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雁垂頭喪氣的坐在地上。以往在衛府生活的片段,如一卷卷畫卷般在眼前浮現。四歲時,她在父親的書房裡,坐在父親膝頭認字;五歲,母親手把手地教她吹壎;六歲,她與衛姜在小書房裡跟着先生學四書、女戒;八歲,她學會彈奏“霓裳”,還與衛姜大吵一架,自此衛姜就不愛跟她玩了;九歲,跟霍琳琳在小亭子裡賞花,見霍琳琳穿着大紅色繡春色百景的衣裳,十分不平,覺得這樣好看的衣裳應該穿在自己身上纔是;十歲,母親過世,一句遺言都沒有留給她;十三歲,袁先生入府指教她的琴藝;十五歲,她在外院書房彈琵琶,屏風後面,坐着金冠玉帶的雍王;十六歲,她撐着絹傘朝外飛奔,命人打開大門,瞧見她的徐郎失魂落魄地立在她家門前……
短暫的十六年,發生了許許多多沒有刻意去記但卻不能忘懷的事。她以爲她毫不在意並且深深恨着的那些人,是她的至親!
如月走後,父親陷入宮中多日未歸,到最後家中遭逢鉅變,她一直忍着沒有流淚。父親不在,她作爲長女有責任安撫、看顧家中諸人。
此時,她卻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哀傷心緒。
祖母死了,父親跟叔叔們身首異處,兩個妹妹不知被帶往何方,其他族親要被流放嶺南。
家散了,親人沒了。
她張嘴咬着自己的拳頭,閉上眼睛,淚水滴答滴答地落了下來。
午後的城門樓前,士兵正提着一桶桶水洗刷地面。已經乾涸的血跡經過水的沖洗,漸漸看不清痕跡。
看熱鬧的人們都已散去,一下子斬了一百多個達官貴人的腦袋,叫那些貧苦百姓拍手稱快。——每一個被斬首官員的罪狀,都多達幾十條甚至上百條。皇上用這樣的雷霆手段處置這些貪官污吏,可見有多麼剛正不阿!
宮裡亦進行了一場“大清洗”。以皇帝身旁的內侍劉志高爲首,連帶皇后的兩名婢女,守宮門的十多名侍衛,御膳房的七八個廚子,司寢、司設總管,常往宮外走動的二十多個太監,常替東宮和大司馬府診脈的太醫……他們或給廢太子和大臣們遞過消息,或直接參與過廢太子謀害皇上的過程,或暗中替廢太子等人跑過腿做過事,宇文勁將他們一一揪出來,或斬殺、或賜死。一時宮內各人,無不膽戰心驚。
太子妃左氏、良娣莫氏、孺人尹氏,在被賜死後,廢去生前份位,全部貶爲庶人,屍身丟去亂葬崗。只小郡主宇文蕙獲厚葬。
淨髮後的未央走進大殿謝恩,宇文勁擡一擡手,身旁服侍的宮娥內侍均退了出去。
龍座上帝王聲音嘶啞地道:“你來啦,已經剃度了,就是方外之人,不必講這些虛禮了……”
未央跪下叩首:“父皇,兒臣求您,別追殺四弟了,行嗎?兒臣求您了……”
宇文勁低笑,問起了另一件事,“你的駙馬董舒,是怎麼死的?”
未央擡臉,瞪大了雙眼,半晌,方沉聲道:“父皇既然問出口,定是早已知曉真相,您又何必,非要兒臣親口說出來!”
“朕實在好奇,你說,董舒因何而死!”
“因爲,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是兒臣、兒臣親手,刺死了他……”
宇文勁嘆了口氣,道:“你呀,真毒啊……像極了朕!”
“……當年,你母后病重。你們擔心老三生母得寵,會越過你四弟去。你們栽贓陷害,朕一時被你們矇蔽,錯殺貞妃。爲保老三一條性命,朕忍痛逐老三出京。可你們仍不肯放過他!只是你們料不到,你們母后去世後,朕竟扶一宮女出身的小小貴人,上了後位!”
“陳小玉的兒子,聰敏,懂事,比你們這種蛇蠍心腸的人,不知好多少倍!朕耐心等着,等着你們露出狐狸尾巴,在朕面前,撕破僞裝的那一天!等着看你們摔跤,看你們從高處落下,淪爲世間最大的笑話!”
說這些話時,宇文勁語氣平和,似乎在說一件與他毫不相干的事。
“父皇,父皇,我們也是您的親生兒女,爲何,爲何?”未央匍匐前行,流淚相問。
“爲何?你們逼朕親手錯殺今生摯愛,難道還不夠死一百次的嗎?朕不急於殺你們,看着你們自作聰明,引火自焚,朕更感快活!老四不是喜愛那個衛家女子麼?是朕安排呂太傅的孫女當衆引薦那衛氏,朕故意在他面前提出要將衛氏收入宮中,朕要讓他求之不得,又不甘丟棄,讓他爲所愛女子痛心疾首!原以爲,能讓他親自品嚐到那噬骨之痛!可朕還是高看了他,他根本誰都不愛、他就只愛他自己!”
“於是朕給他希望,讓他距離這張龍座,僅一步之遙!他以爲心願得償,回過頭看,才知道,原來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他以爲屬於他的所有東西,只是一場鏡花水月!鏡花水月!”
未央不敢相信,搖着頭:“父皇,爲了一個女人,您,竟然,用十年時間,去佈局設計自己的親生兒女!您簡直……您簡直……”瘋了……
“失去她,每一夜,朕都會被那噬骨蝕心之痛折磨,十年!朕若非服食五石散,道家仙藥,說不定,說不定,早就鬱郁沉沉,隨她而去……又豈能有今日,親眼見你們受到報應之時?”
未央失聲笑道:“報應?報應?兒臣得到的報應,還少麼?兒臣這些年來,又得到了什麼?愛過之人,一個個離去……不過,兒臣不悔!母后臨終,將四弟託付於兒臣,因爲她知道——您這個父皇,根本不可依靠!母后纏綿病榻多年,您去看望過幾次?您身邊的女人那麼多,您的兒女那麼多,您何曾將母后放在心上?哪怕只有片語安慰,母后也不至於,不肯服藥、用飯,只求速死……”
“她活該!”宇文勁吼道:“她又何曾對朕用過心?憑她顯赫家世,迫朕不得不立她爲後!既已求仁得仁,就不應再肖想恩寵!朕看着她病成一把枯骨,忍不住在她背後偷笑,是她活該!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