掣肘

玉枕墜地,應聲碎裂。染血的裙子一下下從他手中拽過,將被子給他蓋好、掖嚴。我終不能,終不能盡情的哭上一次。風裡雨裡,刀裡劍裡,走了這麼多年,我仍是做不到萬事不管,也許,會有一天因上天垂憫停住了腳步,卻,不是今日。歪歪斜斜的摸至房門,慣手推開,一列護衛已急急跪倒。外面空氣中仍是瀰漫着腥甜的味道,我分辨不出究竟哪些是曾經躺臥在我懷中的人留下。木然的邁下臺階,心中再沒有應對的策略,這次,我是面對我親生的兒子,面對的是他沒露出一切破綻的謀劃。眼中已經乾涸,心也變得麻木,再沒有眼淚可供揮霍,我必須堅強走下去。

“太后娘娘,逆賊都已擒拿,只是顯大夫他……”“他?”我回首相望,淡淡說着“他睡了,別打攪他。”“那……”粗猛的聲音猶豫不定的詢問下一步。長君死了,缺了指揮,可是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我該如何邁下去。

無論如何,先回宮吧,至少不能再有閃失。開門備車,只不過是一炷香的時間,叛亂逆賊的屍首已在門口堆積,攙扶我的並不是璧兒,而是一雙陌生的手臂。她…也死了罷?原來生死真的是如此容易,如我們輕輕呵氣,吹落的羽毛,如我們彈指一揮,飛濺出的水珠。

只可惜,我的命還真是硬,這樣容易的事到了我的身上,就變得異常困難。身邊人一個個攔不住的離去,總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若是發現璧兒屍體,記得厚葬。”我低聲囑咐,借力登上馬車。身邊的人是陌生的,車輦也是陌生的,甚至,我要回去的那個皇宮也是陌生的,只是我再也不覺得害怕。當身邊的知心人遠離,當每一秒都希望自己死去,也許陌生和忠誠都不是我再需要在意的東西,我只需要知道,知道還有什麼在背後隱藏,還有什麼我未曾觸摸。此時沉重而無奈的我,是最無畏的,因爲我知道這世間不會再有更可怕的黑暗。因爲沒有什麼比心都分了更可怕。未央宮前的侍衛已經撤走,一路車行順暢,我起身邁下,卻是全身的虛軟無力。

奉迎的未央宮宮人們紛紛驚惶跪倒,我甩開一切企圖攙扶的手臂執意向前。

熟悉的殿門,我推的甚急,好似將一口氣留在腔子裡只爲了能安然回到這裡,這裡,這裡有我和劉恆的一生,這裡,這裡有我廝殺博弈的一切,所以,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裡。

踉蹌的奔入,儀態盡失,慌亂的我摸索着經常坐着的長榻,那是我最舒適的歸屬。

軟綿綿的踏空,跌倒在地,而原本停留在那的安穩也消失不見。憑空摸了幾下,我厲聲斷問:“誰,誰把榻挪走了?”未央宮的擺設二十年未換,只爲了讓我可以肆意的行走坐臥。今日,今日連這點保靠也沒有了麼?跪地的諸人紛紛起身,焦灼的擁上來察看我的傷勢,我將袖子一拂,接着站起,一步步量出距離,找到櫃櫥,只一摸,我又笑了。十幾個抽屜閉合緊緊,彰顯着一切都是那麼正常。可是——他們錯了步驟,忘記了璧兒在閉合時必會夾上的布條,忘記了那是我唯一能摸對櫃子的憑證。握住拳的手,劇烈的顫抖,一點點的攥緊,再攥緊。不一樣的氣氛,不一樣的舉動都是爲了虎符麼?趁我出行時候,過來想要翻找那個調配軍隊的憑證是麼?是啓兒的授意麼?還是慄姬的自作聰明?爲什麼?難道我也礙到他了麼?我恍惚擡眸,冷冷的笑,絕望的笑,原來,母子已做成這般不堪,而我卻仍是不知究竟從哪裡傷到了筋骨。一時間手足冰涼,渾身戰慄,滿心都是傷,卻不知究竟有多少處。“把榻挪過來。”我低啞着聲音吩咐。衆人遲疑一瞬,便默然應命去做,長長的榻搬移至原處,分毫不差。我又吩咐:“無論是誰,等聖上歸來,叫他到未央宮來一趟。”唱喏了一聲,又有幾人離去。“至於你們,”我摸索着坐在榻上,幽幽的說:“你們把門關上,都退出去罷”

衆人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後,殿門也沉重關闔。幽暗陰冷的大殿上,又是隻剩我一人。周身的涼,讓我空洞的笑着。伸手從懷裡摸出虎符。長君知道它在我的胸口,在他攬我上馬時,他已是知道,卻依然不曾動手。

可惜,有人不知道,不知道有些東西,越是珍貴,我越喜歡放在身邊,放在我的心口。

號角嗚咽、鳴金示警的聲音從殿外傳來,響徹宮城。於是一夜骯髒也就此翻過,昊日懸空迎接萬衆仰望的天子。他風塵僕僕,他馬不停蹄,也許是爲了詢問心愛的妃子是否得手,也許是爲了能先一步回京處理未完的一切。畢竟這樣的放手也是一場賭局,賭的是自己親人的性命,賭的是蚍蜉無法撼動參天大樹。

殿門開處,他穿着昨日的盔甲直入,冰冷冷的聲音撞擊於耳。怎麼,他也是一夜未睡麼?是擔憂弟弟生死的輾轉反覆?還是欣喜虎符到手的不能自抑?

