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會看到這個分別不到一個時辰的戰友,心頭先是一喜,這個人是情報高手,有他掩護必定能擺脫可能的廠衛,但此時的場景卻讓他感覺有些不對,多年從事秘密工作的敏銳直覺也告訴他情況有些不對,因爲要接應自己的話,不會是張東一個人前來,周圍必定會有行動組掩護,而且必定在視線可即的地方,但張大會一直沒有任何發現,張東以往的事蹟立即浮上他心頭,同是情報局的人,張東的作爲並非什麼秘密。
張東正在微微招手,示意張大會跟着他走,周圍人來人往,張大會感覺卻如同置身危機四伏的荒郊。
一切念頭都在電光石火之間,張大會幾乎沒有任何錯愕的表情,直接轉頭對身邊的巷口裡麪點點頭,巷子裡面空空如也,張大會的樣子卻是在讓人離開的感覺,張東的位置看不到巷子裡面的情況,他冷冷的目光有了一點變化。
張大會看了兩眼巷子裡面後,主動擡步往張東走去,防止張東走過來看到巷道內的情形,他一直湊到了張東面前,沒有做出任何防備的姿態,“東哥你怎地在這裡?番子也去對付你了?”
張東看了一眼巷口後微微搖頭,“我是來接應你的,聽說有人要對你不利,你有人掩護我就放心了。”
張大會略帶焦急的道:“東哥,不光是對我不利,咱們的有很多聯絡點可能被番子發現了。”
“很多聯絡點?”張東的眼神一直盯着張大會的臉。
“對。”張大會腦中急轉,他現在先要穩住張東拖延時間,口中低聲說道,“方纔俺從錢元殼那裡出來,到茶樓取情報的時候。發現茶樓外邊有番子的眼線,我只得從後門出來,另外派了一人從巷子走一趟,看看周圍情形,東哥。你有沒有發現這條街有番子的眼線?”
張東搖搖頭,他一直在觀察張大會的神情,情報局經過多年總結,也有一套判斷對方是否說謊的辦法,便與陳新當年粗略的七步審訊法涉及的技巧類似。
張東能在這裡,是預先判斷張大會可能從這個聯絡點出來。他們常用的辦法也是如此,茶樓裡面的小二掌櫃都是情報局的,如果有人穿過茶樓大堂跟蹤張大會,他們想法拖延或者派人在後面策應。
他在棋盤街的南頭,與掩護小組分開,並未告訴掩護小組自己去哪裡。那名心腹的一番話,在他心裡其實種下了一個種子,所以會單獨出現在這條背街。
張東聽張大會說前門有番子眼線,仔細看了張大會的神情後沒有發覺任何破綻,張東知道張大會也懂這套東西,很可能他自己訓練過如何不露出破綻。
真假難分之下,張東的精力不得不移開。迅速的觀察了一番周圍後,沒有發現可疑的人,但萬一前面真有番子,那可能會跟着張大會出來,茶樓的夥計也就可能會跟出來查看,那些情報員大多都見過張東,張東一時不敢對張大會下手。
而且剛纔張大會對巷口的動作,也讓張東有些遲疑,那說明張大會可能有手下在附近,如果自己動手殺了張大會。那在脫離現場之前只要被任何一個人看到,就會留下無盡的麻煩,畢竟他很清楚陳新的風格,也清楚張大會和陳新的關係。
張東對張大會的身手十分清楚,此人腦子靈活。卻從不願意艱苦練武,張東有把握在兩三招就致其於死地,但此時的條件偏偏就讓他下不了決心。
“我帶你離開這裡,去我的一處安全房。”張東對張大會道。
張大會搖搖頭,“東哥,情報局的規定不要忘了,咱們這個級別的,不能混用安全房,小弟自有準備,現今看來廠衛是要動手了,俺這個熟面孔不適合留在京師,京師以後就靠東哥你了,俺回登萊去,這麼多年也疲倦得緊,就在劉大哥手下混個司長算了。”
張東終於露出點笑,此時一名張大會的手下出現在後面,他看到張大會的背影后便停在了茶鋪後門。
