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四刻,烈日當空,一滴汗沿着餘舒的鼻尖滾落,她眨了眨眼睛,微微擡眼偷看着前方天壇上正在朝天叩拜的大安皇帝,心裡嘟囔着怎麼還不完。
禮官高昂的唱聲未歇,一段接着一段,餘舒聽的有些心煩意亂,腦袋裡好像鑽進了一隻蜜蜂嗡嗡個不停,那些藍袍子的道人們分散在天壇四周的九隻大鼎旁邊,將大把的香火用符紙逐個引燃,白煙很快就瀰漫了人眼。
乍起了一陣東風,裹着熱氣撲面而來,餘舒險些被那香火氣薰得打了個噴嚏,咬牙忍住了,這一眨眼的工夫,天上的太陽突然被雲遮住,陡然陰沉下來,大有山雨欲來之感。
餘舒暗自納悶,照她前日來算,今個兒不該有雨啊。
正在想,耳邊倏然炸起一聲雷鳴――
“轟隆隆!”
人羣中,響起一兩聲女子驚呼,場面開始喧亂,列在幾名文臣當中的薛睿擡頭看着天上層層陰雲,心情不知爲何有些壓抑和沉悶,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餘舒也被這雷聲嚇得心肝一顫,忍不住仰頭一看,卻見那遠方山巒疊起之間,亮起一道道蛇形的銀色閃電,好不驚心動魄。
天壇底,呼嘯的風聲充盈在洞穴中,外面閃電雷鳴,頂壁上的千百眼孔漸漸暗沉下來。
景塵一動不動地凝視着眼前的一口幽潭,朱慕昭就立在他身側,神情凝重,不時仰頭望一眼,背在身後的手掌握成拳。
“轟隆隆!”
突然間,那一口寧靜的潭水蕩起了波紋,一圈忠蝗繽幸恢晃扌蔚氖終圃誚煉潘嬀胱塹乃辶療鵠礎9鈺蓯幀?
景塵平穩的心跳隨着眼前一圈圈波紋加劇,眼神變得有些迷茫,心神搖曳之際,但聽耳畔傳來一連串密語: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
景塵腦中一片空白,靈魂出竅一般。心中萬物是虛,唯有眼前明亮的波紋,一圈、一圈一道模糊的人影,浮出水面。
朱慕昭一面低聲誦着道教清心咒,一面注視着景塵,看着他的臉龐被一絲絲水光影印。神色微微變幻。
彈指過後,一聲輕喘,景塵猛然回神,閉上雙眼。而那潭水竟在一瞬間,淡了波光,平復下來。
朱慕昭捏着汗溼的手心,耐心等他平復後,才沉聲問道:
“如何,可是看見?”
景塵沉默半晌。睜眼開望着那一口潭水,伸出手在平靜的水面上輕撩,可是除了指尖傳來的冰涼與溼潤,它就像是普通的水一樣,而他剛纔親眼所見,不過是一種幻想。
“我看到了。”
朱慕昭眼中亮起一抹喜色:“是男是女,可曾見過?”
“世伯能不能先告訴我,找到破命人以後,該要如何解我的生身劫數?”
同樣的問題。在今日之前。景塵問過不止一次,每次都被朱慕昭以“時機未到”四個字簡單搪塞過去。奈何景塵下山之前,掌門和師父並未對此過多交待,所以爲破解命數,他只能聽從於身爲司天監大提點朱慕昭的安排。
朱慕昭聞言並沒有羏椿卮穡瓷袂椋坪跽謖遄檬裁礎?
景塵甩掉手上水珠,長身直立起來,轉過頭,目視着朱慕昭,道:
“你不必隱瞞,我已知道我乃‘大安禍子’,揹負着我朝百年氣運――呈大運而應禍生。若尋不得破命人,不只師門長輩們會被連累,這天下也要動盪不安,現在我已知道破命人是誰,你不妨實言相告,到底要如何破命。”
朱慕昭微微一愣,隨即收斂起下巴,面色肅然道:“你是從何得知這些?”
景塵一雙澄**眼波瀾不驚,洞悉道:
“我在山中清修,本來不通俗塵,下山之後,接觸到世情榮蔮腖バ閾鬧釁鷚桑夷蓋姿涫且懷鰨蓋酌皇保墒僑慫廊緄潑穡噬瞎柿疑硎潰匆膊槐卮蠖篩輳苟5郊肝壞玫勒嬡宋藝庖桓齬露肜戳磧幸欏6薜樂慫秤μ烀γ盼我槳諮嶸砭任藝夤露悅嫣旄拿胰舨碌牟淮恚蟀不適矣胝壞樂洌歡ㄊ怯心持衷級ǎ閌撬壯頻摹邸恕!?
