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破的村莊上吹起一陣無情的風。
木房子着着火,野馬的哀鳴飄蕩在原野上,一根根木柱子閃爍着耀眼的火光。
毫無疑問,眼前的村莊被毀了。
這似乎是尚拉爾的累累罪行裡,最爲不值一提的一樁。
他迫害過、折磨過的人多了去,連一些王公貴族、祭司修士都逃不開他的魔爪,更何況一個微不足道的村莊?
拉倫卻痛苦地瞪大眼睛,他跑了過去,拼了命地撲滅野馬身上的不息火焰,喊着一個名字:
“博羅!博羅!”
烏圖斯疑惑地看着拉倫,
“博羅?那是什麼?”
赫里斯指着那匹野馬道:
“拉倫的兒子。”
烏圖斯驚訝道:
“一匹馬?”
赫里斯長嘆一口氣道:
“烏圖斯,你有所不知。
博羅是拉倫的兒子,卻一直與他的父親不對付,因爲他覺得自己的父親娶了別的女人,是對母親的背叛。
他們曾經多次爭吵,可誰也說服不了誰,於是便漸漸疏遠,形同陌路。
在不久之後,拉倫與其他女子生下了尚拉爾,後者出生那日,他給自己的所有子嗣都送去了請帖,讓他所有在世的子嗣迎接他的弟弟,唯有博羅沒來,並且遞迴了一封言辭激烈的信件。
這件事給拉倫留下了芥蒂,由此他更加疏遠博羅。”
說到這裡時,拉倫已經撲滅了野馬身上的大火。
赫里斯指着那燒着的木房子道:
“這是尚拉爾的罪孽。
那牙呲必報的半神領受了拉倫最多的力量,而他在得知此事之後,便以父親的名義,將博羅變作一匹野馬。
可博羅不哭也不叫,他不屈服,也不做道歉之事,甚至爲此寧願過野馬的生活。
最後,尚拉爾將他的家給點燃了,將他活活燒死。
而這一切,都是以他父親拉倫的名義做的。”
赫里斯的嗓音略帶悲哀,身爲工匠的他爲無數神祗打造神兵利器,而不少神祗無法負擔神器的造價,便以自己知道的秘密作爲交換。
博羅之死,赫里斯是在一位與拉倫關係親近的神祗口中得知的。
烏圖斯看着眼前的景象,拉倫跪在地上,抱着那燒焦的頭顱不斷地慟哭,懷裡的野馬奄奄一息,不久將永別於人世。
“那麼尚拉爾呢?他遭到了什麼…”
還不待烏圖斯說完,赫里斯便開口道:
“你想說報復?或者懲罰?
不,都沒有。
一邊是疏遠已久的兒子,一邊是備受寵愛的幼子,前者已死,後者仍生。
所以,
拉倫對博羅的死沉默了。
或者說,
他覺得,博羅早該死了。”
最後一句話是多麼冰冷。
連烏圖斯都不由打了個冷顫。
不遠處的拉倫像是聽到這句話,他丟下懷中的野馬,朝赫里斯怒吼道:
“你憑什麼臆測我?!”
灰燼在半空中漂浮,木房子還在燃燒,赫里斯緩緩迴應道:
“尚拉爾,他是以你的名字做的。”
這句話猶如陰冷的雷霆,拉倫撲倒在地上,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他無力地抓起地上的泥土、石子,朝着赫里斯投去,怒吼着讓他閉嘴。
可赫里斯卻接着說:
“你在逃避什麼,你不是就是那樣做的嗎?
當尚拉爾恐慌地來到你面前時,你是怎麼說的?
他對你說:父神,博羅侮辱了你,我才殺死了他。
你沉默了,你什麼也沒說,在他的面前,你點了點頭,揮手讓他離去。”
野馬細微的喘息聲還在耳畔,拉倫對赫里斯的話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他怒喝道:
“誰告訴你的,究竟是誰告訴你的?!
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拉倫被徹徹底底地刺痛了,他咆哮着,身後的火光沖天。
這時,野馬的頭顱完全落在地上,它已經死了。
拉倫意識到什麼,他眼睛瞪大,猛地轉身,大喊一聲“博羅”,又撲了過去,可無論他怎麼喊,野馬的屍體也仍舊慢慢僵硬。
隨着這頭野馬的死,
三人面前的景象漸漸開始支離破碎。
…………………………………
他們三位又一次回到了空白昏暗的房間裡。
這一次,拉倫似乎沒從不久前的景象緩過來,他崩潰地跪倒在地上,雙膝壓着一大片水草。
赫里斯和烏圖斯默默地看着他,兩人什麼都沒說。
不久之後,拉倫似乎終於緩了過來,他猛地從地上站起,朝赫里斯撲了過去。
“該死的東西!”
拉倫一邊叫罵着,一邊掐住赫里斯的脖頸。
赫里斯掙扎着,捶打起拉倫的背部,他們扭打在一起,雙雙跌落在這靜謐的淺湖上,成片的苦草順着波紋盪漾。
他們原是天體國度的神祗,自有無窮的偉力,可現在卻如同凡夫俗子一般,在水草上拳打腳踢。
“你該死!”
拉倫罵着,往赫里斯臉上錘了一拳。
赫里斯皺緊眉頭,猛地往拉倫的臉色扇了一巴掌,拉倫的臉龐頓時被刮出血來,
“我怎麼就該死了?
我什麼都沒做,我只是將真相說了出來!”
拉倫漲紅了臉,梗直脖頸道:
“都是臆測、都是臆測!
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你這個假牧羊人、假先知!”
赫里斯靠着體重將拉倫壓在淺湖上,往拉倫的胸腔和腹部掄了幾拳,吶喊道:
“認清你自己!”
