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贖去曾經的罪過
聖地,救贖之地。
沒有誰能事先想到,通往聖地的道路是那麼遙遠,得到救贖會是那樣艱難。
真教徒們在這一趟道路上接二連三地迎接死亡,磨難與痛苦從未斷絕。
舉目所見,沒有誰不悲慼。
可他們又能如何呢?他們是多麼渺小又微不足道。
真教徒只能迎來這一場既送給死人,又送給活人的葬禮。
維爾多站在最邊緣處。
沒有棺木、沒有花圈、有的只是樸素的麻衣,冷冰冰的屍體,以及一位將死的教團神父。
教團神父時日無多,即便是在葬禮這天,他都昏昏沉沉地,雙眼好像睜不開一樣。
這是個半死的人了。
“神父…神父他真的要死了嗎?”
一個真教徒跪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問道,淚水流了出來,他無聲地啜泣着,
“主啊,這是爲什麼?”
他跪在地上,十指都在抽搐顫抖,哭成了淚人,像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主持着這場葬禮的老信徒只能慢慢將他扶起,擠出寬慰的話語,告訴他,神父死後將有一個世上最美好的去處。
即便如此,真教徒還是慟哭着。
“這是爲什麼…這是爲什麼……”
是啊…爲什麼?
這不是一條通往救贖之地的朝聖之路嗎?爲什麼我們沒有得到救贖呢?
那真教徒的呼喊驚動了在場的所有人,一直以來的哀痛好似在此刻即將爆發出來,他們聽着那人哭,眼裡也有了淚水,他們手足無措,滿臉都是迷茫。
爲什麼?
短短一句話,好像足以凝聚了所有人的心聲。
真教徒們無助地簇擁在一起,他們紛紛跪下,一遍遍呼喊着教團神父的名字,可是後者太過虛弱了,奄奄一息的神父微微擡起手,想要觸碰,卻因體力不支而垂落下來。
恐懼與絕望中,沒有人知道答案。
可葬禮仍要繼續。
他們要爲死者禱告,告慰死者的靈魂,向仁慈的神乞求憐憫,乞求死後的天國。
真教徒們眸中含淚,迷茫而無助地跪坐在地,雙手合十,面上都是揮之不去的悲傷。
“在上的主,請你垂憐,請你的恩賜、慈愛、聖寵與他同在,與我們所愛的人同在…”
老信徒誦唸着葬禮所用的禱詞。
這禱告一共有三輪。
真教徒們低垂着腦袋,他們默默無言,靜靜地等候着,臉上是還未乾涸的淚痕。
老信徒的雙手顫抖,可自己不能顫抖,自己要支撐住,自己不能那樣脆弱、那樣哀傷。
“願主祝福他,願我們此刻爲他們禱告!”
於是,真教徒們顫聲誦唸起禱詞。
聲音悲慼而哀痛。
微風掠過滿是死寂的大地,
真教徒們的禱告在這如末日般的地方,是如此響亮。
教團神父睡在地上,在他的身旁是已經死去的真教徒,而他也即將死了,即將告別眼前的世界。
他闔着眼睛,他漸漸乏力,好像要就此睡去,再也不能醒來,而真教徒們的禱告,帶着顫抖的淚水。
這趟朝聖之旅,實在太多磨難與痛苦了。
這是爲什麼?
沒有誰知道,他們合十雙手,垂下頭,他們輕聲呼喚主,懇求主,去撫平他們的痛苦,他們在悲哀中吟誦着,呢喃着。
我們已經嚐盡了苦難…
不是麼?
可爲什麼道路依然如此艱難?
禱告聲中,老信徒沉默着,他的嘴脣微顫,卻是一言不發。
他同樣也找不到答案
真教徒們一遍又一遍的禱告着。
這羣歷經磨難的靈魂,此時此刻,吟誦着古老而久遠的禱詞。
“神啊,
看看我們經歷的一切,”
“你能擁抱我們嗎?
在這世上,
擁抱我們的困難,擁抱我們的絕望。”
那是先知亞爾的禱告,那曾是邏各斯人的禱告。
歷經磨難的靈魂們,從遙遠的禱告裡尋求信仰,尋求希望。
…………………………………
維爾多看到了老信徒的沉默。
他同樣沒有禱告。
這個人心已經死了,活着的軀體裡,裝着的是一個死人。
他的腦海裡,迴盪起曾經的問話。
每當災難來臨時,總有人要祈禱,他們究竟在祈禱什麼?
