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統宣傳審查處。
那個面相兇狠的中年馬處長,對着手下的人喊“查,馬上查這個方小青是誰,查到後,立刻讓情報處的人把這個方小青帶回來。你們幾個去晨報社,找到負責人,責令花園口的事情絕不能再登報,通知中宣部的同志,將重慶所有報社約談,再不能出現此類事情。”
“是,處長。”
馬處長走過來,一臉媚笑“長官,你看,你是等查到方小青再覆命,還是先回去和徐部長彙報一下,中統局審查科一定會對這件事嚴查到底,絕不影響抗戰大局。”
我點點頭,當我看到方小青這三個字的時候我就想走了,我想聯絡一下方藍。
“好,我先回去報告徐部長。”
馬處長說“好,好,這件事情一旦查出結果,我馬上派人向軍令部遞報告,兄弟辛苦了。”
“分內事。”
我不再理會馬處長,轉身出去。
相比屋子裡的嘈雜,走廊裡安靜了許多,我在想,怎麼樣聯繫方藍。
我在重慶並沒有什麼靠的住的朋友,要想聯繫方藍,必須要有電臺,而我也不清楚如何聯繫西北站,但是,陳沖一定可以聯繫到,而我的師部有電臺。
我匆匆往回趕。
軍令部部長辦公室,我敲門進去。
徐部長剛剛開完會。
“部長,我去中統宣傳審查處問了一下,馬處長已經安排人員在查,也通知了中宣部約談重慶的報社。”
徐永昌點頭“這件事情非同小可,雖然咱們和中統不是一個系統,可還是要盯一下,尤其是看着點中統的辦事手法,不要太過,我已經和陳果夫部長打過招呼,這件事情的動向,你要隨時向我彙報。”
“是,部長。”
徐永昌忽然沉默了一下,說“我瞭解了一下馮局長,南京保衛戰的時候,馮局長是出過力的,所以,如果馮局長不過問也就罷了,要是馮局長過問,你必須登門道歉。”
我當然明白徐部長口中的馮局長就是馮凱的那個警察局副局長的父親。
我點頭“是,部長。”
我本來絕不準備和徐永昌講周小青的事情,但是他說了這句話以後,我忽然覺的,儘管他已是軍令部的部長,國家要員,二級上將,但他真的是我的伯父啊。
我不願意向他隱瞞,因爲他對我放心。
“部長,那個,就是,那個寫花園口的那個作者。”
徐永昌拉下臉“有話痛快說。”
“是,部長,那個作者,我約摸是認識的。”
徐永昌嘿了一聲“你是一來重慶就想挑起點事兒是嗎?你認識,那再好不過,找找他,替我去談一下。”
我爲難的繼續說“部長,說真心話,花園口的事情,我能理解,但是,我也覺的這樣做不對。”
徐永昌臉色一變“侄兒啊,許多事情,不能用對錯來說,國防部的人大多都認爲是錯的,可已經錯了,我們必須積極去改變事態,大局,大局爲重啊。”
我忽然覺的,這些地位特別高的人,可能已經忘記了普通民衆的生死,是的,他們可能忘了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什麼也沒有了。
我擡頭,對視着徐永昌,“部長,花園口炸開的時候,我就在附近。”
徐永昌怔了下,“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我忽然想起那些投身洪水的英勇的中國兵。
我脫下軍帽,深深的呼吸“部長,我親眼看着增援過來的兩三個師,幾萬人衝進了洪水裡,洪水直接淹沒了開封,光我看見的就有幾百個村子被衝的什麼也沒有了,爲了救人,你知道嗎,那些被日本人打的丟盔卸甲,狼狽奔逃的中國兵瘋了一樣衝回來,直接撞進了洪水裡,死了太多人,太多人,當兵的都得死了一萬多,何況老百姓。”
徐永昌顯然心裡也有波動,可他的臉上毫無變化“你約摸,有多少人?”
