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水魚

我又唱了兩首歌給柳如月,換來一張五百兩銀子的銀票。揣着銀票站起來的時候,覺得心裡沉甸甸的。柳如月看着樂師抄給她的曲譜,笑道:“姑娘以後還來麼?”

我擡眼看她,笑道:“怎麼?”

“我看姑娘這樣子,若不是急需錢,也不會到青樓來找我談這筆生意。”柳如月道。“若是以後如月還想找姑娘買曲子,上哪裡去尋姑娘?”

“柳媽媽一次買下來豈不省事?”我淡淡地調笑道,見她神情尷尬,“若風月樓的生意好,我會再上門的。”聽說風月樓的老闆另有其人,柳如月不過是給人家打工的,大概也拿不了這麼大的主意。我也不再爲難她,踏出廂房,我按了按懷裡的銀票,吸了口氣,準備離開風月樓,這當兒,房邊一個廂房突然打開了,一團肥肉從房裡跌出來,撲倒在我面前,嘴裡嚷嚷着:“年……,年少榮算個屁,我還不知道……,他,他去年在,在賽詩大會上得了第一那,那詩,是請人操,操刀的……”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白白胖胖的醉鬼,看來還挺年輕,就是胖得不像話,一身的肥肉足有兩三百斤,一個小廝模樣的人趕緊跑出來,欲扶起那躺在地上的大胖子,卻沒扶動,反被一屁股帶倒在地,那大胖子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小廝趕緊扶住他,大胖子將他一推,站起來指着廂內涌出來的人道:“你,你們說,是,是不是……”

“是是是,當然是誰的詩也比不過富少爺您的……”廂裡涌出來幾個醉漢的狐朋狗友,涎着臉拍馬屁,一看這羣人就是以這富少爺爲頭的。

“哎喲,富少爺,你怎麼喝得這麼醉?”跟着我出來的柳如月看醉胖子撒酒瘋,趕緊跑過去,被醉胖子一把抓住手腕:“柳,柳媽媽,我沒醉,我剛剛作了首詩,我念給你聽,聽聽……”

“哎喲我的富少爺,您作的詩自然是最好的,看你醉成這樣,不如讓小貴子送您回去?”柳如月臉上雖然賠着笑,卻一臉慘綠。

“柳媽媽!”富少爺把眼一瞪,酒似乎也醒了三分,“你這是看不起我怎麼的?我作的詩難道就比不上年少榮那小白臉……”

“哎喲富少爺,您這是說到哪裡去了,好好好,是如月的不是,您念,您念……”柳如月趕緊賠笑,脣角抽動了一下,額上隱隱可見細汗。

富少爺露出滿意的笑容,搖搖晃晃地道:“哪有貓兒不偷腥?哪有豬兒不啃泥?哪有公雞不打鳴?哪有女子不思春?”衆人滿腦黑線,偏那富少爺還沾沾自喜地道:“柳媽媽,我今兒這詩作得如何?”

我“噗哧”一聲,這纔算明白柳如月那一臉慘綠所爲何來了,看來他們已經多次領教過這位富少爺的“詩”。驀地想起《飛花豔想》裡那兩個作出“風大吹開楊柳絮,片片飛來好似雞”的求親者,更是忍俊不禁,再也憋不住笑出聲來。

那富少爺醉眼掃過來,眼中似有慍意:“你笑什麼?”

我忍住笑,吸了口氣道:“沒,沒笑什麼。”

“胡說,你明明就是在笑我!”那富少爺動了怒,酒似乎也醒了,鬆開柳如月的手,走過來,“你是在取笑我剛纔作那詩?”

“哪裡,公子那詩作得妙極,在下哪裡敢取笑。”我思及身份,不欲與人在此地發生爭執,趕緊賠笑道,“公子高才捷足,佳句清妙,在下深感佩服。”

豈料那富公子聞言越發惱怒:“豈有此理,你面帶譏笑,分明有心諷刺予我。”

我沒想到這富公子這般難纏,心下也有幾分氣惱:“在下並無此意,告辭。”

“不準走。”那富公子拉住我的手腕,“哼,你既看不起我作這詩,想必自恃才高,不如也賦詩一首,勝了本公子,方纔準走!”

我大怒,欲揮開他的手,誰知這死胖子倒是勁大,我竟掙脫不出。小紅大驚,撲過來欲掰開那富公子的手:“你,你想幹什麼?放開我家公子!”

