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營帳內,吳珠鑑拉着楊考杉正對着懸掛的地圖商議,其餘衆人也多數圍在二人身旁,偶爾出聲指點或議論一下。何師勞則領着幾人時時收發往來的消息,稍做整理之後,先送吳珠鑑看,待其看過後,立即親自送與貪狼星君看。與忙碌間的衆人相比,貪狼星君倒是閒了下來,起身離開了長桌,只獨自站在一旁,負手遠望。
又一道消息送到,何師勞纔看幾眼,便立馬起身,一邊快步走向吳珠鑑等人,一邊高聲說道:“綠杆子坡的來敵已被打退!”
一聽這消息,衆人皆轉身看向何師勞,卻無人出聲慶賀。吳珠鑑接過消息,來回看了兩遍,又讓楊考杉再看一遍。確認未漏讀或誤讀之後,才朝衆人高聲說道:“確如何兄所言,綠杆子坡處之敵已退,眼前危局已解!”
聽吳珠鑑這般說了,衆人才舒眉展顏,三三兩兩地紛紛議論起來。何師勞自吳珠鑑手中接過消息,立刻走到貪狼星君身邊,遞出消息。星君接過消息,凝目仔細看了一遍。又拿着消息,將兩手背於腰間,擡頭思忖了片刻,才朝何師勞說道:“綠杆子坡退敵自然是大功大勝,可由此所獲卻還不止是解了眼前危局這一件。”
何師勞接過遞迴的消息,自己又看了一遍,然後朝漸已喧鬧起來的衆人望了一眼,才面有不解地問道:“敢問師先生,還有何所獲?”
貪狼星君擡手,示意桌旁說話。二人走到先前星君座位處,再一擡手指向桌面地圖,貪狼星君跟着說道:“依先前消息來看,各處來敵皆遠衆於我,若是強打硬拼,我便時時緊繃,處處皆險。然綠杆子坡那裡,枚泉領着近衛精英小隊卻能以寡敵衆,在我預備不足之下,生生擋住乘勢的數倍之敵。更有綠杆子坡這一處受挫,便有別處可抽調人手去援,前後兩下便試出了來敵間各家親密如何,及其各自戰意幾何。”
將剛纔一番話回想一遍,何師勞琢磨出了些味道來,卻一時描繪不清楚,便拱手說道:“駑鈍之人,還請先生開解。”
貪狼星君擺了擺手,說道:“哪裡,哪裡。你是明白人,我說的話你自能明白,只是心裡明白,卻不敢覺着明白了。”
頓了頓,有意看了何師勞一眼,貪狼星君接着說道:“或是覺着明白了,卻不敢明白過來,只裝着不明白。”
何師勞此時卻已是真不明白了,正欲再問,卻被貪狼星君止住。轉過身去,貪狼星君似看着桌上地圖,說道:“剛剛那幾句不是在指摘你的不是,莫要多想。說來,我這眼光倘是看遠離之人,尚能作得數。若是看身旁之人,便不那麼準。昔年,我便不止一次做下如書中那般街亭之事,誤了他人前程性命不說,更斷送了無數人隨我辛苦打下的基業。時至今日,於小於大,於私於公,我仍是悔之不已。”
深嘆了口氣,再擺了擺手,貪狼星君接着說道:“一時有感而發,扯得遠了,勿怪。說回眼前之事,近衛精英小隊畢竟人少,僅憑操練精熟,人人用命,本不足以擋住來敵,眼下卻真能擋住,此一點便說明先前着實高估了來敵之戰意。而綠杆子坡之敵剛一落敗,便遭我自別處而來援手的夾擊,以此倒推之,在綠杆子坡之敵未露敗跡,僅與我相持之際,別處之敵便已鬆了攻我的勁頭。若是幾家親密,知一家受阻,另幾家自當併力猛攻,以分拆其受阻之力。今卻恰恰相反,我之阻擊能合力於此一處,那定然是別處之敵於先前緊要之時留了力,弱了各處的攻勢。如此這般不與別家死命出力,如何也說不上是親密。稍後若有消息傳來,定然與我所料大差不差。”
眼見貪狼星君語氣如此肯定,何師勞心中倒也信了幾分,只待再有消息傳回,能印證其言。接過遞迴的消息,何師勞轉身返回,接着處置事務,貪狼星君則仍獨自站在原地,負手遠眺。過不多時,營帳門簾忽然被掀開。一見門口站着是枚泉,帳內一陣驚歎,吳珠鑑立刻領着衆人迎了上去,誇讚連着激勵好一陣子。枚泉謙虛得很,只說全賴衆人用命,不獨自己一人,乃衆人之功。又問接下來隊伍該當如何,卻將吳珠鑑等一干人都問住了。先前皆被綠杆子坡之敵驚得慌了,只顧着眼前如何,哪裡還去想以後如何。驟然沉默間,何師勞朝衆人微微一笑,而後朝吳珠鑑問道:“後面該如何決策仍須謹慎,不如將師先生請來,大家共同議一議,看心中想法是否一致?”
