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夜晚。
草原會的營地依舊點着篝火,一大羣人圍着火堆唱歌跳舞,不知一直是那些人不知疲倦,還是已經換成了新來的人了。
宋遊依舊帶着小女童到來,尋到了坐在邊緣的林樂一家人,互相笑着打了招呼,便與他們坐在一起。
“這草原會真熱鬧啊。”
宋遊看着前邊,不由說了一句。
“明天才是最熱鬧的呢。”林常說着,又搖搖頭,“不過再熱鬧,一年也就熱鬧這麼幾天,其餘時候,都冷清得不像話,甚至有時候十天半個月下來也不見得能見得到另外的人。”
“是啊。”
大概這就是草原會熱鬧的原因了。
“足下何時回去呢?”
“明天祭拜天地,後天就回去,我家長子在北邊當兵去了,林樂年紀又還小,如果長子在家,或者再等幾年,林樂長大了些,倒是可能多待幾天在這草原會上給他找個合適的女子。”林常笑了笑,轉頭問道,“先生又何時走呢?”
“我與三花娘娘說好,明天就走。”
“明天就走嗎?明天可正是草原會。”
“看個熱鬧就夠了。”
“先生往哪邊走呢?”
“北邊。”
“北邊在打仗啊。”
“在下正好在邊軍中有位熟人,想去看看。”宋遊目光看向前方圍着火堆跳舞的那羣人,嘴上說道。
“我家長子也在北邊當兵,前段時間還在寄信回來,說那邊打得很激烈。”林常嘆了口氣,目光瞄了眼身邊的夫人,又皺起了眉頭,猶豫了一下才轉過身也轉過頭,看向道人,“說來很巧,昨天晚上內人還夢見了他。”
火光倒映在他的眼中。
這個姿勢很明顯,他是想向這位偶然相識不久卻又感覺頗有本事的道人尋求幫助。
宋遊明明沒有看他,卻好似感受到了他的愁緒,轉頭一看,果然看見了男人皺起的眉頭,便說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母子又連心,想來令正也是常常掛念擔憂在軍中的長子,這才夢見,足下又爲何憂心呢?”
“她夢見她兒子被火焚燒,哀嚎不已。”
“……”
宋遊眯了眯眼睛,便收回了目光,繼續看向前邊,過了一會兒,才小聲寬慰:“在下不擅解夢,不過也知曉,夢境本就縹緲玄乎,即使是最好的解夢大師也是半猜半解,即使再真實玄妙的夢都可能只是憑空而來,只是夢境而已,興許只是憂心所致,不見得代表什麼。”
話雖如此,林常卻放不下心。
這年頭人們很信這些。
哪怕在之前,人死成鬼本不是常見的事情,人們若是夢見已故的親朋好友受寒捱餓,其實大部分都與鬼魂之事無關,卻也得燒些紙衣紙被去。
何況母子情深,又夢見這種事。
林樂年紀小,心思單純,則彷彿什麼也不覺得,只想上前去跟人們一起玩樂,還笑嘻嘻的對宋遊問:“先生可要去跳舞?不用會跳,跟着大家一起亂跳就是了,有趣得很。”
“不了。”
“三花娘娘可要去?”
“不了。”
和道人幾乎一模一樣的語氣,只是聲音要清細奶氣許多。
“那我去了。”
“好。”
“好。”
一前一後兩道聲音。
少年便走向了前方,很自然的匯入了人羣中,滿面笑容的跟着唱跳起來。
宋遊只坐着不動,盯着前方的篝火,不知在想些什麼。
三花娘娘也坐着不動,起先和他一樣,看着前邊的篝火,時不時轉頭看他一眼,目的是觀察他在看什麼,好和他看一樣的地方,不過沒多久她就無聊得轉過了身,背靠着道人癱坐着,玩自己的手指了。
各種草原上的樂器一同奏出自然質樸又充滿熱情的曲聲,節奏明快,衆人用最樸實的聲音歌唱,多是讚美生命與天地、謳歌愛情與美好。中間不時有一個滿面黝黑又精於唱腔的大漢站出來,喉嚨裡發出神奇且嘹亮的聲音,在這草原遼闊且古老的夜空上回蕩,每當這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會滿面笑容的向他投去目光,就是百忙中的三花娘娘也得扭過頭去,看是什麼東西在叫,那一雙雙目光映着火光,真是明晃晃的,原本粗糙的草原大漢也成了這一刻最有魅力的人。
火焰熊熊燃燒,不時噼啪一聲,炸開無數火星,也像是在襯托氛圍一般。
宋遊拋開了雜念,安靜欣賞。
就在這時,一名年輕官吏悄悄走到了宋遊身後。
“先生……”
一時道人與女童皆轉頭看去。
林常也跟着向後轉頭。
見是大晏官府分管多達治安的官吏,不由得有些驚訝。
只是這年輕官吏卻很客氣,點頭對他笑笑,隨即又對道人說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自然。”
宋遊點點頭,又對林常說:“在下與韓大人早前便在營地中見過面,便先去與韓大人說說話。”
“先生請自便。”
“好。”
宋遊這才起身,跟隨年輕官吏而去。
身邊的小女童回身盯着他,又轉頭看看篝火,看看林常,張開胳膊伸個懶腰,也跟了上去。
此時幾乎所有人都圍在篝火邊,營地中除了偷雞摸狗之輩和偷情的男女,幾乎沒有別人,安靜得很,隨便找個地方,皆是密談之處。
年輕官吏站在一處帳篷邊上,對面站着道人與穿着三色衣裳、拉着道人衣角的小女童。
年輕官吏客氣的問道:“先生可是從北邊龜城回來了?”
