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種妖怪。”
張御史冷冷的往身後看了眼,對身邊武官侍從和道人說道:“這種妖怪皮糙肉厚,打不動,打不死,很難對付,但其實沒有多大本事。它喜歡在夜深時趁人睡着了襲擊,若人不睡,就在旁邊等人睡着,別看它現在人畜無害,有時人打個盹,它就到了你的面前。”
兩名武官侍從聞言問道:“可要我們將它趕走?”
“你們現在恐怕對付不了它。”張御史搖頭說道,“晚上正是它法力最強之時,不用着急,只要不睡就是。我自然有辦法對付它。”
兩名侍從聞言,略微放鬆了一點,但是也沒有放下警惕,手也沒有離開長劍和弓箭,依然緊繃心神,盯着火堆沉默下來。
道人身邊的三花貓轉頭瞄了一眼宋遊,又瞄向火堆旁的幾人,最後瞄向火堆外圍的那隻妖怪,正要站起之時,道人的手又按住了她的背,輕撫着將她按回了原位,隨即撫摸着她的背,一言不發。
“喵?”
貓兒不禁有些疑惑,轉過頭來看他,腫脹的臉十分滑稽。
道人只是微笑,沒有說話。
他很想看這位御史如何除妖。
張御史也沒有再說話。
幾人都沒有睡覺。
那隻妖怪時不時擡頭看他們一眼,似乎逐漸變得有些焦躁了,幾次從地上直起上半身,打量着他們,似乎耐心已經到了極限,但是看見兩名武官侍從和張御史一身血氣正氣,還有腰間的武器,又重新躺倒了下去。
夜慢慢深了。
幾人還是沒有睡。
反倒是貓兒坐在原地開始打起了盹,腫脹的頭深深低下,一點一點的,時不時一個不穩,差點摔倒,又重新坐正,而那隻趴在火堆外圍的妖怪也已經犯了困,眼睛開始不斷的眯起了。
估摸着妖怪的耐心也快耗盡了。
就在這時,張御史用木枝挑起火堆中的一顆松果,將之往那妖怪的方向一撥。
“刷……”
松果頓時飛了出去。
那妖怪正眯着眼睛打盹,似乎也不是什麼聰明機敏的妖怪,一時不察,這枚松果直直落入了它的懷裡,正好被它的衣兜兜住。
果真是皮糙肉厚的妖怪,燒得通紅的松果落入懷裡,一時它竟絲毫也沒有察覺,只是察覺到一些動靜,覺得有些奇怪,睜開眼睛,又看了一眼坐在火堆旁的幾人,見幾人依然沒有睡覺,撓了撓頭,便又閉上了眼睛。
松果在它懷裡緩慢燃燒,逐漸冒出了煙子。
衆人與三花貓都轉頭看着這妖怪。
張御史一副不出預料的表情,兩名武官侍從則睜大了眼睛,宋遊也露出了微笑,似乎覺得有趣。
又過了一會兒,山間才顯出一身沉悶的吼聲。
“嗷!”
妖怪陡然跳了起來,在胸前瘋狂拍打,掉落不知多少火星子,如雨一樣。
此時它的胸口已經青煙不斷,散發出一種怪異的木香。
張御史這纔開口:“我們不會再睡了,憑你的本事,也拿我們沒有辦法,還是快快離去吧,莫要自討苦吃!”
妖怪一邊蹦達着,一邊離去了。
張御史冷冷看它,直到它的身影消失,才終於收回目光,冷哼了一聲,繼續往火堆裡添柴。
宋遊臉上的笑意則又多了幾分。
一眼看出對方來歷,知曉對方性格與意圖,慢慢消磨它的耐心,挑了一個最好的時機,一顆松果,一句話,就將之驅離。
不愧是繡衣中郎將。
此時大概已經五更時分。
山間霧重得很。
張御史和兩名武官侍從仍然不敢睡,宋遊卻已經將背往後靠,靠在了自己的行囊上,眼睛微微眯起了,只說道:“御史真是好風采,既然妖怪已經被趕走,我看之後也不會再有妖怪來了,在下便先睡一覺了,明天還得趕路。”
“先生盡請睡吧,我等會守好夜的。”
衆人雖是如此說着,卻都忍不住看向他。
在這個地方還能睡着的人可是不多,本以爲這位道人說要睡,也就是暫時小憩一會兒,或者是想睡但是睡不着的,然而沒過一會兒,他們就聽見了道人均勻的呼吸聲,胸腔的起伏也說明他已經睡着了。
真是說睡就睡。
反倒是他身邊的貓兒一直睜着眼睛,時而看看張御史,時而看看兩名武官侍從,時而又看看四面深邃的夜——明明剛纔還昏昏欲睡,等到道人躺着睡着之後,她反倒精神了起來,似乎要替道人站崗。
東邊慢慢開始亮了。
等到天色昏昏發亮,一隻燕子撲騰着翅膀落在馬兒背上,與貓兒轉頭對視片刻,貓兒這才睡去,轉而是燕子站在馬背上,不時梳理羽毛,轉頭用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環顧四周。
像是輪崗一樣。
張御史看得奇異,也招呼着兩名武官侍從,趁着天亮補上一覺。
等到天大亮,道人醒了,他們也醒了。 只見張御史抽出寶劍,舉着火把,帶着兩名武官侍從走入大山森林,像是搜尋着什麼。
最終在貓兒的帶領下,他們在離昨晚露宿地大約一里的地方找到了一棵古樹,古樹上邊有幾個洞,看起來就像是人的五官,下方有一處像是被火燙過的焦黑痕跡,痕跡還很新,隱隱透着一股奇異的木香。
此時貓兒臉上的腫脹已經消退,露出真容來,才讓他們驚歎,這隻貓竟生得如此漂亮。
隨即張御史毫不猶豫,命令手下兩人收集松果,就地點燃,等燒得通紅,便從古樹上像是嘴巴一樣的大洞中全部塞了進去。
一時古樹枝椏晃動,有震耳的嚎叫聲。
“哼……”
張御史仍舊冷哼,看着這棵樹被大火燃燒,許久才轉身,對宋遊行禮道:“倒是讓先生見笑了……”
似乎他已看出,以面前這位的本領,這些妖怪應當不值一提。
“哪裡哪裡。”宋遊也與之回禮,“御史以凡人之力,輕鬆誅除妖邪,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是讓在下長了見識才對。”
“先生可還要繼續往前?”
