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的街道顯得寬敞而空曠,朦朧的燈光和月光在濃郁夜色之中,潦草地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城市輪廓,似乎那些建築和光線全部都變得高大起來,車子就如同不小心闖入了巨人國一般的甲殼蟲般快速奔跑着,整個世界都變得與衆不同起來。
因爲沒有交通堵塞,從一間醫院抵達另外一間醫院,僅僅花費了不到十五分鐘。這比想象中快速了許多。
“糖糖,我想自己進去。”坎蒂絲剛剛把車子在醫院門口停靠完畢,正準備下車幫忙,然後就聽到了陸恪的聲音,這讓她的動作不由微微停頓了片刻。
坎蒂絲轉過頭看向了陸恪,“你確定?”
“我確定。”陸恪堅定地說道。
這段旅程,陸恪希望自己走到瑞恩的身邊。
坎蒂絲認真想了想,終究還是選擇了相信陸恪的判斷,“我先把輪椅從後車廂拿出來。”
這是坎蒂絲第一次照顧傷患,她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而倉促,輪椅的重量也超出想象,但她卻絲毫沒有動搖,神情專注地忙碌着,額頭微微滲出的汗水打溼了些許碎髮,那張俏麗的面容此時稍顯狼狽,卻綻放出了無與倫比的美麗。
“怎麼了?”坎蒂絲將輪椅擺放在了副駕駛座的旁邊,然後就看到陸恪那雙明亮的眼睛一動不動地關注着自己,她不明所以地詢問到。
陸恪沒有說話,只是示意坎蒂絲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眼看着坎蒂絲彎腰靠近過來,陸恪就攬住了坎蒂絲的脖子,在那張紅潤的脣瓣印下了一個深深的烙印,滾燙的氣息在彼此之間糾纏交融着,一直到呼吸幾乎開始急促的時候,這才分開。
陸恪在坎蒂絲的耳邊輕聲說道,“謝謝。”
坎蒂絲的耳垂就微微泛紅起來,微不可見地點點頭,而後就扶着陸恪離開副駕駛座,坐在了輪椅之上,她讓開了位置,站在了車門旁邊,指了指旁邊的臨時停車位,“我就在那兒等你,有情況的話,隨時給我電話。”
陸恪點點頭表示明白,笨拙地推着輪椅,進入了醫院大廳。
午夜時分的醫院大廳顯得有些空曠,晃晃悠悠的回聲讓一點點瑣碎的動靜都變得明顯起來,空落落地透露出一股落寞和孤寂來,陸恪在空無一人的大廳之中徘徊了片刻,這才找到了電梯所在的方位,但進入電梯之後,思緒才反應過來:
他根本就不知道瑞恩現在在哪裡。
以前過來探病的時候,瑞恩都在復健部門;但今晚的情況卻不同,他不可能在復健部門找到瑞恩了。
想到這一點,那種悲傷的感覺就再次變得真實起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就如同往胃裡塞了一坨冰塊般,持續晃盪着,陣陣寒意讓五臟六腑都蜷縮起來。
陸恪不得不重新打開電梯,重新回到大廳,辨別了一下方向,尋找到了值班前臺,“晚上好,我是前來探望……朋友的。請問一下,瑞恩-鮑德溫現在在住院部?還是在其他地方?鮑德溫。”
值班護士滿臉錯愕,思緒有些轉不過彎來——率領舊金山49人重新登上超級碗之巔後,現在在這座城市裡,想要不認識陸恪,着實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今晚值班的時候,他們還偷偷摸摸地在值班室裡觀看賽季揭幕戰呢。
“呃……請問,我是說,請問你是他的……”問題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之後,值班護士的大腦才慢半拍地轉過彎來,她知道眼前的男人到底是誰,也知道瑞恩-鮑德溫到底是誰,對於今天發生的所有一切,她都再明白不過了,但現在,她卻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眼前的狀況。
“朋友。”陸恪還是認真地回答到,“我們是朋友。希望過來看看他……最後一次。”
“抱歉。”值班護士依舊有些慌亂,“我是說,我很遺憾你的損失。”緊接着就快速在電腦裡查詢起來,“瑞恩-鮑德溫,他……呃,他現在還在病房裡,暫時還沒有轉移,B棟的1114號病房。”
“謝謝。”陸恪禮貌地表示了感謝,又推着輪椅走向了電梯。
值班護士擡起頭注視着陸恪離去的背影,腦袋轉動速度依舊跟不上節奏,她甚至不知道應該通知自己的其他值班同事們,“斑比出現了”;還是應該感嘆於陸恪午夜時分親自過來護送瑞恩最後一程的真誠,就這樣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着陸恪的背影消失在了電梯門的背後。