“今天剛回來。”
“先生白天去的還是晚上去的?”
“晚上去的,第二天早上離去的。”
“可見到那些鬼了?”
“自然見到了。”
“怎麼樣?”
年輕官吏緊張又好奇的看着他。
“韓大人心懷百姓。”宋遊笑着讚了一句,隨即才說,“在下已然查清,龜城中禍害百姓的鬼都已逃走,剩餘的皆是北邊戰死的英魂。”
“韓某又何嘗不知他們皆是北邊的英魂,只是鬼就是鬼,人鬼殊途,有時鬼無害人心,也有害人事。”
“好一個鬼無害人心,也有害人事。”宋遊笑了笑,“說來我和三花娘娘也正想找韓大人呢,韓大人就先來找我們了。”
“嗯?先生請說!”
“在下已與城中英魂談過,請他們今後減少外出,也在城門前建了一堵牆,免得牛羊誤入,傍晚牧民進去尋找,又鬧出什麼亂子來,也施法隔絕了城中的陰氣鬼氣,使之不散溢出來,危害外頭草木生長。”宋遊對他說道,“聽說國師也曾傳來法令,應允將這龜城給他們棲身,若今後他們不再爲亂,便想請大人也莫要再去找他們的麻煩了。”
“?”
年輕官吏頓時一愣,目光打量着面前這名道人,以及與他緊挨着站着的小女童,這才問道:
“先生所言當真?”
“在下極少說謊。”道人平靜答道。
“對的!”小女童也在身邊認真點頭。
“……”
宋遊轉頭低下與她對視。
感覺有些奇妙——
不知怎的,道人本身在說出“在下極少說謊”幾個字的時候,心中是很坦然的,反倒在她點頭附和之後心頭起了幾分愧疚。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
年輕官吏則繼續睜大眼睛,又皺起眉頭。
自己前兩天晚上不顧莽撞,請“仙人”出手,險些被騙,難道隨便遇到一個道人,就能輕鬆將龜城之事解決?
這種事又如何能讓人輕易相信?
“韓大人放心在下什麼也不要。”宋遊說着一笑,從懷中拿出一塊小木牌,“唯有兩件事,需要告知大人,也算是請韓大人多費心。”
“什、什麼?”
“第一件:在下雖叮囑了他們,但也不敢保證他們是否能遵守諾言,不再爲亂。韓大人在此爲官,一生正氣,便請韓大人幫忙監督了。”
“這是何物?”
“在下於龜城設了封印,哪天韓大人發現城中之鬼又開始作亂,便挑一個白天,將這塊木牌放進城中。也不必自己放進去,只需隨便想個什麼法子扔進去或射進去就可以了。”
“這就能管用?”年輕官吏愣愣的瞪着眼睛,想了想又問,“就算管用,先生又如何保證韓某不濫用它呢?”
“哈哈,大人卻是誤會了!”
宋遊笑着解釋道:“這塊牌子沒有那麼大的用處,並不能將那城中陰魂全部殺滅,只是破除城中封印罷了。那封印封鎖城中鬼氣陰氣,勢必會導致陰氣鬼氣在城中聚集,等封印破除,陰氣鬼氣一朝散出,動靜自然會比平日裡慢慢散出明顯很多。天上雷部神靈定然知曉。”
停頓一下,才又接着說:“在下行走禾州,與諸位雷公打過幾次交道,尤其是周雷公,大致知曉周雷公是什麼樣的人,他定然下界查探,至於那城中之鬼是否作亂,自該由雷公查明,該受什麼懲罰,也該由雷公決斷,韓大人做的,不過是知會神靈罷了。”
“……”
年輕官吏聽完,更震驚了。
一時之間,他既不願意相信自己隨隨便便遇到的一名道人竟是這等可以溝通神靈的高人,可理性思索,又覺得不像是假的。
於是鄭重的收起木牌,拱手行禮:
“先生真乃大能也!”
“韓大人過獎了,便請韓大人妥善保管,謹慎使用。”宋遊說道,“畢竟只有一次機會。”
“這個自然!”
年輕官吏深吸了一口氣,懷中之物莫名便多幾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