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期限越來越逼近了。
這到底是西蘭的死期，還是說，是得救之日？
三人之中，沒有誰敢篤定。
赫里斯和烏圖斯都決定不殺害西蘭，可拉倫仍然在猶豫之中徘徊不前。
他茫然在淺湖上踱步着，時而快跑、時而坐在湖中，時而喃喃自語，他就好像精神失常了一般。
今天已經是第三日，度過了今天，只要他們之中有一個想要西蘭死，那麼西蘭就會去死。
而神不會記恨他們的罪過，更不會報復。
拉倫曾經無比堅定地跟赫里斯說：“有懲戒與報復的罪孽是罪孽嗎？”
那個時候，拉倫篤定自己將殺死西蘭。
因爲殺死西蘭，既沒有懲戒，也沒有報復。
正如有一個金庫在竊賊的面前，在那個金庫前有一位守門人，竊賊原本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發光的金子，可現在，守門人卻甘願被他殺死。讓他去金庫裡面取走所有金銀。
可竊賊卻在此刻猶豫了，他迷茫了。
“我一定要殺死他，這不僅爲了我，也爲了諸神。”
拉倫攥緊拳頭，死死盯着西蘭道。
他好像終於做出了決定。
可轉眼間，他又放棄了，
“不…不行，如果殺死西蘭，豈不是證明赫里斯說的都是真的，我真的只在乎自己的尊嚴麼？”
如果執意殺死西蘭，那麼自己又算什麼？自己就成了一個卑劣又冷漠的存在，一個重視尊嚴勝過子嗣的人，這樣的人，又怎能被稱爲神靈呢？！
難道自己真的是那樣的人嗎？一個不配被稱爲神靈的人？！
拉倫痛苦地抱着腦袋，在來到這個房間前，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掙扎，也從未想過，剝開重重外衣後，自己的心靈竟然如此扭曲猙獰。
成片成片的苦草順着水波飄蕩。
不管他在掙扎什麼，不管他在痛苦什麼，湖水仍然平靜着。
“我的父啊，你看着我們飽受折磨！”
拉倫嘶吼一聲，撲倒在湖水上，像是死了般臥在溼潤的泥土裡。
赫里斯憐憫地看着拉倫，片刻後，他走了過去，將拉倫扶起來，
“你想好了嗎？”
拉倫渾身溼漉漉，頭髮如海草般虯結在一起，他下意識地搖搖頭。
可當他意識到身旁的人是赫里斯後，猛然目露兇光，他猛地推開赫里斯，吼道：
“都是你害的，都是伱害的！
要不是你，我豈會如此痛苦，定要殺死那人！”
面對失常的拉倫，赫里斯卻滿臉平靜。
在這裡，無論是誰，都拷問了自己。
有的人在經受拷問後變得平靜，有的人在經受拷問後陡然狂熱，而有的人，接受不了拷問的殘酷，而變得瘋狂。
拉倫在淺湖上踏着，他朝着房間的邊緣而去，想要拼命地逃離這裡，他捶打空白的牆壁，發狂的喊着，可任他弄得精疲力竭，這個房間始終紋絲不動，終於，拉倫無力地滑倒在湖水中，不停地抽搐着、哭泣着。
殺死一個義人，只需要一個念頭，卻讓竊賊的心靈飽受折磨。
明明殺死他無需任何代價，人爲何還要如此痛苦？
還是說…
正因爲無需付出代價，人才會痛苦？
“‘我們害了天使，人犯了罪，卻沒有贖罪的路。’”
赫里斯低聲喃喃道。
拉倫像是又被激怒了，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指着西蘭道：
“赫里斯，你又扮作先知、牧羊人！
你以爲我還在掙扎嗎？
不，我不掙扎了，我就要殺死他，因你激怒了我！我就要殺死他！”
赫里斯挑起眉毛道：
“所以，你已經接受了自己？”
拉倫發狂地大笑起來，
“是的，我就是一個卑劣的小人，我冷漠無情，我重視我的尊嚴勝過我的子嗣，我殺死他，就是爲了給自己報仇！
在這個房間，我寧願承認我自己是人，我也不願承認自己是神！”
拉倫好像終於拾起了決心，他的目光滿是怒火，篤定自己要殺死西蘭。
赫里斯感到一陣惶恐，他察覺到，拉倫似乎不再猶豫了。