那柳如月也趕緊過來賠笑:“富公子,大家到咱們風月樓都是尋開心的,有什麼話好好說便是,犯不着動手動腳的。”

誰知那死胖子借酒裝瘋,推開小紅,瞪着我道:“你今兒要是不作出一首詩,便是不給我富大康面子,傳出去豈不是讓人嘲笑,你不作,今兒休想走!”

我看了一眼柳如月,她附到我耳邊輕聲道:“這位富少爺家裡財雄勢大,你若是不想惹麻煩,就順順他的意吧。”轉而一見那富少爺的狐朋狗友都帶着訕笑,此時這番喧譁也驚動了一些大堂的客人,有人紛紛圍了過來。

我吸了口氣,將怒意掩藏在眼底,冷聲道:“既然如此,在下便獻醜了,富少爺想讓在下作首什麼詩?”

他見我應允了,方纔甩開我的手,哼了一聲,隨手一指走廊花架上的一盆蘭花道:“就作首詠蘭詩罷。”

我皺了皺眉,在腦子裡搜詩,首先想到一首李白的《孤蘭》,覺得不太應景,隨即想到張羽的一首《詠蘭花》,舒了口氣,輕吟道:

能白更能黃,無人亦自芳。

寸心原不大,容得許多香。

那富公子見我真作出一首詩,不由怔住,我雙手合抱,俯身道:“在下剛纔聞得富公子佳句諧趣,失聲唐突,多有得罪,望富公子海涵。”

富公子圓圓的眼睛上下看我一眼,突然“哈哈”一笑,眯起眼道:“你這小子原來確有其才,你既讚我作的詩諧趣,可見是個知情識趣的妙人,本公子交你這個朋友,過來一起喝杯酒如何?”

說着,不由分說地抓住我的手,往他那小廂裡拖,我大吃一驚:“富公子,在下還有事在身,要趕回去,而且在下不會喝酒……”

話還沒說完,就被那富公子打斷:“你這麼不賞臉,莫非是看不起富某?”

我有些發急地看了柳如月一眼,見她一臉莫可奈何的表情,再見富公子發蠻的樣子,忍氣道:“在下不敢,在下的確不會喝酒。”

“你這人怎麼這麼不爽快?”富公子把眼一瞪,不耐煩地道,“罷了罷了,不喝酒便算了,咱們吟詩如何?”

我一想到他那首詩,冷汗就流下來了:“富公子……”

此際我已經被他拉進小廂,他的一衆狐朋狗友也進來了,屋裡還有好些陪酒的姑娘。那富公子拉我坐下,一臉冰釋前嫌的表情:“在下富大康,你叫什麼?”

“在下姓葉名華。”我隨口道,心中有些發急,不知道這酒瘋子要鬧到什麼時候,我本是晚上出門的,若是遲遲不歸,福爺爺他們肯定會擔心死我。

“葉公子,你真覺得我剛剛那首詩作得不錯?”富大康一圓圓的小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我擦了擦冷汗,口是心非地道:“是……”

“奇怪,你們都說好,爲何絳雪小姐看到這首詩卻那麼生氣?”富大康臉色一黯,陪坐衆人的臉色也頗古怪,我好奇地道:“降雪小姐是何人?”

“降雪小姐是富公子的心上人,是近日才從京城辭官歸田的餘大人的孫千金。”旁邊一位陪酒的姑娘笑起來,那富大康聽她這麼一聽,白胖胖的臉上竟然泛起一絲紅暈,嗤了那姑娘一口,“去,討打。”

“富公子是將這首詩送給了那位降雪小姐?”我忍不住又想笑,官家千金,想必是知書識禮,這樣的詩巴巴地送到她面前去以表心意,不氣暈了纔怪。

富大康悶悶地喝了一口酒道:“我真摸不透這些女人的心思,之前我送了一些首飾去給她,她讓丫鬟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我向丫鬟打聽,她說她家小姐不喜歡這些東西,喜歡吟詩作對的風雅公子,我一聽就作了詩送給她,結果被她家的丫鬟拿掃帚打出門,我怎麼做才能讓她高興啊?”

我肚子裡笑得腸子都快打結了,費力地吞了一口唾沫。這時席間一個男子給富大康倒了一杯酒遞過來,賠着笑臉道:“富公子,降雪小姐不懂你的真心,終有一日會後悔的,來,在下陪你乾一杯,一醉解千愁。”

“幹!”富大康接過酒一口喝下去,“一醉解千愁。”

我一心想走,又怕他們向我勸酒,轉了轉眼珠,笑道:“富公子贈詩不成,所以便來青樓買醉?依在下看,實在是大大的不妥。”

“我心裡煩,喝杯酒都不成?”富大康一臉爲情所困的表情,我輕笑道,“倒不是不行,只是到青樓裡來喝,只怕那位降雪小姐知道了,會更惱你。”

“我不來,她也惱了。”富大康氣哼哼地道,“她讓丫鬟說,除非我在兩日後的賽詩大會上奪魁,否則再也不看我一眼。”富大康猛地站起來,一拍桌子道:“我……,我定要在寒詩大會上奪魁!”