“自然。”
於是回去收拾東西,便又沿着以前的老路進山,走的是曾經四萬遠征軍走過的路。
越往山中走,氣溫越低。
馬兒也走的越來越慢。
走到深山中時,明明正是盛夏,明明高度還遠遠沒到山的雪線,空中卻詭異的下起了雪,地上也從被白霜覆蓋,變成了有着厚厚的積雪。
“就在前面了。”
張御史對宋遊說道。
宋遊沒有回答,拄杖前行。
翻過一座小山坡,眼前頓時成了一片冰雪的世界。
夏日飄雪,頭頂烏雲,使得天空渾濁無比,前方本該是一片湖泊,此時卻化作了一片小冰川,地上結着厚厚的冰,生長着一根根冰柱。冰川旁邊還有一條長長的行軍隊伍,有的騎馬而行,有的步行,有的趕着馬車,或是押運輜重糧草,或是帶着奇珍異寶,卻全都化作了冰雕,定格在了生前的最後一瞬,栩栩如生,連神情都保留了下來。
四萬大軍,埋葬於此。
有的一臉疑惑,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生命就已定格了,有的則察覺到了什麼,一臉的驚恐,四萬屍首,構成了這片大山中的冰雕煉獄。
難怪宮中派來的中使會被嚇得半死。
“先生……”
張御史轉頭看向道人。
卻見道人一點不怕,只拄着竹杖,邁步往前。
走進這片冰雕煉獄中才發現,被定格於此的不止將士,還有一些西域人。從他們被定格的動作中可以看出,他們多半是後來纔來的,應該是聽說這支軍隊搜刮了整個委欄國的財寶,又被妖怪冰凍於此,起了貪戀,想來搜尋,可是手剛碰到那些寶箱,便也化作冰雕留在了這裡,與這支軍隊與他們攜帶的珍寶融爲了一體。
宋遊擡起竹杖,指向一個寶箱。
“先生!”
身後的張御史立馬喊到。
“無妨。”
宋遊動作一停,對他說了一句,這才繼續伸出竹杖,打開了一個寶箱的鎖,又打開了寶箱。
張御史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並無任何事情發生。
宋遊就這麼連着開了好幾個寶箱,查看起裡頭的寶物——
果然多有金銀珠玉。
卻也只有金銀珠玉。
至於張御史口中的奇珍異寶,宋遊是一樣沒有見到,倒是有些被裝在大箱子中的小箱子,似乎裡面的東西比金銀珠玉的待遇要高一些,可是這些小箱子卻早已經空了,彷彿被誰給取走了。
“定是那妖魔取走的!”張御史沉聲說道,“這妖魔還挺挑!”
“也許。”
宋遊的神情十分平靜,繼續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轉頭,與這些一百多年前的面孔一一對視。
三花貓則不斷跳上板車,看着這些箱子中的金銀珠玉,眼睛都快挪不開了,礙於外人在場,只得轉頭對着道人喵喵叫,道人卻聽也不聽。
“這支大軍雖然頗爲殘暴,可就算是殺頭的死罪,也該回朝後由我大晏朝廷處置,怎能容妖怪肆意屠殺?”張御史在身後搖頭說道,“要是因爲大軍屠城暴行而降罰,殺了也就罷了,可是人死不過頭點地,這麼多將士死在這裡,這妖魔卻不肯給他們安息,而是將他們冰凍至此,曝屍上百年,卻是多少有一些過分了。”
張御史的語氣中更多的是無奈和嘆息:“本官不想着如何向這妖魔復仇,只想這些將士何時才得以安息……”
宋遊抿了抿嘴。
便就是今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