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屋前列了隊,戌甲等弟子與癸層的體學代表師徒們見了面。互相寒暄誇讚一番,由人領着去了一處稍僻靜之處,就算是今日兩夥子弟子們在這兒同練一遭。一位老師傅還特意把戌甲拉到一旁,問道:“可是戌甲師侄?”
戌甲拱了拱手,答道:“弟子戌甲,敢問師叔還是師伯?”
老師傅朗然一笑,說道:“論年歲,我比你師傅長。可論本事,就遠遠不及你師傅了。”
戌甲趕忙說道:“見過師伯。”
老師傅按下戌甲的手,說道:“上次考覈,你可算是給山上的體學露了個臉。最近這好幾次的考覈,體學的弟子都難求一勝啊。”
戌甲略微笑了笑,說道:“那也是我師傅事先替我想得周到,沒有提前的一些準備,那場我也贏不了。”
老師傅擺擺手,說道:“你也太謙虛了,師傅準備得再周全,上了場還是全看弟子的發揮。辛層考覈的時候,我就在考場內觀看,你打的那一場我可是親眼見了。着實打得不錯,膽子大,眼光準,出手果斷。對了,最後用符的那兩下子該是你師傅特別教你的吧?”
戌甲點了點頭,說道:“雖沒有特意地指出,可之前確實是按着師傅的指點練習用符,其中就包括了那兩下子。”
老師傅撫了撫鬍鬚,笑着說道:“名師出高徒,不錯,不錯。師侄既然來了,那這段時日就有勞多與這裡的弟子們切磋切磋,也好讓他們長長見識。”
戌甲趕緊拱了拱手,說道:“哪裡,哪裡,師伯謬讚了。此行本就是來互相學習的,這裡的弟子若是見我身上有什麼可學的,那我自然願意教。若是我見這裡的弟子身上有什麼可學的,那我也一定當面請教。”
老師傅哈哈一笑,說道:“你心胸既能放得開,這便是好事。這裡的弟子們心性更類山下,可能比不得你那裡斯文,還須適應一番。”
戌甲笑着說道:“哪裡,哪裡。比起斯文,我倒是更喜歡俗言俗語哩!”
老師傅點點頭,正色說道:“不過你要記住,雖是人在這裡,可平日還是要儘量按着往常來修練,切不可荒廢了。好,且聊到這裡,就不妨礙你修練了。”
說完,老師傅便轉身離去。戌甲拱手禮送,待老師傅走遠,便返回衆人羣中繼續修練。說是修練,其實更多的是互相之間比劃一二,因上山的年限差不多,因此體會和感悟也多有類似。比劃得差不多了,就坐下來聊一聊。稍微熟悉之後,戌甲便感覺到這裡的弟子更爲開朗,即便是面相看着靦腆些的也能聊上幾句,不像自己那兒的弟子,大多是一種清冷的神態。那種神態看着雖不生厭,可也難以生出親近之念。
一個多時辰後,衆人各自散去。戌甲走在回去的路上,考慮起一個問題來。以前自己習慣了獨自修練,且自己那兒也有地方能讓自己安靜地練,可這裡顯然沒有,怎麼辦?這裡的人着實很多,到處都能看到弟子往來,與之相比,辛層學堂裡最熱鬧的地方也不過如此。夜裡打坐調息倒也罷了,什麼跑湖、練符這種事看起來很難找到空地兒去幹。
正想着事情,迎面踉蹌地走過來一人。戌甲瞧着眼熟,便停下步子看。那人也注意到戌甲在觀察自己,便走過來,問道:“這位師兄可是有事找我?”
戌甲略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說道:“抱歉,覺得瞧着有些眼熟,所以就……你是不是昨日與那幾個上面來的弟子起了衝突的那位?”
對方看了戌甲一眼,趕緊低下頭去,說道:“昨日一時衝動,讓師兄見笑了……。”
見對方有些尷尬,戌甲趕忙說道:“莫要誤會,不是想取笑於你。我是辛層的弟子,前日纔來的,對這兒的一切尚很陌生,所以遇着眼熟的難免會多看兩眼,還請不要見怪。”
對方擡眼看了看戌甲,又埋下頭去。見對方不說話,戌甲搓了搓手,微微出大些聲音,問道:“昨日受了傷,爲何不呆在住處調養,還拖着身子出來?”
對方擡起頭看着戌甲,有些艱難地說道:“那點小傷不礙事,好不容易上了山,修練不能輕易斷了。”
看着對方神情萎靡而衣衫凌亂的樣子,戌甲沒來由地覺得難受,便掏出了兩貼自己以前煉製的生肌鎮痛貼遞給對方,說道:“這藥有鎮痛之效,也不知道對你有沒有用,且先拿着。”
對方見到遞過來的藥,一臉詫異地問道:“師兄……你這是?”
