推開這個,那個又跑過來。
麻子墩一個年輕的軍戶躲開鞏平康,對這邊罵道:“你們這些外來戶,不光搶水,還在灣裡面橫衝直撞,那條大船都撞翻我們兩次漁船了,分明是不要我們打漁。還要搶我們的水,有這麼欺負人的。”
劉民有也知道此事,疤子帶着些人在灣內操練,確實撞翻了兩次漁船,劉民有對那人道:“這位小兄弟,撞船之事並非故意,都把人救起了,這灣內魚蝦成羣,何苦不讓你們打。”
那年輕人不依不饒,“那你把漁船賠來,一條漁船二十兩。”
徐元華出來怒道:“你一條破漁船還要二十兩。”
“啥叫破漁船!別想欺了俺們麻子墩。。。”地上那軍戶的老婆又要插言。也在地上坐着的譚家娘子尖叫一聲打斷她,“就欺了你咋地,你做事不成,罵也罵不過,打也打不過,拉屎打田也不肥。”
軍戶老婆大叫一聲,爬起來撲到譚家娘子身上,兩人又打作一團,那邊的年輕軍戶一看,吵吵嚷嚷的一涌而上,雙方互相推搡起來,劉民有和鞏平康都在中間勸阻,被人羣擠來擠去,身上已經捱了幾下拳腳。劉民有大叫着讓譚家娘子住手,但場中人聲鼎沸,已經沒有人聽他說話。
譚家娘子又佔了上風,把那女人壓在身下毆打,劉民有對面的一個麻子墩軍戶連連喊着,“姐!”,他正好被劉民有擋着,他定神一看劉民有,停了一下。突然揮起手中的鋤頭,一下砸在劉民有頭上。
劉民有猝不及防,捱了一下,頭一昏,搖搖欲墜,徐元華看到了,一把扶住他,口中嘶聲力竭的喊道:“他們打劉先生,他們打劉先生!”
周圍幾個農戶聽到了,都一起喊起來,紛紛上來扶劉民有,後面趕來的王鬍子帶了工匠正好趕到,看到劉民有受傷,楞了一下,這劉先生平日最是謙和,雖然做事的時候死心眼,但對墩內所有人都很好,還教孩子認字,在墩中無人不尊敬,麻子墩的人居然敢打他。
“打他孃的啊!”王鬍子大喊一聲,帶頭揮起手中的鐵心棍,往對面麻子墩的人打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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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桔槔,一種利用杆杆原理的提水工具。
注2:威海秋季班軍九月到,次年二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