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赫里斯而言,殺害西蘭,殺害一個屬於神的人,將是一種罪孽,而誰都無法承擔罪孽的份量。
對於拉倫而言,爲子報仇,天經地義,更何況,封印神創道途乃是諸神的需求。
而對於烏圖斯而言,弱肉強食是世間永恆的法則,那是一種自然的秩序,誰若想打破這種秩序,那麼必將迎來無情的風暴。
就在這三位神祗都表述完自己的意志之後,這神秘的房間漸漸開始出現異象。
房間開始變得越來越黯淡,水草以詭譎的姿態急促飄蕩着,讓人懷疑是否有一張張人臉在淺湖下呼吸,牆壁上的黴斑越來越多,一股陰沉、腐敗的氣味逐漸蔓延開來。
三位神祗竟都開始出現不同程度的恐慌,祂們的神力在這個房間被無情的剝奪了,一個個都像是手無寸鐵的凡人。
“發生…什麼了?”
拉倫顫聲道。
“西蘭曾說,展示過去與未來…”
就在這時,赫里斯看了西蘭一眼,無意間捕捉到一個細節。
原本靜坐不動的西蘭,其僵硬的身軀,似乎剛纔以緩慢的速度,如同機械般扭動了一寸。
赫里斯的肌肉繃緊,心臟都被提了起來。
水草還在飄蕩,像是一條條墨綠的蠕蟲,細微的屍臭味浮現出了淺湖。
三位神祗陡然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
漫天遍野的白色擠佔眼眶,眼前詭異的房間消失了,祂們好像陷入到另一個空間之中,屍臭味也越來越濃烈了。
等祂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一個個都已經雙手被束縛,被逼迫着前往某處。
眼前的景象真實極了。
赫里斯四處張望,發現祂們三位都被一羣不着片褸的凡人們看押着,在狂熱的呼號之下,朝着一座燃着大火的祭壇走去。
這像是個不知文明爲何物的部落,對神祗們進行原始而血腥的祭祀儀式。
忽然,祂聽到了拉倫的哀嚎。
“我們中計了!
我們的父將我們故意引到了這裡!還剝奪了我們的神力!”
赫里斯看見,拉倫被押在最前頭,面對着愈來愈近的祭壇,開始發出恐慌的吶喊。
“閉嘴!”
一個孔武有力、佩戴骷髏頭飾的部落民扇了這奴隸一巴掌,
“不要吵到神靈!”
“你這個瞎子!遭詛咒的東西!你們難道沒看到嗎?我就是夢神拉倫,看看你們祭壇上的神像,左起第六個就是我!伱們認得那個神像嗎?!”
曾經張揚的夢境之神奮力掙扎着,像是要將自己的神像指給這羣原始部落的凡人看。
“這奴隸褻瀆了神靈!”
“第一個把他燒了!”
“諸神在發怒!”
主持儀式的祭司們怒聲吼道,將原本離祭壇有一段距離的拉倫直接推到了最前面。
赫里斯的心臟漏了幾拍,慌亂之下,祂想着:我們難道真的中計了,我們的父要籍此殺死我們?
同樣被束縛住的烏圖斯也臉色慘白。
風暴神注意到,祭壇之上,右起第二個神像就是自己。
這羣愚蠢的凡人,竟然要將神祗牲祭給神祗?
烏圖斯想使出萬鈞神力,讓風暴將這個瀆神的部落從地上抹去,可祂此刻手無縛雞之力,不過是一位要被獻祭的奴隸。
火焰熊熊燃燒,恐慌中的拉倫瘋狂地詛咒起這羣愚蠢的凡人,又詛咒起自己的父,在聒噪之中,拉倫被首先推入了火焰之中,火焰頃刻燒灼着祂,劇烈的痛苦不斷將他折磨。
這部落的民衆爆發起一陣熱烈的歡呼,他們瘋狂地讚美起了諸神,特別是夢境之神,由於那個奴隸聲稱自己是夢神,祭司們想,那一定褻瀆到了夢境之神,所以他們跪了下來,乞求夢神不要被這一個祭品觸怒,並讚美祂的寬容。
而拉倫就在這種讚美聲中燃燒着,慘叫幾乎響徹了半個天空。
隨後又有幾個奴隸被推入到火盆之中,人羣間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他們開始拍打肚皮、胸膛、屁股,轟轟烈烈地載歌載舞。
這時,輪到烏圖斯了。
烏圖斯沒有像拉倫一樣,聲稱自己是諸神的一員,祂親眼目睹拉倫被活活燒死,面色蒼白極了,祂明白,諸神的父欺騙了祂們,西蘭所說的話全都是謊言!