是感恩祂的緘默,亦或是讚美祂的安排?
人們總共要禱告三輪。第一輪禱告過後,這場悲慼的葬禮上,維爾多慢慢站起身,他徑直走向偏僻的角落。
維爾多攥着拳頭,像是在等候着什麼。
不久之後,他便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那是他的教父。
老信徒看着維爾多,半響後,出聲道:
“大家都在參加葬禮。
你在做什麼?”
維爾多吐起字道:
“透透氣,就是這樣。”
老信徒直直地盯着維爾多,
“我瞭解你,維爾多,不止是這樣,不止是這樣,對嗎?
你要去做什麼?尋短見嗎?我不會允許你這麼做的。”
那強硬的口吻,不知怎的,激起了維爾多的憤怒。
維爾多猛地一轉身,狠聲道:
“可是神允許!祂在坐視我們步入死亡!”
激烈的憤怒陡然爆發,維爾多的目光兇狠而痛苦,他的面色猙獰得如同受傷的獅子。
“我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不明不白地死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別人花了二十六天就能走到聖地,我們花上兩個四十天,迎來的卻是死亡!”
“我們已經歷經了磨難,我們卻仍然沒有得到我們想要的。
要麼神在緘默,要麼神安排了所有的災難!”
怒意的潮水一旦潰堤,便無法再止住聲勢,它只會愈來愈急,愈來愈烈。
老信徒看着憤怒的維爾多,蒼老的他在片刻的沉默之後,吐字道:
“我很抱歉…”
維爾多沒有因爲一句歉意的話而停下來,他反而愈來愈惱火,過往種種對於老信徒的不滿,好像都要在此刻爆發出來。
“你在抱歉什麼?!對,你確實應該抱歉!
若不是你,我早就離開了這個教團,若不是你,我早就得手了,我早就在別處逍遙自在。”
“可你,就是你,你阻止了這一切,用你精明的眼睛、豐富的經驗將我拒之於門外,讓我不得不成爲你的教子,由此換取你的信任!”
維爾多的右腿因爲他的破口大罵疼痛起來,他卻沒有停下,疼痛進一步刺激了他的痛苦,讓他看到了自己如今的處境有多麼的狼狽不堪。
“若不是成爲你的教子,我又怎會走到這裡,傻傻地走上這條通往死亡的朝聖之路?!
做了你的教子,皈依了你們,我究竟得到了什麼?什麼都沒有!”
就在這時,老信徒突然提高了聲調道,
“不是什麼都沒有,
你贖去了曾經的罪過。”
維爾多微微一愣,而後像是被愚弄了一般,怒火燒至鼎盛。
“你在說什麼?!”
當他擡起眼與老信徒對視時,看到了後者的眼眸裡,隱藏着難以言喻的篤定,還有些許的怒火。
“你再說一遍,你在說什麼?!”
維爾多嘶吼道。
“你贖去了曾經的罪過。”
老信徒一字一句道,
“我知道你過去曾經做過什麼,這些年裡,我猜得出來,
你放火燒了你家的房子和仇人的房子,你日夜詛咒他們,要他們就此死去。你做遊蕩者的這些年裡,你偷盜、淫亂、欺騙,近乎一生與罪惡媾和,你一開始來到教團,你爲的只是教團的錢財!”
老信徒的話說得越來越快,接連的話語像是密密麻麻的雨水般,將維爾多淹沒。
一直以來,不僅僅是維爾多有怒火。
“那又如何,你如今還能怎麼做,你如今還能怎麼做,殺了我嗎?!”
維爾多狠聲問道。
“我只想告訴你,我的維爾多,你難道看不到你後來的變化嗎?!
看看你從前的眼睛,滿是仇恨,你的一舉一動都是多麼虛僞。”
“可看看你現在,眼裡除了憤怒之外,還有什麼?
你已經沒有了憎恨,你已經與從前的自己隔絕了!”
老信徒像是儘量維持着冷靜,他有條不紊地說着,嗓音流露出些許怒意,
“我從前對你充滿戒心,可如今我卻信任你,我教你識字,讓你打下手,贈予你從前的哨子。
告訴我,我會將這些給予從前的你嗎?!
你的靈魂從前骯髒,現在卻一塵不染。
維爾多,你以後會犯錯,可你以後不會再犯罪了!”