白晃晃的燈光,白晃晃的牆壁,白晃晃的走廊,整個空間裡察覺不到任何人影和聲響,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死寂,視線之中泛起了一片青白色,如同漣漪般盪漾開來,似乎時間和空間都失去了意義,只是在沒有盡頭的黑洞長廊裡漫步,輪椅輪子和地面摩擦的聲響沉悶地滾動着,空氣卻依舊沉悶得令人窒息,硬邦邦地根本無法動彈。
血液的溫度就這樣一點一點降低下來,以至於心臟都開始凍結成冰。
1114號。
陸恪尋找到了目標病房,但推動輪椅的動作卻停頓了下來,突然之間就愣住了,“1114號”,拆分開來就是11號和14號,這是陸恪職業生涯的兩個球衣背碼,一個在大學時期,一個在職業球隊時期,現在卻成爲了瑞恩告別的最後一站。
隱隱地,陸恪只覺得鼻頭微微發酸。
輕輕推開病房房門,一眼就可以看見坐在窗口旁邊的喬納森-鮑德溫。
喬納森就這樣安靜地坐在椅子上,沒有特別的表情和神態,沐浴在皎潔而清冷的月光之中,身體輪廓投影出一道淺淺的銀色陰影,猶如寂靜的湖面,波光粼粼,捕捉不到任何漣漪的痕跡,就這樣陷入了時間的窠臼裡。
視線餘光察覺到了病房門口傳來的動態,喬納森擡起頭來,然後就看到出現在眼前的陸恪,但他卻依舊沒有特別的動作,只是朝着陸恪輕輕扯出了一抹笑容——可是,他失敗了,嘴角只是無力地勾勒出一個微不可見的弧度,還沒有來得及上揚起來就消失了。
沒有悲傷,沒有憤怒,也沒有痛苦,但那一股安寧的平靜之中,卻隱隱綽綽地透露出揮之不去的孤單和落寞,那種哀傷和絕望就這樣輕輕地在心臟之上撕扯出一道口子,疼得厲害。
“嘿,喬納森。我可以進來嗎?”陸恪將輪椅停在了門口,遠遠地詢問到。
喬納森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能夠發出聲音來,只是輕輕點頭表示了同意。
陸恪推着輪椅進入了病房裡,視線環視一週,然後就落在了左前方靠窗邊的那張牀鋪,瑞恩就這樣安詳而平靜地躺着,白色牀單還沒有拉起來,就彷彿他只是睡着了而已,一切都沒有變化,只是睡着了。
陸恪在喬納森的面前停了下來,千言萬語卻尋找不到一個開頭,腦海裡預設過無數種場景和無數種方式,現在卻只剩下一片空白,他突然就意識到,語言是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就連一點點溫暖都沒有辦法傳遞。
“斑比,瑞恩走了。”喬納森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就如同在沙漠裡流浪了許久許久,幾乎已經陷入了絕望的旅人,那沙啞的嗓音從丹田深處冒了出來,他就這樣愣愣地看着陸恪,而後又轉頭看向了瑞恩,再次重複到,“瑞恩走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瑞恩走了。”
喬納森就這樣無意識地重複着同一句話,說着說着,淚水就這樣衝破了眼眶的束縛,滾燙滾燙地滑落下來,但他卻彷彿依舊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狼狽,聲音依舊平靜地重複着,那雙飽含淚水的眼睛裡已經尋找不到焦點和焦距,似乎靈魂都已經熄滅了光彩。
“喬納森……”陸恪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無能爲力,任何話語都無法改變現在的狀況,甚至就連一絲一毫的安慰都沒有辦法。
但陸恪的聲音卻扣動了扳機,打破了喬納森的平靜,然後整個人就這樣崩潰起來,無助而悲傷地坐在原地,失聲痛哭。喬納森,一個堅強尖銳的中年男子,一個頂天立地的強硬漢子,此時卻徹底分崩離析地肆意痛哭起來。
沒有聲音,只有眼淚,似乎已經失去了聲音,只是無聲地控訴着,但滾燙的眼淚卻怎麼止都止不住,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讓陸恪都有些於心不忍。
“喬納森,瑞恩是一名戰士,還記得嗎?他戰鬥到了最後一刻!他還將繼續戰鬥下去,在另外一個賽場上;而現在,我們也需要繼續戰鬥下去,在這一片戰場上。”陸恪的聲音也不知不覺變得沙啞起來,強忍着巨大的悲痛,堅定不移地說道,“喬納森,我會繼續戰鬥下去,相信我,我會繼續戰鬥下去的!”
喬納森死死地咬住了牙關,不斷點頭,持續點頭,擡起手擦拭着臉頰之上的淚水,但淚水卻怎麼都擦拭不完,雙手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深深地呼吸一口氣,“斑比,你去和瑞恩說再見吧,他會很開心的,你能夠過來送他最後一程。”
簡單的一句話語,卻消耗了喬納森的所有能量。
陸恪點點頭表示了明白,推送着輪椅轉過身來,然後就看到了平靜地進入夢鄉的瑞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