“後來我師妹水筠進京,一說是爲應劫入世,我卻察覺到她是受了師命,特意在我身旁監視,被我幾次試探,她纔將‘大安禍子’的內情告知與我,我才確證其事――不是我一人要尋破命人,大
安皇室亦要尋破命人。”
聽這一席自白,朱慕昭手掌攢動,看着景塵同記憶中那人相似的臉孔,恍惚間,如又看到那個風淡雲輕的男人,輕聲道:
“你同你爹一樣,看似糊塗,心中卻比誰都清楚。”
景塵眼神一暗,眉間泄露了點點苦澀,父母早逝,他被師門撫養成人,懂事起就被種種異樣的眼光包圍,年少時的孤獨與不甘,都被沉重的恩義所掩蓋,痛不能悲,喜不能樂,哀不能怨,怒不能嗔,時時刻刻謹記着他的命數。可到頭來,撫養他的師門長輩更看重的是他的身份,疼愛他的舅舅是爲了國運,就連他爲母殉情的父親,也可能並不在意他的死活。
短短十九年的人生裡,只有那麼一小段可以稱得上是快活――
也只有在那一小段時光裡,會有一個人真心真意地待他。
小魚。
當日師妹爲了逼迫他斬情絲,不惜將“大安禍子”的真相告訴他,令他擇選,正是看穿他的心思,要他斷了那份癡念。
他於是狠心,和她割袍斷義,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去遮掩他真正的畏懼,他是大安禍子,倘若因爲一時私情,以至於耽擱了國運,那聖上得知原委,必不會放過她。
那之後,他每日誦百遍清心咒,才能穩住道心,一直等到了今時今日,看到了黃泉水影中的破命人,他纔敢縱容自己。
“唉,”朱慕昭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將手放在景塵肩上,溫聲道:“你僅說對一半,聖上將你送往正一道,不單因爲你是大安禍子,也因你是麓月公主的孩子,是皇室血脈,是他的親甥兒。”
景塵神色不動,與他對視:“那你告訴我,尋到破命人以後呢,如何破解?”
他不願再被矇在鼓裡,任人操縱,一舉一動都被人安排。
朱慕昭察覺到他的不信任,知道多說無益,把手放下他肩膀,轉頭看着那一汪黃泉潭水,面無表情道:
“其實不難,只要知道誰是破命人,遵照《玄女六壬書》上所記載,破命人是男,則殺之祭天,可保大安三百年基業,你亦不必再受計都星所困。”
景塵眼中閃過冷冽之色,“那若是女子呢?”
朱慕昭回頭看着他,微微一笑:“若是女子,便要你與她共結連理,只要誕下子孫後代,命數自破,可以無憂矣。”
景塵怔忡,心跳漏了兩拍,臉色有些微妙了,口中卻是質問:
“《玄女六壬書》是何物,能否讓我親眼一觀?”
朱慕昭將他神情盡收眼底,搖搖頭,道:“《玄女六壬書》乃是寧真皇后遺物,上面記載了許多秘聞,除了當今聖上,就只有歷任司天監大提點可以翻看。你若不信我的話,大可以仔細想想,爲何禍子要堅守道心?”
景塵沉吟道:“師父告訴我,未尋破命人,我若隨意愛恨,便要引來天災**。”
朱慕昭冷笑,“那是他們騙你的,不讓你動情動性,無關計都星凶煞,其實是爲了避免你尋到破命人之後,遇男不忍殺,遇女不可娶,讓他們白忙一場。”
景塵瞳孔縮緊,不可置信地看着朱暮昭,試圖從他臉上分辨出真假――曾經令他小心翼翼的警告,原來是一個謊言?
朱慕昭憐惜地看他一眼,道:
“我再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故事,一百年前,我朝就出過一位禍子,上應天命,呈大運而應禍生,可惜他尋到的破命人,竟是他的結拜兄弟,他不忍心背信棄義,險些釀成大禍。”
“那最後呢,那人死了嗎?”
朱慕昭淡淡道:“自然是死了的,於國於民相比,區區一條人命,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景塵默然。
朱慕昭說完這些話,再一次問道:
“我能說的,都已如數告訴你了,你現在可以說一說,你看到的破命人,到底是男是女?”
“是女子。”
朱慕昭神色緩和,道:“還好,是女子,可免一場殺孽。那人是你是否見過,若不曾相見,等到回去後,你便將人畫出來,我自會派人尋找,不過要費些周折。”
“不必了,是我認識的人。”
“哦?”朱慕昭好奇地追問,“那是什麼人,我認得嗎?”
景塵垂下濃密的眼睫,想起水紋中那驚鴻一瞥的人影,胸口鈍痛,嘴角流露出一記苦笑:
“是今年大衍女算子,餘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