“賽詩大會?”我好奇地道,“又是什麼?”

“葉公子是外地來的吧?連咱們滄都一年一度的賽詩大會都不知道?”一個姑娘抿嘴兒笑道,“這賽詩大會是滄都一年一度的盛會,是滄都幾位德高望重的老爺爲了選拔賢才舉辦的,每年不知道多少文士公子去參賽呢……”

我眼睛一亮:“參賽奪了魁,可有獎金?”

“獎金?”那姑娘笑了笑,“獎金是沒有,奪魁者能得一塊‘詩會才子’的牌匾,還能得到幾位老爺向京中大員舉薦的機會,那些一心入仕的學子都不會放過這次機會,而豪門大戶的公子則是博個文才風流的名聲,所以……”

沒有錢?我一陣失望。那富大康見我對賽詩大會頗感興趣的樣子,問道:“葉公子也想去賽詩大會湊湊熱鬧?”

我見他虎視眈眈的表情,心中一轉,已知道他忌憚什麼,趕緊笑道:“我哪對那個感興趣呀,我是見富兄對賽詩大會頭名志在必得,在想能否幫上兄臺的忙。富兄對降雪小姐一片癡心,真是令在下感動不已,不如在下替富公子作一首詩,你拿去送給降雪姑娘賠罪?”

我心中突然萌生出另外一個主意,這富大康既然想奪魁,以他肚子裡那點墨水作出的詩,只怕會死得很難看,如果能賣幾首詩給他,助他奪魁,沒準收的銀子會更高,不過,這話可不能說得那麼白……

我尤在思索,富大康卻已眼睛一亮:“當真?”

“這有什麼好說假話的,不過是舉手之勞。”我站起來,走到小廂一邊的書桌上,拿起筆,寫下一首李白的《秋風詞·三五七言詩》:

秋風清,秋月明,

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還如當初不相識。

思忖着現在這個時節,本想把“秋風清,秋月明”改一改,在心裡替着“春風春月”、“清風冷月”、“寒風皓月”,思考半天,還是覺得換不下來,索性不改了,只在詩後題注道“時值初春,然餘心涼如秋,自作《秋風詞》”。富大康站在旁邊見我寫出這詩,眼中一亮,表情頓時感慨起來:“哎呀,葉賢弟這首詩,真是寫出了富某的心裡話。”一時神情激動萬分。

我笑了笑:“富兄將此詩再手抄一遍,送去給降雪小姐,只望小姐能消氣。”

“哎呀,葉賢弟真是幫了愚兄的大忙了。”富大康一掃剛纔的頹喪之氣,眉開眼笑地道:“葉賢弟文才出衆,愚兄有一事相求。”

“富兄不必多禮,在下若能幫忙,必當盡力。”我微微一笑,魚兒上鉤了。

“賢弟,雖然你們表面上都讚我,其實我知道,爲兄才疏學淺,寫的詩不成樣子……”我見他有些不好意思,心中一樂,這富大康性子倒也有幾分可愛,只聽他繼續道,“我想請賢弟陪我參加此番賽詩大會,賢弟若能助愚兄奪魁,讓降雪小姐對我刮目相看,愚兄一定重謝賢弟……”

那就先掏錢來吧!我一臉肝膽相照的表情,大聲道:“富兄這是什麼話,成人之美,乃是積德之事,小弟自是竭盡全力,不過……”

“不過什麼?”富大康看我欲言又止,急道,“賢弟有話不妨直說。”

“不瞞富兄,愚弟日前受人陷害,欠下一筆鉅款,五日後便要歸還,目前愚弟正在四處奔波,籌集銀兩還債,只怕是不能抽出時間,陪富兄參加賽詩大會……”我扮出一張苦臉,唉聲嘆氣地道。

“你欠人錢?欠多少?”富大康一聽,立即道。

我遲疑了一下:“四千兩!”我本想狠心多報一點,想想還是作罷,這事富大康也許以後還有用處,還是把線放長一點吧。

“嗨!我當多少錢呢,賢弟只需安心陪我去參會,這筆錢,愚兄幫你還了!”富大康很海地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啪”地一聲拍在桌上,大聲道。

我故意露出神訝的表情,心裡笑翻了。

——2006、11、28

水魚:冤大頭、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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