父啊…你是否失策了。
你將西蘭的生命交到我們的手上，你展現過去與未來，讓我們得以認識自己，你大概覺得，我們經此之後，便不會再殺死西蘭了。
可是，你是否漏算了拉倫，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神祗，這個口口聲聲要爲子嗣報仇，實則是爲自己的尊嚴報仇的虛僞小人。
父啊，你爲什麼這樣做，爲什麼就那樣將西蘭的生命交出去？
難道你希望，在我們這些人的心中，建造一座良善的天上之城麼？
西蘭真的要死了，父啊，你要怎麼做？
看見拉倫不再猶豫，赫里斯不禁地指尖顫抖，或許自己做了件錯事，自己不該進一步刺激拉倫，只要拉倫繼續猶豫下去，他遲早會放棄殺死西蘭。
可這一切，似乎都毀在了自己手上。
拉倫就要摧毀神蹟了，吹滅蠟燭了，而他們沒能阻止拉倫，他們眼睜睜地看着這悲劇發生，他們將要做共犯。
想到這裡，不安的赫里斯想要說些什麼，可他又覺得什麼都說不出來。
此時，空白的房間，陡然再度陷入到沉靜之中。
這種情況發生很多次了，在這個撒不了謊、做不了虛假的地方，唯有沉默始終是最好的應答。
剛剛的爭吵消失不見了，他們三人重新沉默了下來，此刻萬籟俱寂，晃盪的水草蕩起陣陣漣漪，細膩的水波往外擴散。
由上往下看，無論他們怎麼喧譁、怎麼爭鬥，淺湖始終平靜極了。
拉倫坐了下來，他不再猶豫，努力維持着憤怒的心態，讓自己得以在最後的時間做出決定。
烏圖斯跪坐在地上，目光沉浸在靜謐的狂熱之中。
而赫里斯，他靜靜地沉默着，煎熬地等候着最後的時刻。
淺湖仍然平靜，
好像神接受了他們的決定。
不知過了多久…
烏圖斯忽然道：
“還有未來沒被展現…”
此話一出，另外兩人都望向了他。
“什麼？”
聽到疑問，烏圖斯進一步解釋道：
“西蘭曾告訴我們，
他將展示過去與未來，而我們之前看到的，好像都是過去的景象。”
這句話似乎陡然讓另外兩人從混沌中清醒，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打起精神來。
“你興奮什麼？難道你以爲，我會改變我的決定嗎？”
看向赫里斯，拉倫冷冰冰道， “在這裡，我寧願我是人，而不是神。”
赫里斯看向他，忽然道：
“難道你不渴望嗎？
難道你真的願意做一個不配被稱爲神靈的人？”
拉倫陡然不知所措起來，赫里斯的話語刺中了他最薄弱的地方。
他當然渴望。
否則他就不會將尊嚴看得那樣重要，不會爲凡人冒犯而憤怒，他也就不會那樣掙扎。
“可我即便渴望，又能如何？”
拉倫自言自語道。
話音剛剛落下。
像是爲了迴應拉倫一樣，三人的雙目之中，陡然升起白茫茫一片。
熟悉的感觸再度到來，又是天旋地轉。
不同的是，這一次的天旋地轉，好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漫長。
當他們的意識慢慢清醒時，已經來到了一片荒蕪的大地。
“這裡是…哪裡？”
赫里斯朝四周張望，愕然道：
“一片廢墟…”
遠方的天空灰暗無比，天穹彷彿受到重創般裂開一個大口，周遭的大地斷裂着，樹木蒙上了濃厚的灰白色，腐敗的氣息瀰漫在空氣之中，崩塌的大理石建築、焦炭似的木質房子，黑暗裡透露着毀滅的跡象。
赫里斯感覺到，不僅僅是這裡淪爲了廢墟。
是整個世界都淪爲了廢墟！
“這裡發生了什麼？”
拉倫惶恐道。
眼前一切盡是生靈塗炭，到處都是毀滅的景象，黑暗彷彿籠罩了整個大地，他們既看不到太陽，也看不到月亮，天體國度的諸星辰都失去了影蹤。
除了世界末日，拉倫找不到其他的詞語來形容。
看着眼前的景象，他頓時恐慌不已，眼前是未來的景象，一切都被毀滅了，世界迎來了末日，諸神的神殿都被毀於一旦，凡人也所剩無幾，這個時候，又有誰來祭祀自己呢？又有誰來歌頌美好的夢境之神？
