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國師走後,宋遊卻皺了皺眉。
天道演變,人死變鬼難度略降、概率略增,北方和邊境死人無數,又因爲邊軍多有武藝高強、死不甘心之人,邊境多有枉死怨恨之人,所以在北方和邊境應當會出現不少鬼魂。被國師麾下的道人僧人和老鬼押往豐州,避免四處作亂,於是便有人見到了百鬼夜行的駭人場面。
豐州業山關押了大量陰鬼,於是有了鬼面草。
一切好像都合情理。
就連陳將軍的夢都有了解釋——
這年頭的軍隊將士品行參差不齊,再好的將軍也得取捨,有時爲了戰力,爲了保家衛國,也會選擇性的無視。
邊軍將士中有些自恃武力,品行不端,被押到豐州業山後,難免與國師手下的道人僧侶與老鬼起了爭鬥,便被鎮壓懲治,甚至被鎮殺。
業山則是原先就定好的陰間與陽間的交接處,是地府鬼城所在之地。
宋遊既未去過北方,也未去過豐州,對國師的大計也瞭解不多,實在難以挑出毛病來。
只是心中卻也有些彆扭。
“……”
道人搖了搖頭,只願那位書生鬼回來之時,能帶回一些有用的信息。
想不出來,便暫時不想。
回身叫上三花娘娘,生火做飯。
……
半個多月之後,陳將軍又來了一趟。
宋遊贈予的符籙並未起到作用,他仍舊時不時的做夢,夢見曾並肩作戰過的將士被火焚燒,向他呼救。而他哪怕征戰沙場所向無敵,對於夢中的虛幻卻也無能爲力,只得向北邊發去密令,令部下嚴查此事。
宋遊也只得勸他寬心,順便與他閒聊,不經意間問起那些將士。
答案就不太好說了。
陳將軍治軍嚴明是出了名的,不過他部下的人也都不全是善茬,既有收編的山匪賊人,也有慕名前來投奔的江湖武人,他只能保證這些人在投奔自己之後被嚴格約束,至於投奔自己之前做了多少爛事,若他操心這些,就沒有這支戰無不勝的精兵了。
此外這些人倒確實好勇鬥狠,估計成了鬼也不是善茬。
隨即又聊了一些北方之事,陳將軍才離開。
宋遊很有耐心,一點不急。
再過一些天,便到了中秋。
書生鬼沒有回來。
鄰居女俠也沒有回來。
倒是長京迅速熱鬧了起來。
中秋晚上有燈會。
長京本就是一座熱鬧的不夜之城,今日又變得更熱鬧了一些——從半個月前開始,有些店家就開始在門口搭架子了,到了今天,似乎大家從睡醒的早晨就在期待着今晚的日落,尤其是那些文人士子、大家閨秀,聽慣了燈會上的故事,怕是過了中午就開始在家中演練了。
道人下午得閒,睡了一下午,醒來吃了晚飯,便已是黃昏。
天色慢慢暗了下來,藉着月光,能見屋前柳枝兒招招,古建築連成片,檐牙之上掛着明月,黃黃的一輪,千萬年來不曾變過。
身後傳來一道輕輕細細的讀書聲: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三花娘孃的聲音真是好聽極了。
宋遊聽了卻不禁晃了一下神。
慢慢的好像已經分不清哪個纔是故鄉了,是那片燈火通明的都市,還是那座山上清淨的道觀。無奈的是,時間它從不留情,離開久了,不僅那片燈火通明的都市在記憶中早已模糊了,甚至仔細想都很難想出細節來,就連陰陽山上的草木也開始有些模糊了。
“……”
宋遊搖了搖頭,轉頭看向身後那隻仰躺在牀上盯着瓦頂、尾巴搖晃、口中讀詩的三花貓,喊了一句:
“三花娘娘。”
“!”
讀書聲瞬間停止,尾巴也不動了。
三花貓扭頭直直把他盯着,卻不出聲。
“今日中秋,東城河邊有燈會,現在天也慢慢黑了。”宋遊繼續說道,“不如我們也出去逛逛?”
“去哪裡?”
“去燈會。”
“好玩嗎?”
“很熱鬧,有很多燈。”
“你去我就去。”
“那三花娘娘是變成人去,還是變成貓去呢?”宋遊又問出了這句話,當年在廟會上也說過,“變成人的話,就可以跟在我身邊走,變成貓的話可能就會被人踩到。”
“就這樣子去。”
“那走吧。”
宋遊對她笑了笑,起身下樓。
竇大家的畫依舊掛在牆上,不過長京的江湖人已經有段時間沒有來打過它的主意了。
當初鄰居女俠在的時候還好,她消息靈通,晚上歇涼的時候經常過來講一講長京江湖的動靜,告訴他外邊怎麼傳他,有些什麼想法。現在吳女俠去豐州了,宋遊也不知曉他們有沒有在醞釀別的什麼計劃。
不過他也不是很在意。
出門之後,路上人果然好多,似乎都是同一個方向,這般盛景,讓他想起了上半年剛解除宵禁的時候。
半年時間,長京安定了許多。
“三花娘娘小心。”
“三花娘娘很厲害。”
“也許……”
宋遊邁步跟着人流往前走去,三花貓跟在他的後邊。
滿街都是出來賞月賞燈的人,滿地都是晃動的腿和腳,三花貓身姿敏捷,小心避讓着路上行人,行人也避讓着她。不時傳出一聲驚呼,或是有人疑問一句哪家的貓在路上跑,時而還會遇到無禮之人,不過她好像早已習慣了,只當不知道,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三花娘娘果然本事高強。
不過能避開這麼多腿和腳、在其中穿梭已是不易,還要從這麼多腿腳和衣袍裡辨認出哪個是自家道士,實在艱難而費心。
忽然,道人停下了腳步。
三花貓則依然熟練的在衆多腿腳中避讓穿梭,小碎步轉眼間就邁出不知多少步,然而走着走着,習慣性擡頭一瞄,卻找不到那熟悉的腿腳了。
“?”