吳珠鑑領會其意,連忙朝衆人說道:“確是如此,大家這就隨我去地圖那邊商議。”
跟着,又小聲吩咐何師勞去請貪狼星君。待衆人都齊了後,吳珠鑑先說了幾句,何師勞再將各處消息彙總報出,接着便問貪狼星君往後該當如何。微微點了點頭,貪狼星君答道:“來敵既已退去,則其各家須再作商議,纔好復來一齊攻我。依其心性,斷不會有哪一家願意孤軍與我相拼。且按方纔消息所言,一大隊退敵之後已進佔了紅溝北段幾處最窄之地。乘此間隙,我當迅速由一大隊處越過紅溝。先跳出包圍,再作商議。”
言畢,貪狼星君走到一旁石凳坐下,靜待衆人反應。吳珠鑑先與楊考杉低聲來回說了一陣,又問何師勞是否讓幾個大隊指揮也過來商議一下。何師勞亦是拿不定主意,還是枚泉出來說話,勸吳珠鑑莫要再遲疑,先跳出包圍,其餘有話待脫了險再商議不遲。相較前時,枚泉此刻的聲望已高漲不少,一言纔出,便引得不少附和之聲。見無人出聲反對,吳珠鑑便下令鋪排佈置事宜,立即由一大隊所佔之處越過紅溝。
將自己所擔諸事吩咐完畢之後,枚泉特意找到貪狼星君,拱手謝道:“多虧師先生的謀劃,才破了來敵的合圍,令隊伍轉危爲安,不至全軍覆沒。”
貪狼星君伸手搭住枚泉雙手合抱之拳,微微笑道:“我不過是出了個點子,能破敵脫困靠得還是衆人齊心之力。我雖未親至戰場,但大指揮領着近衛精英小隊以寡敵衆是何樣艱難,心中還是能想見出幾分的。”
枚泉忙自謙道:“我是大指揮,退敵本就是分內之事,無甚好誇。倒是身旁人人爭先,個個英勇。能與他們爲伍,便是來敵再多些,也不懼怕!只是光憑勇猛,若無先生神機妙算,指點出方向來,縱是能打怕是也打不中,反會被來敵抓了破綻。傷體再遭重創,早晚丟了性命。”
貪狼星君又笑了笑,說道:“大指揮過譽了,哪裡來的什麼神機妙算,那都是書裡纔有的。”
輕嘆了一口氣,星君接着說道:“從前,也總有人讚我用兵如神,以致百戰百勝,實在是言過其實了。天地萬物,生於陰陽,成於五行。陰陽極之有逆,五行旺之有變,逆則由生至死,變則由成至敗。我亦不脫陰陽,不出五行,豈會有勝無敗哉?昔年,那最後一仗便是大敗而歸,直弄得羽翼盡折,平生之志沒了可託付之人,終日抱憾至今。”
聽星君所言,枚泉知其意,卻不曉其事,便不好就事開解,自己亦非善言之人,只得沉默以對。貪狼星君卻又忽然笑了笑,與枚泉說道:“你剛得勝歸來,本應慶賀高興,卻陪我在此長吁短嘆,說來倒是我的罪過了。”
聽貪狼星君如此說,枚泉明白其意,便順水推舟換了個話,問道:“那師先生覺着眼下局面如何?”
貪狼星君一邊整了整衣袖,一邊答道:“敵衆我寡,眼下自是不好。只是目下已可看出,來敵各家並不齊心,當是各有盤算。故而,後面若再遇着來敵,便不要只去想好打不好打。當先摸清是哪家來敵,與另幾家親密如何,縱是來敵可打可勝,亦須想明是否須必打之,可否避之,甚或能否陰與其結一時之約。”
枚泉聽後,卻苦笑了兩聲,說道:“師先生好大手筆,只怕旁人跟不上步子,轉不過彎去。”
貪狼星君也搖了搖頭,說道:“我亦是無奈得很,好些時候啊,光說透道理還是無用,偏不願聽,聽了也不服。專愛逞着自己那點小聰明,想着大小便宜佔盡,當別人統是傻子。對敵如此,對友亦是如此,對家裡的窮親戚更是如此。但凡似這般小器的,一朝家裡失了火,窮親戚不來救人,友不幫着救火,紅了眼的敵更是瞅準機會,冒着一身火也要打劫一番。那時,自家命喪火海不說,攢下的家當要麼燒成灰,要麼被搬進別家屋院,到頭來人財兩空罷了。”
枚泉知道星君話裡另有所指,只是仍不曉其意,便不好接話。貪狼星君見狀,又笑了笑,說道:“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只是話雖如此,當真遇着不如意了,牢騷還是要發。滿腹的牢騷強自憋着,當心撐壞了肚皮。”
言罷,趁着隊伍開拔前的少許空暇,貪狼星君請枚泉作陪,四處走走看看。枚泉自然願意,出了營帳後,便引着貪狼星君各處指點觀看,並解答其疑問。