失去神力的情況下,自然是常年鍛造的赫里斯的力氣和體魄更爲強大。 拉倫被揍得鼻青臉腫,他不甘示弱地咆哮着,拼命地捶打赫里斯的腦袋,一邊打,還一邊喊道:
“你這懦夫!你永遠是個懦夫!你又有什麼資格讓我認清自己?!
你誦唸經文,假裝謙卑,實則就是懦弱,一個只會默默流淚的小鬼!”
赫里斯的脖頸上爆滿青筋,抓住拉倫的手,將他牢牢按壓住,狠聲道:
“我認清了我的懦弱!”
伴隨着這一聲怒吼,整個房間好像再度安靜了下來。
拉倫受傷的臉龐被浸泡在水草中,他好像被嚇得默不作聲。
片刻後,赫里斯甩開了拉倫,慢慢從湖水上站了起來。
拉倫喘着粗氣,被痛揍一番的他支撐起身體,嘗試站起,卻力竭得站不起來,只能就那樣坐着。
“你口口聲聲說報仇雪恨,可尚拉爾殺了你的博羅,你又怎麼不爲博羅報仇雪恨?
如我之前所說,你早就覺得他該死了,你默認了尚拉爾的話。”
赫里斯開口道。
“不!”
拉倫本想聲嘶力竭地這樣說,
可話到了嘴邊,不知爲什麼,迎來了搖身一變,
“是!”
話音落下,拉倫惶恐地捂住嘴巴。
他慌亂道:
“那、那不是我想說的話…”
赫里斯轉過頭,滿眼憐憫地看着他,
“那確實不是你想說的話,
但,想說的話,就一定是真話嗎?”
站在這個房間裡,
撒不了謊,做不了虛假,
就好像,
人站在神的面前,無所遁藏。
赫里斯不禁想,
他們三人被神帶到這裡,呈現出凡人的面貌,究竟是爲了讓他們殺死西蘭,還是讓他們接受審判?
始終靜謐的淺湖,就好像靜靜旁觀的神,不時搖曳的水草,就好像雲海上的衆位天使。
“認清你自己吧!拉倫!
你根本就不是爲了尚拉爾報仇雪恨!
你是爲了你自己!
因爲凡人殺死了你的兒子,戲弄了你,冒犯了你的尊嚴。”
拉倫痛苦而猙獰地聽着這一切,他如野獸般咆哮道:
“不!不!不!”
他原本想這樣說的,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
“是!是!是!”
剝去了神靈的外衣,在這片淺湖之上,只剩下一個多麼掙扎的靈魂。
拉倫崩潰了,什麼話都不想說了,他嚎啕大哭起來,臥倒在永遠寧靜的淺湖上。
赫里斯朝着西蘭的方向跪坐下來,低聲道:
“‘我立了天上的國,
凡得我靈得,死了必要到此。’
‘我要立律法在天上的國,在我的高山上。’”
誦唸經文的聲音隨着水草盪漾,赫里斯跪坐着,拉倫仍在痛哭流涕,而看着他們剛纔彼此扭打的烏圖斯,他忽然跪了下來。
“你們都被折服了,你們都看到了自己。”
烏圖斯顫聲道,
“你們原本都不願認清自己,可現在呢?”
赫里斯和拉倫都轉過頭,他們看見崇尚強權的烏圖斯在瘋狂的顫抖。
“這就是弱肉強食啊!”
烏圖斯嘶喊道:
“你們都被父折服了,我又怎麼可能不被祂折服?
你們原本都是口不對心的虛僞小人!現在卻認清了自己!”
烏圖斯像是精神失常般跌倒在湖水中,
“以前,我想要摧毀神創道途,我認爲凡人籍由這股力量,將打破弱肉強食的法則。
可是,神創道途是祂的創造啊!
祂遠勝過我們,祂自然能主宰一切,祂想要做什麼就做什麼!
因此,無論祂做什麼,
我都該服從祂,我本就該服從祂,
我們雖是神祗,祂卻是一切的起源、萬王之王!”
以弱肉強食爲法則烏圖斯一開始想要摧毀神創道途,因爲他認爲,他們身爲神祗,就理應讓凡人聽憑他們的主宰,而神創道途的出現,將會打破這個法則。
可將神創道途封印又算什麼?將一個由至高無上的存在,所創造出來的神蹟摧毀又算什麼?
因爲自己的利益,而將去違逆更強大的存在,這樣不就跟恐懼巫術的軟弱凡人一樣嗎?
這個時候,烏圖斯指着始終跪坐的西蘭,高喊道:
“如果我毀了它,那麼就相當於毀了我自己,毀了我的準則!”
這一幕,宛如一位狂熱的信徒在告解、在宣告。
烏圖斯已經放棄了殺死西蘭,他沒有足夠殺死西蘭的勇氣,更沒有摧毀神蹟的權力。
赫里斯微微點頭,他既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哀,在這個房間,無論是誰都將認清自己。
拉倫此時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可恥的背叛!可恥的背叛!”
他指着烏圖斯,憤怒道:
“你就這樣做了叛徒,背叛了諸神!”
烏圖斯擡起頭道:
“我沒有背叛我自己!”
拉倫猙獰地大笑道:
“那又怎麼樣?跟諸神相比,你自己又算什麼?”
笑着笑着,拉倫像是沒有力氣一般,緩緩朝着湖水滑下去。
赫里斯此時問道:
“拉倫,那麼你呢?
你還想要殺死西蘭麼?”
拉倫像是個皮囊樣滑到在水草裡,湖水上傳來一句呻吟似的聲音,
“我…
我不知道…”
在這第三日的時間,
三人之中,赫里斯與烏圖斯都不願殺死西蘭。
僅剩下拉倫,
在“是”與“否”之間痛苦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