我說“河南一地,不下十萬。”
徐永昌眉頭皺了一下,輕聲自語“不是說,沒過萬嗎?”
看來,下面的人也沒有對上面的人說實話。
徐部長沉思起來,我不敢打擾,靜靜的站在旁邊,軍令部的部長,關係着家國啊。
“事情,我知道了,你還是去盯着中統,事情沒有論調之前,還是以壓住輿論爲準,去辦。”
“是,部長。”
軍令廳的命令,在今天,就是最高軍事命令。
徐部長的話,不可以違抗。
“等等。”徐部長忽然喊了我一下“去,帶上十個警衛,坐在中統,給陳果夫點壓力,我去找總統。”
“是,部長。”
徐永昌站起身,繫好釦子,整了下軍裝,出門而去。“郝兵,走,總統府。”
蔣中正的臨時府邸就在南山上,離這裡相隔不是很遠。
總統府衛兵全部敬禮。
國防部二級上將徐永昌闊步而去。
上瞞下壓,一向是下級軍政系統最愛乾的事情,花園口決堤過去一個多月了,各地的受災詳情也沒有報告上來,如今,這事情終於起了風浪。
會客室,蔣中正已經在等。
徐永昌進門敬禮“總統。”
“永昌啊,何事如此急?”
徐永昌望着眼前這個國家*****,忽然嘆了口氣。
“總統,花園口的事情,大概中統那邊,有些掩飾。”
總統一聽,也是面色凝重。
“你聽說了什麼?”
徐永昌道“水淹三省,怕是災禍,遠比傳上來的要厲害。”
總統在地板上踏了幾步,說“我們不能輕易質疑中統的工作,花園口的事情你也認爲錯了嗎?”
“我只是覺的,善後工作關係全局,命令,是軍令部下達的,我絕不推脫責任,但是百姓無罪,不能掩蓋虛實。”
總統望着這員國民黨元老,軍界大佬,這個徐永昌,總是有些不對脾氣,可他是個正直的人。
“永昌,可以派人詳查黃泛區的災情,做好救災工作,但是,大致方針不能變,百姓有百姓的難處,國家有國家的難處,你我亂世挑着重擔,必須爲不可爲之事。”
徐永昌點頭“關鍵時刻,永昌當爲國家盡忠。”
“好,好,事情交給我來辦,我和陳果夫去說。”
“是,總統。”
徐永昌離開。
蔣總統對侍衛長說“請陳果夫部長和陳立夫部長過來,還有財政部長和中宣部部長。”
“是,總統。”
我帶着十個警衛再次到了中統宣傳審查處。
馬處長看我回來,臉那是拉了下來。
“兄弟,這是怎麼了?怎麼還帶兵過來了。”
我說“徐部長的命令,你敢問我,我敢問他嗎?”
馬處長說“是,是,是,我已經通知過陳部長了,陳部長也下了死命令,兄弟一定盡全力,我這就帶人去查。”
我對着士兵說“哥幾個,找地方坐下,就在這兒等着,徐部長的命令,坐在中統。”
“是。”
十個衛兵刷的坐在了辦公室裡,坐了一排。
馬處長說“好,兄弟們先坐着,我這就出去查,這就去。”
馬處長對着他的手下揮手“走,跟我走,去晨報報社。”
我想了想,現在聯繫不上方藍,那就不如跟他們一起去。
“馬處長,我和你一起。”
“啊?啊。好,好,好。”
馬處長的確頂着很大的壓力,兩個上將部長的命令讓他如坐鍼氈,頭上冷汗都下來了。
馬處長帶了三個人,我和他們擠上了一輛轎車,開了出去。
重慶並不是個適合開車的城市,坡太大也太陡,我們五個人趕到了晨報報社。
是一個小的二樓。
一進門,就是報社的辦公區,裡面有十來個職員,瞬間回頭望向我們。
馬處長亮了一下證件“中統審查處的,你們社長是哪位?”