天穹已經全然昏暗，站在地上無法看到諸天星辰，這末日似乎將擁有浩大神力的神祗們都打得七零八落，如果不是親自看到這一幕，沒有人敢相信，這世界竟然會出現這樣的劫難。
烏圖斯和赫里斯也同樣恐慌，他們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這一切，在此之前，他們都無法想象，這個世界又一次迎來末日的景象。
黑暗近乎鋪天蓋地。
那幽邃的遠方，似乎盛傳着邪惡而污穢的呼聲，淹沒一切的蒼白色大雨傾盆而下。
“又一次末日了嗎？”
赫里斯顫聲道。
拉倫面色蒼白極了。
他們三人在崩壞的大地上向前行走，碎裂的道路一直延申到遙遠的高山，他們擡頭望去，看到了無比絕望的一幕。
高山之上，此時光輝不再。
三個人頓時都面無血色，他們已經習慣了父的存在，他們無法想象光輝不再的日子會是怎麼樣的。
到處生靈塗炭、哀鴻遍野，黑暗歷經成千上萬的失敗，終於在此刻得勝，它已經驅逐了光明，浩浩蕩蕩的遠古混沌自大海上蔓延開來，即將吞沒整個世界。
三人呆若母雞地立在原地，他們不知所措，六神無主。
片刻，赫里斯像是看到了什麼，喊道：
“看那！”
拉倫和烏圖斯都舉目看去，遠方的天空，厚重的黑暗處，涌現出一絲幻覺般的光輝，像是一點燭火燒破了天幕，那道金色的光明像是在渡海而來，重返它位於高山上的寶座。
“你們看到了嗎？！”
赫里斯激動道。
世界萬籟俱寂，再度遍佈黑暗的世界似乎還沒有做好迎接光明的準備，他們三人看着光輝重新迴歸到它的寶座，黑暗開始燃燒、開始痛苦掙扎，瑰麗的光輝普照起整片大地。
三個人如遭雷擊般愣了一回，而後開始渾身顫抖起來，眼前的神蹟比所有傳說、所有史詩、所有神話、所有有文字記載或口耳相傳的神蹟都要宏偉，都要輝煌。
赫里斯跪了下來，他不禁痛哭流涕，烏圖斯也跪了下來，發出狂熱的呼喊，拉倫也不由地彎曲了雙膝，膝蓋觸碰地面，他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這一幕神蹟。
“父啊，你要做什麼？”
拉倫顫抖地喃喃道。
這時，
整片天穹都響起了哀慟的嗓音，
祂像是在回答他們三人，也像是在回答整個世界。
“你們摧毀了我的神蹟…
爲了你們，
我再流一次淚，再犧一次牲。”
話音落下，大地震動，天被挪移，遙遠的星辰復歸原位，地面掀起九種大風，海面捲起三十三重大浪，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光輝再度屹立在山巔之上。
生靈塗炭的大地開始恢復生機，死去的樹木長出新葉，乾涸的枯井涌出泉水，散滿鹽和焦炭的土地長出麥子與各種穀物，地上的君王、臣僕、百姓、奴隸、歹人和義人，此刻都從沉眠中迎來了新生，黑暗已經退去，太陽照常升起。
三人站在新生的土地之上。
高山上傳來一陣又一陣的歌聲，那像是無數天使們匯成的一曲優美而高昂的合唱，這歌聲滿是劫後餘生的喜悅，以及終將得勝的曲調。
大地上新生的所有事物彷彿佈滿了靈光，黑暗都裂了開來，一羣羣天使高唱聖歌，他們在天空中飛掠，一對對翅膀爲大地獻上祝福。
拉倫顫抖着。
想要摧毀神蹟，就跟吹滅蠟燭一樣輕易。
當年，邏各斯人不就那樣輕易地殺害了天使嗎？
而現在，選擇權歷經時間流轉，落在了他們身上。
一念之間，就能夠決定西蘭的存亡。
那宏偉的神蹟，好像終於讓拉倫明白了什麼
他們可以吹滅一支蠟燭，可太陽仍要照常升起。
正是這時候，三人仰望着天空，
拉倫跪在地上，慟哭道：
“我們是何等痛苦！”
“天空卻是如此澄澈…”
高山屹立於大地上，遼闊的天穹，露出了一束燦金色的瑰麗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