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是薛睿生辰。
薛府的少爺小姐們向來不興鋪張擺宴,就連薛睿這長子嫡孫也不例外,去年他回京及冠,薛凌南主持大辦了一場酒宴,今年循例,只在府中備上三五桌好席,邀請同僚好友。
早晨,薛睿起牀,便有院內管事帶着一干下人在屋門外磕頭道喜,上得了檯面的小廝與丫鬟,都親手奉了壽禮,當不得什麼稀罕東西,全是一片心意,薛睿笑笑收了,讓寶德一併歸在屋後。
“祖父下朝回來了嗎?”薛睿叫來守二門的管家詢問,薛凌南位列一品,除卻寒暑沐假,朝朝都要進宮參事,所謂天子近臣,正是如此。
“回大公子說,老爺尚未歸府。”
“你去吧,讓人過去瞧着,祖父回來便傳與我。”
薛睿站在門口走廊上,看一眼天邊升起的紅日,心中是想:
有件事情,必要趁着今天說清楚。
......
薛凌南從宮中歸家,剛剛換下官服,就聽說薛睿來請安。
“今日是城碧的生辰吧?”薛凌南側頭去問徐力。
身爲薛府二總管,徐力乃爲薛凌南的左膀右臂,薛凌南中年時期曾領兵邊外,這徐力就是他當時屬下的一員武將,後來因爲違犯了軍紀,被薛凌南保全性命,未能繼續仕途,便留在了薛府。
“老爺沒有記錯。”徐力從丫鬟手上接過了湯茶,低頭嗅了茶氣,才捧給薛凌南。
“屬下早就備好了禮物,是您上個月提到過要讓大公子閱習的一部兵書,一早就讓人送到東廂去了。”
薛凌南點點頭,側目看着盆鏡中斑白的鬢角,輕嘆道:
“到底是老了。一日不如一日精神,總記不得事情。”
徐力低頭道:“老爺操勞國事,爲聖上分憂,殫精竭慮,哪能事事在心。”
薛凌南不置可否,漱口後,便讓人去把薛睿叫道上房來。
薛睿進了大屋,看到坐在橫榻上的薛凌南,先行問候。
祖孫雖同在一府,卻也不是每天見得。薛家二爺早在兵部任職之初,就聽從薛凌南的安排,遷到了西府去住。這番舉動,在外人看來,擺明是薛凌南認定了將來要將家業都傳給薛睿的表現。
“坐着吧。”薛凌南指着離他不遠的一張椅子。
不幾天前,祖孫兩個爲了薛瑾尋的婚事,在書房爭執一場。事過之後,卻像是沒事人一樣,又做起了嚴長順幼。
“今日你又長了一齡,往後行事更要穩重,在外端方,在內修性。切不可辱沒了我薛家的門風。”
薛凌南訓誡了幾句,看薛睿認真聽着,並未露出不耐。他神情漸有緩和,就道:
“你這一早上急着跑過來,除了問安,還有別的事情?”
人道是知子莫若父,那是因爲兒子是老子教出來的。同樣被薛凌南當成是兒子一樣養育成人的薛睿,一舉一動。又怎麼逃得過薛凌南的眼睛。
薛睿兩眼正望着薛凌南,道:
“是爲我的婚事。”
薛凌南掃他一眼,便猜到她下文,於是道:“伯爵府的小姐才貌雙全,你有什麼好不滿的?”
“孫兒不是不滿瑞家小姐,而是——”薛睿轉頭看了看洞開的屋門。
薛凌南會意,擺擺手讓徐力驅散了門外下人,關上門在外面守候。
屋裡只剩祖孫兩個,薛睿才徐徐開口:
“前些時候,我夢見十公主亡魂。”
薛凌南猛一皺眉,沉聲道:“人死了多久,你還是念念不忘。怎麼,你難不成要告訴老夫,是她的鬼魂要你不可娶妻?”
薛睿握住扶手,低頭道:“十公主只說她死的冤枉,要我幫她查找真兇。祖父也清楚明白,當年絕無可能是妹妹動手害了公主,兇手另有其人,圖的是貴妃娘娘與我薛家,難道祖父就不想知道,究竟是何人在背後暗算嗎?”
聞言,薛凌南卻絲毫不爲所動,冷眼道:
“時過境遷,還去追究這些做什麼,就算你查找到了兇手,還想到聖上面前去平反昭雪嗎?”