話分兩頭,九大隊這邊已將中央營帳所下之令告知各小隊,大面上也做佈置安排。接了大隊來的消息,鄔憂便立刻讓戌甲整齊小隊,自己則去清點及歸攏用度之物。二人並行,前後大致弄清眼下境況到底如何。先說人手,原先就未滿編,前時爲阻擊來敵,又傷了一半,其中一人甚至進了黃泉車。爲照顧傷者,除湯季師兄外,還得再分派一人專司其護衛及協助,這樣再減去兩人,還能打的便只剩寥寥幾人了。再說用度之物如何,比之人手狀況,其實也好不到哪裡去。各類靈藥多少還有些,卻也不是刻意省下不用,只因次次都以少打多,還多是正面硬拼。激戰之時,縱然服食了靈藥,也無暇周天調息,以使藥性發作。若藥性遲遲不發作,而滯留於體內,便會有損於臟腑,反而不美。只有諸如鎮痛生肌膏之類的外用傷藥用去最多,之前小隊分散突圍之時,戌甲還曾以掌火助湯季煉製過一些。前番激戰過後,先前剩餘的連帶大隊分發的一起又用了大半,往後若尋着空閒,湯季還要領着戌甲再煉製一些備用。至於說爲何先前不帶些預備着,乃是因外用藥多爲粉或糊狀,不似內服藥那般以蜜蠟、糊精等封住了藥性,若煉製好後卻久置不用,則藥性會揮發大半,故入谷之前並未預備太多成藥,卻帶了不少所須藥材,以備臨時煉製之用。也虧得隊中有他二人在,比之多數小隊而言,此小隊的狀況一直都要略好些。那些因故損了藥學弟子的小隊多半一戰之後,便會被耗得缺人乏力,只能被撤換下來。至於符篆就所剩無幾了,即便眼下小隊裡是隻鄔憂與戌甲二人來分,每人也各分不到幾張,還都是遮息或防護之用。若是大隊那裡不分發一些,別處也搞不來的話,再想以術法擊敵,便只能純靠掐訣來施展。此於激戰之時,顯然大爲不利。無奈鄔憂也曾去大隊問過,得知那邊的符篆亦剩得不多,預備緊要時刻再用,只能空手而歸。爲此,鄔憂與戌甲還將小隊衆人召集至一處,商議後面如何將打法變上一變,以應對此狀況,可終究是沒能議出個可用的法子來。
人、物清點完畢之後,小隊又休整片刻,便跟着原先身後的一支小隊朝目標地疾行前進。因是搶着趕插間隙,整個大隊前後一刻也不得停。凡尚能自己走的都須揹着或是擡着傷者,鄔憂小隊能走的人稍多,還幫其他小隊背了兩個。等到了紅溝那裡,先期到的已有序過去了大半,按着大隊給的排序,鄔憂小隊等待了幾刻,也搭着繩索越過了紅溝。隊伍整個過來之後,先集結在一處隱蔽地方,等待中央營帳那邊下令。小隊這邊,將人、物清點齊了後,鄔憂去到大隊那邊議事,戌甲留在原地。又來回察看一遍之後,戌甲盤腿坐下,正要調息片刻,卻看見忘兮朝自己走來。
攤手示意其坐下後,戌甲先問道:“身子療治得怎樣了?”
忘兮伸了伸拳頭,說道:“本就無甚大礙,只是些皮外傷罷了。倒是戌甲哥上次傷得重,後面又一直無暇調理,這會兒覺着怎麼樣了?”
戌甲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說道:“說一點沒事,那是假話。這全身上下時不時地會隱隱作痛,腹丹之內常覺近乎乾涸,靈氣流轉於經脈亦是愈加地滯塞。有時是真想一個人尋個僻靜之處,打坐調息個三日三夜才痛快舒服。”
吐納了一口氣,戌甲接着問道:“找我有事要問麼?”
忘兮點了點頭,又靠近些,才小聲問道:“剛纔我被身後小隊借去幫忙,不經意間卻察覺到架設繩索的那些人連同過紅溝用的繩索一齊不見了。戌甲哥,是我多心了還是真有什麼?”
戌甲一面看着忘兮,一面在心裡琢磨。可單憑忘兮這三兩句話,實在是想不出什麼來。只得搖了搖頭,說道:“被你一問,我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不知該如何回你。這事你不要再到處去說,等鄔憂回來,我再聽聽他如何見解。想來應該不止你一人能察覺到此,可所及之處卻一直未聞流言在傳,這裡面怕是還別有乾坤。”
又聊了幾句,爲免耽誤戌甲調息,忘兮便起身離開了。戌甲微微皺眉,望向身後紅溝方向。片刻之後,轉回身子,搖頭並輕嘆一聲,接着閉上雙眼,開始調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