報社裡多是些男人,偶一兩個女性。
當李公樸走出來的時候,我瞬間心臟跳了一下。
李公樸看到我,面色不變,說“鄙人李公樸,暫時負責重慶晨報,方纔已有中統來人調查,爲何又來盤查?”
四周職員們的目光也非常不善。
馬處長皺着眉頭“怎麼是你?你不是在西安嗎?”
李公樸先生一笑“哦,我的行程,你們倒是很關心啊。”
“哎,怎麼偏偏是你,我說李先生,爲何每次捅婁子,你都要第一個舉杆子?還嫌惹的麻煩少嗎?”
李公樸先生笑着一甩長袖。
“我爲良心做事,何來的麻煩之有。”
馬處長就說“不論怎樣,上峰已經下令,花園口的事情絕不許再提,否則封報拿人,你當然知道,我們說的出就做的到,花園口的事情,事關國家大局,你們都是憂國憂民憂天下的人,當然懂的其中厲害,總之,話我已說了,你們怎麼做,我是管不着。”
李公樸先生說“多謝馬處長相告,我原以爲花園口一事也是捕風捉影,可一個小小的報道,就讓你們如此興師動衆,不是不打自招嗎?報社的事情,是我的事情,不勞諸位費心了,請把。”
馬處長氣的跺腳“李公樸,你好自爲之,我可告訴你,那個方小青,一定也跑不了。走!”
馬處長被攆了出來,非常憤怒,站在門口喊“查,必須查出方小青,這個李公樸,真是個禍害,遲早有一天收拾你。”
我陪着馬處長出來,問“處長,事情就這樣了嗎?”
馬處長道“嗨,遇上李公樸,總統都沒辦法,你我又能怎樣?他決然不會說出方小青的身份,那我們只能自己查了,兄弟你只要回去和徐部長說是李公樸管着報社,徐部長自然就什麼都知道了。”
我點點頭“我想和李公樸再聊聊。”
馬處長擺手“要去你去,我是絕對不去了,我跟他打了太久的交道,看見他我就頭疼。”
我笑笑“好,那我稍後回去找你。”
“行,我先走。”
當我重新回到報社,李公樸先生對我伸出手“沒想到,又和小友在此相聚。”
我說“緣分啊,我也沒想到,先生會在報社裡。”
我聽到旁邊有人罵我“特務。”
我不理會,對李公樸先生說“前些日子在山西犯了些錯,被閻主席一腳踢到軍令部了,這麼巧遇到先生,真是緣分。”
李公樸也驚訝“軍令部?那可不是一般地方,小友當真前程無限啊。”
“嗨,別說了。”我非常自來熟的找了把椅子坐下“那軍令部,實在太壓抑,進來出去的,都是抗着將星的,全是大人物,一個也惹不起,我給徐永昌當秘書,那簡直誰也不敢惹,上將跺跺腳,我是真怕啊。”
李公樸就笑。“哪有什麼大人物,都是些酒囊飯袋,小友如此年輕有爲,爲國盡力,征戰沙場,何須怕些整日蠅營狗苟之輩。”
我苦笑着搖頭“非也,軍令部裡的人,還是有許多厲害人物,許多爲國出力的人,無論哪裡,都有好人壞人,徐永昌,我覺的是個好人。”
不料李公樸卻說“徐永昌終究也是屈服在了權利之下啊。”
我不想再說這個話題,這個話題太沉重。
我說“方小青就是周小青吧?”
李公樸點點頭。
“小青近日偶遇了一位河南來這裡的逃難人,驚聞了花園口的內幕,我們便決定試着一探究竟,不料,中統立刻上門。”
我撓撓頭說“別說中統,徐永昌已經去找蔣中正了。”
李公樸眼神一亮“已鬧到蔣介石那裡了?”