薛睿仔細看着薛凌南神情,面上突然露出一抹自嘲:
“原來祖父早就知道整件事是寧王主使的。”
他一直疑惑,爲何當年薛家吃了那麼大一個暗虧,薛凌南會這樣無動於衷,甚至默認了薛瑾尋是害死十公主的兇手。
原來是他早就知道真相,所以纔會保持了沉默。
也難怪去年他剛一回京,薛凌南便堅持讓他與劉灝斷義,不惜翻臉,說是劉曇回京,實則是看清劉灝險惡,才使他遠離。
“這是您的主張,還是聖上的意思?”薛睿問道,心中以爲是後者,皇上如果矇在鼓裡,並未示下,薛凌南豈不剛好抓着這個把柄,將劉灝扳倒。
可是他選擇了忍氣吞聲,無非是他不得不嚥下這口氣。
聽到薛睿這接連兩句話,薛凌南神情總算有了一點變化,一手扶上膝蓋,正眼端詳着他,道:
“你真是大了。”
每每看到薛睿,就讓他想起來英年早逝的長子,有時候他覺得恨,有時候又是可惜,恨的是眼前這個孩子使得他愛子喪命,可惜的是這個機智過人的孩子,到底不是他薛家的血脈。
“你說說,你是怎麼知道是寧王的?”
薛睿道:“祖父忘了,我義妹餘舒,善用斷死奇術。”
薛凌南目光一凌,微微坐正了身子:“斷死奇術...真的可以斷人生死嗎?”
他以爲不過是傳言誇大,但十公主死的那樣蹊蹺,都能算的一清二楚,真讓人難以置信。
“是斷得,不過只能斷算個大概,比如能知十公主當日是自盡,能知她生前與人有私情。能知她背後小人是個肖雞的男子,然後我再從中推斷追查。”
薛睿並不想讓薛凌南誤以爲餘舒的斷死奇術真的無所不能。
薛凌南看得出薛睿沒有瞞他,眼中掠過一抹失望。
“當年事出之後,老夫便動用了一些暗線,調查了十公主生前與人往來,發現她同文華殿孔芪有了私密,而那孔芪,又因爲一起人命官司,受制於寧王,所以便知真兇。”
薛凌南眼中寒光乍現。告訴了薛睿這一段隱情。
薛睿心中感嘆:果然還是薑還是老的辣,薛家百年基業,在朝中根基深厚。薛凌南手中到底握有多大的底牌,就連他都不清楚。
“然而我沒有聲張,只等聖上發落——需知堂堂公主與內臣生有私情,皇子謀害姊妹,這樣的醜聞如何見光。果然。聖上並不打算追究此事,草草了結了。”
皇上既沒追查下去,也沒有重罰薛家,這在當時人看來,是薛家聖寵隆厚,誰又知道。這是皇上自己心虛呢。
“所以祖父便隱忍了嗎?”
“不忍又能如何?”薛凌南冷笑,“君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亦不得不從,何況是替一個皇子背黑鍋。”
薛睿面沉如水,固然猜到了真相,聽起來還是叫人不寒而慄。背脊發涼。
人人豔羨他們薛家勢大,誰又想過。縱如薛凌南表面風光,亦有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時候。
皇權腳下,人人如蟻。
薛凌南看着他的神情,心懷稍安,薛睿雖不是他親孫,但這孩子重情重義,只憑薛家的養育之恩,有朝一日,他也不會做出對不起薛家的事來。
反之,若薛睿生有異心,他也絕不會姑息他。
“寧王心有城府,是成大事之人,聖上對他偏袒喜愛,足可見得,或許已有了立儲之心。然而寧王此人,心胸狹窄,一旦他登得大寶之日,便是我薛家滅門之時。”
薛凌南放低了聲音,眼神老辣:
“於此,勢必要阻撓聖上立他爲儲。”
薛睿深以爲然,薛家要活,寧王不可爲君。
“只是,敬王心思不熟,尚且青澀,比之羽翼豐滿的寧王大有不足,要讓聖上回心轉意,難吶。”
聞言,薛凌南收斂了面色,一手輕拍膝頭,對他道:
“老夫心中有數,有我這把老骨頭在,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是。”
“好了,這件事就到此爲止,不許再提,”薛凌南話鋒一轉:
“至於你與伯爵府的婚事,你休要拿十公主之死來搪塞,說出正當的理由,我或許會另作考慮,不然,與伯爵府的婚事,不容商量。”
薛睿面上掙扎了片刻,暗歎一口氣,站起身來,輕聲道:
“或許祖父聽來可笑,但孫兒已有心儀之人,此生非她不娶。”
薛凌南“嗖”地眯起眼睛,聲音有些發冷:“你所說的那心儀之人,可是你所謂的那個義妹嗎?”
薛睿臉上一愣,有些錯愕地看着他,道:
“祖父怎會這樣以爲,我所說之人,並非是義妹。”
薛凌南盯着他,道:“那是何人?”
薛睿垂下眼睛,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說道:
“是...東菁王姜懷贏親妹,姜嬅郡主。”
這下換作薛凌南驚詫了,“東菁王?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幾時認得那姜懷贏的妹妹?”
“我離京三年,有兩年都在東北,是以結交了東菁王,姜嬅是武將之女,形容爽朗,不拘小節,再加上——她曾救過孫兒性命,恩情並重,我定不會辜負她。”
薛睿直視薛凌南,眼神固執,情真意切,分毫不見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