教父與教子,在這森林之中,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吵。
他們同樣憤怒,同樣痛苦,同樣迷茫得找不到前路的方向。
沒人能告訴他們,之後該怎麼走,沒人能告訴他們,這一切發生到底是爲什麼,有的只是兩頭受傷的獅子,在絕望中靠着咆哮傾瀉憤怒。
“是你讓我歷經了磨難與痛苦,是你讓我走向了這條艱難的道路!”
維爾多拖動着身體,憤怒道。
“你以爲我不知道這條道路艱難嗎?!”
老信徒猛地嘶吼道,
“我們總是在向神禱告,
神啊,這條路太艱難了,太艱難了!
可我們總是知道哪條道路更加輕易。
勒索錢財、騙取供奉、貪污受賄、又或者停留下來,不再苦修,享受着他人的敬奉,許以虛假的承諾,讓他們給我們錢袋子,而我們爲他們叩響天國的大門……
我們總是明白,到底哪條道路能讓我們不再痛苦。
可我們一次都不能走…一次都不能走。”
老信徒的面容掙扎着,他的雙目通紅,又留下了悲哀的淚水,
“因爲那太痛苦了,因爲我們作惡,他人就要受罪,因爲一旦那樣,就要讓他人揹負重擔。
所以我們要一遍遍地乞求,
神啊,
不要使我們榮華。”
維爾多怔住了,他呆呆地立在原地,老信徒話語裡強大的力量淹沒了他,讓他一動不動,什麼都說不出口。
維爾多看到,自己的教父,面容掙扎而痛苦,他看上去是那樣的脆弱,好像一道不合時宜的風,就足以將他就此摧殘。
等他緩過神來時,眼淚已經奪眶而出,不由地喃喃道:
“可這太艱難了、太艱難了,總是艱難。”
他跌跌撞撞地走向老信徒,不停地重複着這句話。
太艱難了。
善良的代價是如此高昂,而罪惡的報酬卻數不勝數,義人的名錄不過寥寥幾頁,歹人卻將大地擠得人滿爲患。
“是啊,永遠都這麼艱難,
永遠都要歷經人世間的種種磨難…”
老信徒顫聲說着,他此刻失聲痛哭,此前強忍的淚水全都爆發出來,老人不斷地哭泣着,他曾經是如此堅韌,以至於他的痛苦無人分擔。
維爾多看着教父,渾身都顫抖着,淚水不斷地流下來,維爾多站在那父親的面前,一邊說“太艱難了”,一邊在淚水中抱緊了他。
這對父子哭泣着,哀慟着,渾身顫抖之中,淚水混在了一起,憤怒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源源不斷地哀傷,以及滾滾的淚水。
“神啊,
爲什麼這條道路如此艱難?!”
維爾多嘶聲地哭泣着。
我們在這道路上歷經了磨難與痛苦…
神啊,你看到了嗎?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
這兩個無助的靈魂,在朦朧的淚水中發出生命的吶喊。
“神啊,
看看我們經歷的一切,”
禱告聲,那遠方葬禮上的禱告聲,再度響起了。
泣不成聲的真教徒們,齊聚在那裡,向神禱告着拯救。
“你能擁抱我們嗎?
在這世上,
擁抱我們的困難,擁抱我們的絕望。”
彼此擁簇的父子,此刻猛然地顫抖了起來。
接連的痛苦,憤怒的爭吵,此刻都融化在了哭泣之中,那遙遠的禱告,好像喚醒了最深處的靈魂。
他們顫抖着,震顫着,不知不覺地,融入到這禱告聲中。
“神啊,
看看我們經歷的一切,”
“你能擁抱我們嗎?
在這世上,
擁抱我們的困難,擁抱我們的絕望。”
災難降臨時,人們總要祈禱,他們在祈禱些什麼?
是感恩祂的緘默,亦或是讚美祂的安排?
不,都不是。
人們只是在禱告而已,
這些歷經磨難與痛苦的靈魂們簇擁着,齊聚着,攙扶着彼此,雙手合十,無論之後怎麼樣,他們高聲禱告,那聲音齊聚在一起,足以震動舊日的天地。
就好像,彼此之間,心裡有一道聲音在說:
我們一起禱告吧。
什麼也不要再擔心。
所有的磨難與痛苦會隨風而去,
我們一起禱告吧。
我們永遠不會孤單一人。
無論發生什麼,我們一同分擔。
再長的黑夜終將過去,明天又要迎來曙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