我說“對,我和他講洪水的事情,他讓我來安撫你們,他去找總統商議。”
李公樸點點頭,“好啊,好啊,不想一個報道,能讓蔣介石重視此事,好啊,這件事,還得查下去啊。”
我說“不用查了,我可以告訴你。”
李公樸驚問“你知道內情?”
“事情,就是你們想的那樣,但是,我覺的你們找不到證據,即便找到了,也不會讓你們發表出來。”
他問我“這件事情的真相,知道的人多嗎?”
我搖頭“我也沒有任何證據,但是我猜的到,因爲我當時恰好接觸過衛立煌將軍,能知道這件事的,應當只有極高層的人。”
“不錯,這樣的事情,當然只有高層的人才會知道。”
我說“徐部長的意思,是要壓住輿論,那麼其他系統,應當也是一個方針,所以,你們的壓力會很大,先生三思啊。”
李公樸考慮了很久,我便等着他。
他說“事情,總該還原出本來的模樣,花園口,我還是要查一查。”
我知道這些人都很執着,文人總是執着的。
“先生已想好?”
他很認真的點頭。
我嘆氣“那就由先生吧,不過,周小青在哪裡?中統的人一定是要找到她的,最好還是讓她躲一躲。”
我剛說完,周小青就從後面走了出來,“爲何要躲?我便待在家裡,看誰來抓我。”
我擡頭,正是那個瘦弱的周小青,她很倔強的揚着頭。
她的身後,還有幾個人,蕭紅和端木蕻良,還有不認識的人,但是蕭軍已不在了。
蕭紅已可看出懷孕的跡象。
我問周小青,“你若真被抓了,你有沒有想,方藍會着急?”
她望着我說“他知道我是怎樣的人,也知道我會做怎樣的事,他也攔不住我。”
我站起來“行,我這就給方藍髮電報。”
她一急,喊我“武師長,何必讓方藍擔心。”
我指着周小青“你們啊,就是犟,死犟。我也覺的花園口不對,但是我能理解,你們沒見過軍隊打仗,沒見過幾十萬人也頂不住日軍的時候,那種無力,那種恥辱,軍隊,在戰爭中,做出什麼樣的時候都是可能的,因爲在生死麪前,人會瘋狂,在國家存亡面前,軍隊,一樣會瘋狂。”
周小青回我“可是真相呢?真相難道不重要嗎?難道世人不該知道真相嗎?也許,國人也能理解真相支持真相呢?”
我默然,真相,當然重要。
我發現我絕勸不了這些人,我其實連我自己都勸不了。
我自己都不能接受,我怎麼去勸他們,談話,不愉快。
我重新坐下,點了根菸。
我想了想,說“諸位終究是爲國爲民的人,我爲軍人,保家衛國當然是分內事,該做事,都是我們的錯,是我們無能,是我們守不住這個國家,是我們救不了人民。這都是我們的罪,一百年後,也得被人指着脊樑罵。”
李公樸忽然說“不,軍人無罪。”
端木蕻良說“對,軍人需要,若無軍人,家國已亡,若無軍人,漢家已滅。”
周小青走過來,“請你不要通知方藍好嗎?我們的事情,還會做下去,我不想讓他擔心。”
方藍終究已經成爲我們的朋友。
我說“中統的人一定找的到你的,你可以回西安,在西安很安全。”
她回頭看着她的同伴們“不,我要和他們在一起。”
我急着喊“我護不住你們啊,在這裡我什麼也不是,就是個秘書,我真的護不住你們。”
蕭紅就說“別說這些了,多說也無用,何不去看看風景,想想晚上吃些什麼,咱們可是快要連飯都吃不起了。”
我不解,問“這裡的生活很困難嗎?”
蕭紅說“忽然涌來重慶幾十萬人,一切供應都開始緊張,日軍又開始轟炸,物價都快飛起來了。”
戰爭,會徹底摧毀這個國家的經濟。
從38年開始,一場真正的民生災難,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