烏圖斯怨恨地朝天喊道:
“我的父,你是如此卑鄙!”
話還沒說完,烏圖斯就被推入到燃燒的火盆之中,火焰升騰得更高,部落民們爆發出一陣更巨大的歡呼,諸神的石像卻在沉默着。
沒有人注意到,夢境之神拉倫的神像,風暴神烏圖斯的神像,在不知不覺間,出現了一絲裂痕。
赫里斯看到了,祂駭然地看着這一幕,爲諸神打造神像的祂明白,神像出現裂痕意味着什麼。
馬上就輪到赫里斯了,山與工匠之神恐慌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烏圖斯和拉倫,兩個神祗就那樣被輕易的燒死,死在了自己的神像面前,這是多麼諷刺。
“這就是牲祭的報應…”
赫里斯痛苦地低聲自語着。
諸神的父曾不讓凡人牲祭,所以真教從不牲祭,可諸神們卻沒有這樣的要求。
恰恰相反,諸神不僅沒有這樣的要求,當祂們看見,凡人們獻上最爲珍貴的物品時,爲祭祀付出血的代價時,爲了祭祀甘願獻上血脈相連的家人時,都會因此而喜悅。
即便凡人的祭品,對絕大多數神祗而言毫無意義。
但牲祭的舉動,卻能讓神祗們得到巨大的滿足。
看吧,我的子民甘願將他們最貴重的東西都獻了給我!
這怎麼不讓祂們感動呢?
那羣地上的凡人們看着最後一個祭品被推入火中,熊熊烈火燃燒着,火光近乎沖天。
凡人歡呼着、祈禱着、讚美着,他們歌頌着諸神,對神像頂禮膜拜,未曾有片刻停息,可諸神們在牲祭之後,卻一直都沉默不語。
摩肩擦踵的神像之間,萬籟俱寂。
…………………………………
赫里斯驚愕地瞪大眼睛。
空白的房間、淺薄的湖面、搖曳的水草…熟悉而詭異的景象再度回到眼前。
工匠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身體,發覺自己完好無損之後,才呆呆地鬆了一口氣。
“剛纔…發生什麼了?”
赫里斯喃喃道。
“我們…又回來了?”
烏圖斯不可置信道。
剛纔發生的一切,分明都那麼真實。
三位神祗被當作祭品牲祭給了沉默的神像。拉倫這時還在喘氣,面色蒼白極了,等反應過來時,怒聲叫罵着那羣凡人的愚蠢,
“他們這是在做什麼?他們要將神靈獻祭,愚昧無知的凡人!”
撿回一條命,拉倫看上去激動極了,
“他們今日就敢將我們獻祭,等到神創道途遍佈世界之時,又會發生什麼?!
不能發生這種事,西蘭必須要死!”
赫里斯皺起眉頭,看向拉倫,緩緩道:
“或許父在籍此告訴我們,這就是我們所作所爲的報應。
我們是如此輕待凡人,倘若有朝一日,我們也淪爲了凡人,會不會被我們的信徒所牲祭?
就像當年…邏各斯人曾殺死天使一樣。”
赫里斯的話並沒有讓拉倫回心轉意,只聽拉倫冷笑道:
“我們不會淪爲凡人,我們永遠是神靈。”
赫里斯看了拉倫好一會,慢慢吐字道:
“不會淪爲凡人?
在這個房間裡,我們已經不再是神靈了。”
赫里斯的話讓拉倫唰地臉色一白,工匠說的不錯,在這個古怪的房間裡,他們都被剝奪了原來神力,與自身星辰的聯繫被隔絕了,不是這樣的話,剛纔被獻祭的時候,絕不會手無縛雞之力。
“這只是暫時的,我們只是暫時淪爲了凡人。”
拉倫擦去冷汗道。
周遭的空氣潮溼極了。
赫里斯不再和他說話,工匠看向了烏圖斯,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勸說道:
“烏圖斯,你是如此信奉弱肉強食的準則。
那麼,倘若剛纔,父真的要你死呢?