宮人靜默退出,他無聲的站立在我面前。我想,他看見了我裙襬上的大片血污,也看見了鬢髮散亂的母親絕望的神情。

可是他卻張嘴說着其他:“母后,虎符…….”我將手撫過裙襬,幽幽的笑着:“差一點,哀家就看不見啓兒了。”“昨天夜裡哀家做了一晚上的夢,看見了你,看見了館陶,還看見了武兒,那時候你們多好阿,你總護着武兒,不讓館陶訓斥他,有了好吃的也不忘記分他些,館陶也說,你這個兄長,遠比姐姐要好上許多……”“還有那次……你說,母后,饒了武兒罷,他年紀小,我替他給您賠罪了。”

“還有……”啓兒跪在我面前,跪了又起,起了又跪,焦躁的他甚至根本聽不進去我說的話。

“母后,朕……”“對了,還有一次,武兒要了你最喜歡的劍,你也沒有說什麼就給了,還有……”

“母后,朕不想聽這些!”他終沉不住氣,大聲斷喝。強壓住心中的悲哀,將笑容給他。那笑容冰冷刺骨,卻是明晃晃的惋惜。

不想聽這個?那再說說其他。“顯大夫死了,你知道麼?就在昨晚,就在樑王府。”我微微一笑,彷彿說着不相干的人。

“就在哀家眼前死的,好多好多的血……”“那又如何?”啓兒依舊是不耐煩,他煩躁的心也聽不得這些。“哀家的好兒子,若不是你,哀家決不會知道這世間還有這樣的帝王!”

我笑聲暗啞,將聲音磨尖,每個字都是支離破碎的從齒縫迸出。“朕不知道母后在說什麼!”他猛的反應過來,竭力辯解着。“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若是哀家好兒子都不知道,還有誰會借刀殺人?還會有誰包圍未央宮不讓哀家去救人?”我頓了頓,一字一句緩緩道:“那是你的弟弟,同父同母的弟弟,你貴爲天子,天下都是你的,你就這麼容不下他麼!”啓兒聞言不語,緩緩站立,將我面上的溫暖再次蓋掉。他冷笑:“不容?朕若是不容劉武,朕會讓他活到今日?憑什麼母后又來責怪朕?母后多年來苦苦相逼,讓朕百年之後傳位給他,朕不是也答應了麼?爲什麼還是不相信朕?

“朕只想請問母后朕到底做錯了什麼?難道朕不是您的親生骨血?”一聲嘶吼,終還是喊了出來。壓抑多年的他,將心中的不滿隨着佩劍統統摔在我們面前,也讓我渾身一震。

“母后對樑王愧疚麼?當年那菜是母后挾給朕吃的,若是朕死了,母后是不是就心滿意足,再不必愧疚了?”啓兒欺身靠近我,將聲音放得緩慢,卻似鈍刀一寸寸切割我心。

“嗯?是麼?母后”他加重的語氣,依然是那般狠決,卻是隱藏在心中許久的疑問。

母子相疑,他疑我有理,我疑他沒錯。卻都是無奈被逼上絕境的選擇。我失聲笑了出來,“愧疚?沒錯,哀家是愧疚,若是沒有武兒,我們娘幾個哪個還能存活?哀家將會爲此愧疚一生!”我大聲喊叫,拍案而起。譁棱棱,他也佇立,與我對持。就在這一刻,門外有內侍稟告:“聖上,凌霄殿人已到齊。恭請聖駕!”

驟然的聲音,讓我們緊繃的弦戛然斷裂,他突然冷笑道:“母后今日無論說什麼,朕都要拿到虎符,若是不給,就只能真的等着別人給我們娘幾個收屍了!”他不是威脅,我明顯能夠感覺到他的緊張和慌亂。怎麼了?難道……。“劉濞昨日金陵稱帝了!”咯咯直響的牙關,帶着啓兒肅殺恨意。我也是一震,稱帝?好個大逆不道的劉濞!竟然敢做這樣荒唐的事?原來清晨鳴金示警是爲這個召喚重臣商議國事!震驚中的我略一沉吟,冷冷作笑:“虎符?可以,只是想和聖上作個交換。”

無論是何等憤恨的家事,也大不過這去,國亡家滅,我們又會何存?一個劉濞又將我們逼到了一起,背背相靠下,也有母子溫情。但是即便如此,我仍不能錯過這樣的機會,我必須爲武兒謀劃好一切!劉啓咬緊牙:“母后請說!”“哀家拿虎符換樑王,只要你在位一日,就必須保他平安。”我淡淡開口,不容置疑。

他是皇帝,所以不會拿座下的江山做賭注。樑王而已,無非是一條性命。眼下虎符更是要緊。“好,朕答應母后,朕決不動他。”此次他沒有意氣用事,思索很久後堅定承諾。

“好!”我將捂熱的銅虎遞上,只爲了相信。重重的銅虎離手,卻是滿心的空蕩。劉恆,我終還是把虎符給了啓兒,將來如何,我已是管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