貓兒一愣,停住腳步。
隨即連忙高仰起頭,左看右看,試圖從衆多人中找出自家道士。
然後人頭攢動,盡皆陌生,哪裡有自家道士的身影?
“三花娘娘。”
身後傳來道士的聲音。
三花貓頓時扭頭看去。
只見道人不知何時已跑到了自己後邊去了,正站着不動,低着頭,目不轉睛的看着她:“三花娘娘這麼走着甚是疲累,不如我抱三花娘娘?”
“?”
貓兒仰頭直直把他盯着,小臉上沒有表情,不知想些什麼。
過了會兒,她才慢步走回道人腳邊,上身一擡,便直立而起,將兩個前爪按在道人小腿上。
道人則彎下腰,將她抱起來。
一人一貓繼續往前。
貓兒的身體溫熱而柔軟,不過在懷裡抱穩之後,倒也不是想象中那般輕若無物、柔弱無骨、一不小心就會從懷裡滑下去一樣,而是實實在在的,能感受到她的重量和骨頭。
“這樣舒服嗎?”
“喵?”
三花貓回頭把道人盯着。
“我以前看別人學的抱貓的方法,要是抱得三花娘娘不舒服,就調一下。”道人說道。
“……”
三花貓收回目光,轉而貼在他的胸膛,四處瞄向街上的行人。
越近河邊,就越熱鬧。
賣小吃的,賣飾品的,賣燈籠的,還有耍雜技變戲法的,煙氣與光混雜着行人如水、歡呼聲混雜着談笑聲,構成了這個時代的盛典。
這般場景倒是有些像當初的廟會。
不過當初的廟會是在白天,以商品採購爲主,別的只是熱鬧的添頭。此時的燈會卻是在晚上,主要目的就是娛樂,此外的商品交易、雜技表演戲曲歌舞都只是爲了更好的娛樂,調換了過來。
忽然聽見遠處有呼聲。
那方圍了一羣人。
宋遊低頭一看,見懷中三花娘娘伸長了脖子,扭頭直盯着那邊,眼中充滿好奇,便邁步走了過去,同時小聲說:
“三花娘娘要是想去哪裡,想看什麼,跟我說就可以了。”
“喵……”
一人一貓走到了人羣外邊。
踮起腳尖,往裡一看。
是江湖奇人在變戲法。
一個滿臉鬍鬚的中年男人,與身邊的諸位看官說着便於討錢的話,提筆在旁邊牆上畫了一個婦人,隨即端起一碗酒,要餵給牆上婦人喝。
滿滿一碗酒,倒入牆中,便真的不見了蹤影,既沒有流淌下來,也沒有滲進牆中。
過了一會兒,只見婦人滿面通紅。
看官看得稱奇,盡皆鼓掌歡呼。
滿地都是蹦躂着的銅錢。
宋遊明顯感覺得到懷中貓兒異樣,再瞄一眼她,卻發現這貓兒低着腦袋,一眨不眨的盯着地上的銅板,以至於宋遊有種感覺——若是自己沒有抱着她或沒有跟着她一起出來,這貓兒可能會鑽進去撿。
過一會兒,牆上的畫便淡了。
又過一會兒,已徹底消失。
隨即一旁的圍觀者中也有些議論之聲。
宋遊側耳仔細一聽,扭頭看去。
是幾個士人,與兩名相熟的僧人一同出來賞燈,聽起來那位僧人也是會些法術,平日裡也喜好表演給大家看的。剛纔不知說了什麼,於是朋友便起鬨請他也出去表演一下。僧人怎好搶人家風頭,再三推脫,奈何推脫不過,正好先前表演的中年人也大方的笑着請他,他便只得走了出來。
是一個微胖的笑面僧人。
走出來後,先與原先表演的中年人行禮,說幾句客套話免得別人生氣,然後說自己也有一些本領,想借寶地表演給大家看,添點喜悅,所得錢財都歸原先表演的中年人所有,消除了比試的意思,只說交流。
便只見僧人走到先前江湖把戲人作畫的牆上,背靠着牆,對着大家微微一笑,隨即身體往後退,整個人貼到牆上。
此時是晚上,此地點着火把照亮,說亮不亮,說暗也不暗。
看得清,又看不清。
僧人的身影一陣模糊,竟好似緩緩消失在了牆裡,等圍觀者反應過來,牆上已經只剩一道僧人的畫,惟妙惟肖,彷彿真人。
僧人則已不見了。
圍觀者又是一片驚呼。
三花貓也在道人懷裡睜大了眼睛,不斷左右扭頭,試圖尋找着那僧人的蹤影。
過了一會兒,這畫也慢慢變淡。
“好活!”
“當賞!”
“人呢?”
地上叮叮噹噹,滿是撒錢聲。
“喵?”
“……”
宋遊抱着三花貓轉身。
果不其然,僧人從身後一家賣布的店鋪中走出,而這時牆上的僧人畫像也已經淡化消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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