張東認得那人,立即放棄了所有想法,對張大會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儘快離開,我掩護你到西交米巷。”
張大會回頭看了一眼,也發現了自己的手下,懸着的心頓時放下,他對張東拱手道:“就不麻煩東哥了,我的幾個手下跟着就到了。”
“一路保重。”張東拱拱手,他果斷的放棄了冒險,直接往西進了一條衚衕,很快消失在張大會的視線中。
張大會長長出一口氣,觀察了一下週圍後,繼續往南而去,背後的手下一路掩護着到了西交米巷,張大會並未直接去安全房,在西交民巷多次調頭,確定沒有跟蹤之後,讓那個掩護的手下離開。
張大會繞了一個大圈子,終於到了自己的安全房,這裡是他用宣府的假身份買下的民居,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裡面有齊備的銀兩、衣服和糧食,足夠他隱藏一段時間,另外還有幾把防身的武器。他有兩處這樣的安全屋,是準備在京師核心人員被俘的時候用的,也就是所有後備聯絡點都不安全的時候。他心裡很感謝當時宋聞賢的提醒,才讓自己用心準備了兩個安全房。
現在對張大會就有點那個意思,因爲消息傳遞不易,他不清楚廠衛有沒有在其他地方動手,也不知道有沒有登州情報局的人被抓捕,他必須優先保護自己,因爲他知道的東西是最多的。
而張東的行動十分可疑,雖然張大會也沒抓到什麼把柄,但並不妨礙他記張東的仇。張大會現在並不怕他,因爲張東絕不敢動用情報局的力量對付自己,那樣會給他自己留下致命的把柄,一旦泄露出去,還不用陳新下手。周世發就能要了他的命。對張東這種人來說,不會讓自己有把柄落到別人手上,即便是自己的心腹也不行,所以光靠一個張東是找不到張大會的。
張大會放下心事,收拾停當後仰躺在牀上。陽光從瓦片的間隙透出一點光暈,此時便如他多年前一個人來京師時一樣,在這個百萬人的都市充滿孤獨,再到後來在京師的呼風喚雨,現在終於到了一個人離開的時候。
張大會盯着屋頂喃喃道:“崇禎八年,快五年了。回登萊,回家。。。京師老子還會回來的,張東你給老子記住。”
。。。
崇禎八年的五月下旬,在張大會悄悄踏上歸途的時候,又一次糧荒到來運河沿線。流寇的肆虐讓大明北地和湖廣的糧食產量下降,江南過度的商業化讓糧食極度依靠湖廣和江西。現在最大的糧倉湖廣歉收,整個江南地區的糧價一直在上漲。
今年的糧荒比去年更加來勢洶洶,從揚州開始便出現糧價上漲,運河各個碼頭都有人在購糧,除了朝廷的漕船能順利北上之外,各地的官紳和漕幫都在攔截糧船,要求他們在本地放糧。連漕船的夾帶也很少能過天津。
通州等地的糧價迅速飆升到了接近四兩,永平、灤州、關寧等地糧價更加驚人,永平和灤州等地達到了六七兩一石,而去年最後的一波打壓糧價,造成很多行商破產。
糧價高企造成當地很多人逃荒,永平一帶商業凋敝人口稀少,使得運輸的成本更高,京師的很多行商都在觀望,敢往關寧地區運輸的只剩下朝廷大員背景的大商鋪,而這些人與四海商社是一夥的。不但有糧食的利益,還有捲菸棉布南貨等等,從實力上來說,他們能調動的資金遠遠不能和今年吸收大量存銀的四海錢莊相比,加之去年嚐到了甜頭。所以他們都和四海商社保持一致,放糧的數量不大,以少量貨物維持高利潤。
天津的私人船隻在去年被四海商社大量收購,很多船都停在天津不動彈,往關寧的海運數量很少,到了六月初突然徵集水手,然後離港去向不明。剩餘的船隻也有四海商社的人去僱傭,據說是要去登萊拉棉布。