戌甲笑了笑,說道:“就當交個朋友吧,有機會下次再見。”
說完,戌甲便越過對方,繼續往回走。雖未回頭,可戌甲感覺得到,對方一直停在身後看着自己,只到自己走出了很遠。
因一時找不到僻靜之處單練,戌甲索性每日專去人多的位置,看看這裡的弟子是如何修練的。這裡不甚忌諱修習兵器,幾種常見樣式的兵器,都常常能見到有人練習。戌甲只練了一陣子劍法,對如何使兵器仍生疏得很。見了別人是如何練的,自己再掏出鐵劍來比劃幾下,慢慢發覺以前練習時的一些滯塞之處,此時竟能更圓潤地使出來。碰見面善的,戌甲還套套近乎,試着請對方指點一下。
這天戌甲正在住處旁的一塊小空地上練劍,旁邊走來一人,說道:“見過師兄了。”
戌甲收劍轉身一看,原來還是那個小哥,便走了過去,問道:“可是有事?”
對方拱了拱手,說道:“多謝師兄那日贈的藥。”
戌甲微微笑了笑,說道:“小事一樁,不值一提。哦……我們旁邊說話。”
便領着去了旁邊的石桌,二人坐下後,皆默然不語。戌甲咳了咳嗓子,問道:“那日我就在旁邊,聽言語可是那些上面的弟子辱罵了你等弟子的父母,才致使起了衝突?”
小哥露出忿忿之色,說道:“那幾人經過時,被旁邊一位失了手的弟子給驚着了。這本不是件什麼大不了的事,失手的弟子也趕緊上前賠禮道歉。誰知在大庭廣衆之下,竟被那幾人輪着用飛劍之類重重拍打,直打得起不來身。衆人實在看不過去,纔上去與他們對峙。結果那幾人反而氣焰更囂張,辱罵衆人生來就賤,山下的父母賤,山上的自己還是賤。”
戌甲聽完,抓起劍使勁兒往地上一插,說道:“爲這點小事就大動干戈,還辱人父母,心胸果真如此狹窄?”
小哥哼的一聲,說道:“其實大家都看出來了,那幾人的出身或背景肯定不一般。若不是做得太過分,這裡的人能讓是願意讓的。可越是忍讓,那幾人就越是不肯放過!原以爲山上會與山下不同,沒想到比山下還欺負人。”
想要說些什麼,可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嘆了一口氣,戌甲說道:“哎,山上山下都一樣。以後再遇上這種事,就不要強出頭了,白白吃虧而已。”
小哥還想爭辯幾句,可幾度欲開口,最後還是把話嚥了回去,聳拉着腦袋,沉默無語。戌甲收回插在地上的劍,微微沉下聲,問道:“我叫戌甲,你叫什麼?”
小哥擡起頭,答道:“我叫忘兮,忘卻的忘,歸去來兮的兮。”
戌甲在腦中寫出忘兮二字,琢磨了一會兒,笑笑說道:“這名字頗雅,當初是誰給你起的?”
忘兮略顯難爲情,說道:“算命先生給起的。我娘生我的時候難產,情急之下我爹就去求附近的一位算命先生教個避兇的法子。那先生掐指一算,說我爹孃的姓名互相沖克,胎氣懼而不敢外泄。若想順產,就須先給胎兒起個兩邊都不犯衝的姓名,然後才能喚着姓名慢慢引出胎氣。我爹見算命先生的案頭上有一本《楚辭》,便隨便翻開一頁,覺得其中有一句‘道卓遠而日忘兮’很入眼,就用句子的最後兩個字給我起了名字。”
戌甲撫掌笑着,說道:“這麼雅的名字果然是有出處的,你還未出生便已有了那般奇遇,將來必定前途無量啊。”
聽到前途無量這四個字,忘兮剛露出點的喜色,瞬間又從臉上消失。戌甲見忘兮神色有變,正想問問原因,忘兮半擡起手臂,好像在示意戌甲稍後再問,而後說道:“待我被生下之後,我爹又把我抱到算命先生那,請先生給我算算終身。那算命先生看了我的命盤後,直言我乃短夭刑折之命。父親一驚,趕忙問可有挽救之法。那先生說命數乃天定,豈人力可改之?不過世間皆傳修仙乃逆天而爲,若能將我送上山去學仙,或許能避禍延壽。”
忘兮站起身來,一隻手搭在石桌上。眼看着桌面,手指不停地來回划動。伴着明顯的喘息聲,繼續說道:“爲了能把我送上山,父親很早就開始拼命外出掙銀子,母親自己捨不得吃穿,卻從不吝嗇爲我的身子和學業花錢。等我年齡稍大了些後,母親也附近給人幫工,想多攢些銀子。前些年山上下來收弟子,父母便將十幾年來辛苦攢下來的銀子全部拿出來使,託門路找關係,不知道捱了多少白眼,跑了多少冤枉路,終於還是把我送上了山。我還記得臨上山的前夜,那麼多年來一家人第一次圍坐着一桌好飯,父親甚至破天荒的喝了點酒。”
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忘兮的手握成拳頭緊緊地壓着桌面,眼中隱隱開始泛紅。戌甲站起身來,一隻手輕輕搭在忘兮的肩上,示意不要激動,坐下慢慢說。待坐下後,卻又無話可說。戌甲這時才真正明白爲何那日忘兮聽見辱罵父母之語後,會怒而揮拳了。揮出那一拳很不智,可若是年少之時已揮不出那一拳,那便是肉身石心枉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