你是否就心甘情願地領受這杯毒酒,畢竟,弱肉強食,我們的父在天上爲大。”
烏圖斯聽到之後,面色鐵青,他伸出手,幾番嘗試之後,發覺自己根本無法動用神力。
慢慢地,他收回了手,開口道:
“祂若要我死,那麼我又有什麼好反抗的?
祂自然有力量決定我的命運,而我也會遵從。
可惜的是,祂並沒有這樣做,我還好好活着,而既然我活着,就要做我想要做的事。”
烏圖斯這番話語是如此決絕,可赫里斯從他的聲調裡,聽出了些許的動搖。
這份動搖轉瞬即逝。
烏圖斯指着跪坐地上的西蘭道:
“你勸服不了我的,這個凡人必定要死。”
聞言,赫里斯痛苦地垂下腦袋,工匠向他的父低聲禱告着。
俄而,工匠跪下身,觸摸着飄搖的水草,低聲吟誦經文,
“‘患難、災禍、困苦,我們離了神,便勸後人,不可做那惡事,害那義人。
因祂說:罪的代價就是死。
在災難的日子,神拯救了我們。到了太平的時日,我們卻殺害了天使。’”
烏圖斯和拉倫都沉默不語,像是在沉浸在方纔的回憶裡。
他們在昏暗裡站着,默默注視着這一幕,不算廣闊的淺湖,卻猶如整個太空,空白的房間裡滿是幽寂。
水草在淺湖裡飄蕩,就好像星辰漂流太空之中。
靜謐、深邃、安寧、詭異。
水草的搖晃,星辰的軌跡,細微的波紋好似宇宙在呢喃。
不知過了多久,半跪的赫里斯慢慢站起,他朝着另外兩人說:
“繼續吧。”
“繼續什麼呢?”
烏圖斯下意識道,
“我們在這裡,什麼都沒做,什麼都做不了。”
他們陡然覺得,原本彈指既過的時間原來是那麼難熬。
於是,三人又一次沉默下來,他們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眼中唯有不斷搖曳的水草,翠綠的軌跡掠過眼眸,腳下的淺湖時而像一面渾濁的鏡子,時而像一面清澈的玻璃。
沉默充斥在他們之中,他們不約而同地失神了,他們不約而同地想,怎麼以前就沒有見過這樣寧靜的湖面呢?
不知過了多久,拉倫終於開口打破了沉默。
“我要殺死西蘭,我必將殺死他,這是爲了我的愛子。
我相信,我們的父會理解我的。”
赫里斯開口道:
“你的愛子就在冥界。
你隨時都可以去看他,就好像,我會去看望我的沙農一樣。
對於與親人永別的凡人而言,我們的遭遇不算什麼。
更何況,你的尚拉爾,不是曾經殺死過你其他孩子麼?”
赫里斯的話語刺激到了他,拉倫失神道:
“不、這不一樣,我必須要報仇雪恨。”
不久前被投入火中的經歷,並沒有改變拉倫的想法,反而讓他的想法更加堅定了,他非要殺死西蘭不可。
接着,拉倫回過神來,朝着赫里斯攻擊道:
“工匠,你太懦弱了。
你一味地在勸說我們,勸說我們不要殺死西蘭,可那西蘭明明說過,父不會記恨我們。
你明明清楚,既然西蘭這樣說了,父就一定不會記恨我們,更遑論報復。
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罪孽的重量。
告訴我,沒有懲戒與報復的罪孽是罪孽嗎?
你之所以那樣說,不是因爲你害怕罪孽,而是因爲你懦弱,你對父逆來順受,不敢違逆祂!
這一點,所有神祗都知道,都清楚!”
拉倫的斥罵到來得突如其然,就好像風平浪靜的海面忽然颳起了颶風,赫里斯簡直毫無防備。
工匠那強壯的身軀開始顫抖起來,嘴脣緊閉着,面上的血色漸漸消散,他死死地盯着拉倫,卻說不出一個字。
“我說得沒錯吧!
你太過懦弱了,還認爲我們也應該像你一樣懦弱,
爲此,你還拿經文恐嚇我們!恐嚇我們不要做褻瀆之事!”
拉倫的斥罵在這房間裡刺耳極了,他一邊罵着,一邊激動地欺身上前,而赫里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淺湖下的水草不斷被他踩踏着,四濺的水花驚起一片又一片的漣漪。
由上往下看,淺湖依然平靜極了。
第一日,
三人之中,
兩個人堅決要殺死西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