海陸兩路交通都不順暢,使得人口密集的的遼西地區陷入了嚴重糧荒,求糧的文書一道道飛往京師,崇禎嚴令戶部儘快補足,但朝廷的力量此時已經遠遠不能與登州體系相比,明末時官場的種種弊端和低效更加劇了這種差距。
到了六月中旬,遼鎮的糧價到了十兩,去年那一波已經把遼西民間的存銀洗劫了一遍,很多營兵家中無隔日之糧,朝廷運去的本色被各級將官扣掉分潤之後基本只夠養活營兵自己,遼鎮將官中還有不少人自己開起糧店,用各種方式從四海商社及其同夥那裡買糧,然後賣給遼鎮營兵,營兵的折色被高糧價回收到了商人和將官那裡。
原來遼鎮將官就多有經營四海商社貨品的,吳襄、祖大樂、祖寬這樣的遼鎮干將,也靠着四海商社做起蒙古、關寧地區轉手貿易,在其中大發其財,祖大壽本人也差不多。去年之後四海商社控制了遼西商路,各級將領與四海的糾葛越來越深,不知不覺間登州已經用商業捆綁了遼西的將門。
等到祖大壽發覺其中的道道時,這種利益已經難以解除,祖大壽對遼鎮的控制主要靠姻親和利益,各個將官的商鋪都是他們的重要收入來源,讓他們得以養更多家丁,在遼鎮中更有地位。這種利益是祖大壽也不敢動的,否則就失去了他控制遼鎮的基礎。
祖大壽也是第一次遇到陳新這樣乾的,以前後金多是依靠軍力威懾,隔一段時間派兵來敲打一下,然後私下再與祖家軍聯繫,現在的登州鎮卻是無孔不入,祖大壽雖然打不過後金,但是守城是沒有問題的,現在他卻找不到方法對付登州鎮。
但糧荒不解決是不行的,祖大壽無奈之下準備再次派出吳襄去登萊,吳襄是登州的熟客了,他也沒有推辭,不過這次他多帶了一個人。
臨行前吳襄去了一趟錦州,這裡是祖大壽的大本營,從殺何可綱的事情暴露後。祖大壽就擺出軍閥態度,一直坐困錦州。錦州這個地方已經不是朝廷願不願意撤的問題,如果崇禎堅持撤掉錦州,那祖大壽就只能投後金,所以朝廷只能這樣養着遼鎮。
祖大壽看起來是一方軍閥。實際上形勢比登州惡劣得多,陳新三面臨海,只有遼南與後金交戰,後方十分穩固,祖大壽則是四面皆敵,與其說他割據錦州。不如說他是自己斷了自己的路,不得不困守錦州一處,連方一藻所在的寧遠也不敢去。
吳襄一行從寧遠而來,沿途堠臺林立,整個寧錦之間都有大小堡壘的掩護,如果有一支能與後金野戰的精銳。這條防線是可以信賴的。但明軍的問題仍在於野戰和機動力,失去攻擊能力的堡壘並不能起到堡壘的真正作用。
吳襄從南門入城,這裡的城頭上擺放着兩門紅夷炮和大量的舊制大將軍炮、弗朗機等等。看起來十分堅固,但吳襄知道,這種防線能抵擋建奴的攻擊,但無法抵擋圍困。
錦州城池堅固,祖大壽原本打算在這裡存一年的糧食。按現在遼東的形勢也足夠了,因爲有登州鎮在遼南牽制,後金沒有力量調集大軍來圍困他一年,最多來短暫的打秋風。不過受到糧荒的影響,祖大壽的存糧目前只有三個月。
因爲祖大壽的現狀,他只能在錦州儘量集中力量,連以前遼鎮制炮的工匠都弄進了錦州這個前線,如果是能有一點回旋的空間,他也不至於如此侷促。
他這樣做所造成的後果便是,鬆錦大戰之後。皇太極俘獲了完整的明軍高水平制炮體系,原來後金負責天佑助威大將軍炮的王天相、金世祥被立即調往錦州,靠着那些俘獲的工匠,後金在一年時間內就製造出了當時較高水平的神威無敵大將軍炮,所用工藝是鐵芯銅體。炮管厚度比舊炮減少了三成至一半,炮重三千六百斤上下,炮管長爲二十倍空徑,用藥五斤用彈十斤,比起原來的天佑助威大將軍動輒五千多斤大有改善,從而在紅夷炮的製作上接近於大明的水準。
明代紅夷炮傳入中國之後,中國工匠迅速進行了改良,在崇禎元年之前就創造出了鐵芯銅體紅夷炮這樣獨一無二的技術(注1),讓火炮更輕便,也能承受更高的膛壓,在當時的工藝上超過了西方。即便後金的水平在崇禎十五年大大提高,還是比不上大明的水平,吳三桂在崇禎十五年鑄造定遼大將軍炮,在炮管粗細略小於後金的情況下,身管卻比神威無敵大將軍長了二至四成(366釐米),高倍徑能給炮彈更高的初速,在技術水平上仍穩穩壓過後金。
吳襄此時當然不會想到那麼多的問題,他入城後徑自去了祖大壽的總兵府,祖大壽在書房見了這個妹夫,跟着吳襄一起進去的,還有一個年輕武官。
祖大壽讓他們坐了之後,臉色陰沉的對吳襄開口道:“兩環,你這次去登州,要問明白陳新的意圖,他去年搞糧荒賺銀子也罷了,總不能年年來我寧錦喝血。”
“復宇放心,下官此去一定問明白,他陳新打建奴歸打建奴,年年讓關寧糧荒是個什麼事。”
祖大壽淡淡道:“上次宋聞賢過來,言下之意是至少能保我等富貴身家,看來陳新至少是要佔遼東的,登州鎮一旦佔了遼東,比起那建奴可要勢大,遼東自不必說,至少可養兩三百萬人,更有登萊青三府可據,山東運河便在其眼皮底下。”
“大帥,要說這陳新其實比皇太極強,眼下的糧荒雖說對咱們不是好事,但也說明這陳新用的不是平常法子,不說他截斷運河,只要他每年來這麼一次糧荒,京師遲早變成他陳家的。咱們遼鎮擺在這個要命的位置,若是幾方相持不下,自然是最好,但若是一方已勢不可擋,咱們還是要早些選邊的好。”
旁邊的那年輕武將聽了,擡頭看了一下祖大壽,只見祖大壽眉頭緊鎖,這位祖家軍的帶頭大哥這兩年也憔悴了不少。
祖大壽過了一會纔開口道:“皇太極上次求和,可見他亦是被登州逼迫無奈,登州和東江軍已經接近遼中,誰都看得出來後金不妙,朝鮮將後金使臣逮拿送交了東江鎮,蒙古那邊最近也突生變化,聽聞他們各部有人去遼南看了登州的春季攻勢,被登州軍威嚇得魂不附體,回去後便刻意的拉開與後金的關係,種種看來,皇太極走上了當年老奴的舊路,已是四面皆敵。”
“所以屬下說陳新總是不用尋常法子,誰能想到他請蒙人去看登州打仗,聽說那些蒙人最遠的去過連山關,親眼看到後金兵龜縮不出,連山關已經接近遼中,後金尚無法反擊,這些蒙人都是牆頭草,登州又一番商業引誘,他們自然不敢再和後金走得那麼近。”
祖大壽乾脆的道:“也罷,你這次去,就跟陳新敞開了談,說得直白點,他給咱們多少好處,又如何保咱們身家平安。”
“屬下遵命。”
祖大壽擡頭對那青年武官道:“三桂此去亦可多看多學,我和你爹都老了,兩環去了幾次登萊,沒看個明白,你少年人去看看門道,咱們若真是學不來,就早些跟登州說好條件,日後行事也有個分寸,免得再落個不上不下的境地。”
那青年武官跪下道:“外甥記下了,舅舅一世英雄,多少大風大浪過來的,也不必處處懼怕那登州鎮,咱們遼鎮亦是九邊第一強鎮,三桂此去便幫舅舅看一看,那登州鎮是否有吞了咱們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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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崇禎元年捷勝飛空滅虜安邊炮,是採用鐵芯銅體鑄造技術的紅夷小炮,用藥兩斤用彈二至三斤,現存於八達嶺中國長城博物館,後金要到崇禎十五年才靠俘獲工匠掌握這個技術,從而造出接近大明水平的神威無敵大將軍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