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京十絕中最高雅的一絕,如今已然不再了。
原先門庭若市、盡是達官顯貴的鶴仙樓,在晚江姑娘葬禮結束之後,如今也已經關上了門。
此處是東西兩城交界之處,常有名流雅士達官顯貴從門前經過,若是原先的老主顧,都不由得停下腳步,朝那冷清的門口看上一眼,想到原先在這裡飲酒聽琴的日子,想到那彷彿來自天上的琴聲,還有那風采絕世的琴中仙,都不由嘆一口氣。
倒是偶有鄰居說夜晚依稀好似聽見鶴仙樓中還有琴聲傳來,美妙依舊,卻是隻能在半夢半醒、迷迷糊糊之際才能聽見。
一旦清醒,仔細去聽去找時,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個兩個還好,不少鄰里都這麼說,便不免有些讓人惶恐,覺得是不是有什麼奇異之事,也有些文人因此開心,覺得晚江姑娘並未離去,而是依舊守着這座鶴仙樓,若非要點顏面,怕是要帶上被襖翻牆進來,在屋中過夜了。
至於那晚江姑娘身邊的侍女,一直以來跟隨她們的幾名老夥計,都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長京開始飄雪了。
這可不是冬至那日的雨夾雪,是鵝毛大雪。
大雪使得天昏昏,街上行人無一不抄手縮頸、行色匆匆,也有人縮在牆腳避風處,縮成一團,一羣人不知認不認識,偎在一起以避嚴寒。
鶴仙樓臨街的閣樓上,依舊是開放式的閣樓,有女子站在邊沿,扶着欄杆眺望下方,雪花紛飛,白紗飄舞,下方行人卻都看不見她。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今年的嚴寒又不知要凍死多少人。”女子頭也不回的說,聲音溫柔而安靜。
“你真是在長京待得太久了,與人交流太多了,都快把自己當成人了。”身後傳來侍女的聲音,“我們又不是人,這長京凍死多少人,跟我們又有多大的關係?不是我們害死的就行了。”
“有理……”
“野外每年死的狐狸比死的人多了太多了。”侍女笑嘻嘻道,“我們不管尋常狐狸的死活,長京的帝王將相、天宮神靈也不管尋常百姓,說不定多凍死一些人他們還更開心呢。反正現在人多地少,若不是那位燕仙,都已經成災了,多凍死一些人,還可以充入豐州鬼城呢。”
“一一啊……”
“我是三三。”
“是三三啊……”
“你怎麼連自己的尾巴也分不清楚?”侍女頗有些不滿的說。
“尾巴太多了。”
女子聲音依舊平靜,沒有任何羞愧的意思。
八條尾巴,都長得一樣,長在身上還能分出誰先誰後、誰左誰右,若是掉了下來,分不清便也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殊不知有些動物,只有一條尾巴都還搞不清是不是自己的呢。
剛想說點什麼,便覺風中傳來一陣暗香,是從邊上院子裡傳來的。
女子不由得轉頭看去。
院子裡一株梅樹,已經十年了,這般樹向來是開花不見葉的,在這凜冬時節,枝幹發黑,像是枯死了一樣,只是樹枝間卻有着斑斑白點。
不是黃梅,不是紅梅,而是白花綠萼,遠遠看去白得勝雪,不仔細看,還以爲是雪花積在了樹幹上。
可那自然不是雪,雪哪有香味。
“梅花開了呀……”
“剛開的吧?”
“伏龍觀的那位道長回來了麼?”
“我怎麼知道?”侍女說道,“我連他去哪了都不知道。”
“是去北欽山尋蛇仙了。”
“你怎麼知道?”
“猜。”
女子答得平靜。
“若是去尋蛇仙的話,定要談到國師的豐州鬼城,伱不害怕?”侍女笑嘻嘻問。
“這有什麼可怕的?隨緣就好。”女子轉頭看着那邊凌寒獨放的梅花,開口說道,“若能得來,便是緣分,得不來,就與伏龍觀結緣。”
“你倒看得開。”
“又有什麼辦法?”
“知曉伏龍觀傳人下山,國師這幾年應當也做足了準備,我看啊,即便是伏龍觀的傳人,也不見得能以一力破除萬法。”
“你說他回來了麼?”
“若是去北欽山,這麼些天了,也該回來了吧?”侍女說道“要不要我過去看看?”
說着她只原地一轉身,便化作一隻紅眼白狐,趴下來用後腳撓癢。
“上次見面已經半月有餘,我們也該去拜訪一下。”女子開口說道,“正好梅花開了,你替我去折一支來。”
“想去打聽打聽口風麼?”
“莫要亂猜。”
“不用我先去看看?”
“自該親自前去。”
“學得好呀……”
侍女笑嘻嘻的,語氣調侃。
不多時,女子輕紗遮面,從側門而出,手上只拿了一枝白梅,帶着一隻小白狐,慢悠悠的往西城走,一邊走一邊賞雪。
說來她的打扮和以前也差不多,雖以輕紗遮面,可氣質實在出塵,尋常人見了也該側目,若是遇到熟人,則一眼就能認出她是晚江,然而一路走過竟然沒有任何一個人向她投來異樣的目光,就好似看不見她一樣。
從這裡到柳樹街,街巷無數。
一路民生百態。
女子似乎興致不錯,走得極慢,本就天昏昏,時間一晚,大雪紛飛間,就像是已經天黑了一樣,只是與天黑的區別是,這種若有光若無光的天色會持續很久纔會徹底黑下來。
街上則早已沒有行人了。
倒是兩旁民居中偶有炊煙,傳來飯菜的香味和各種各樣的動靜。
女子興致越來越濃,越是走近柳樹街,眉目間便越是明媚,直到走到柳樹街,停在那間掛着“道”字旗和店招的門口。
卻是房門緊鎖,裡頭無人。
“嘻嘻……”
旁邊的小白狐仰頭看她,眼睛稍稍一眯,本就是狐媚眼,嘴角略微一咧,就像是在笑:“我就說讓我先來看看吧,這下好了,吃碗閉門羹。”
“無妨。”
女子卻是微微一笑:“我們回去吧。”
“這麼大雪!白跑一趟!”
“也挺好。”
“口風也沒打聽到,人也沒見到,這也能叫挺好嗎?”
“只是乘興而來。”女子一邊邁步,一邊平靜的說,“如今興致已盡,見不到也無妨了。”
“學得好呀……”
小白狐笑嘻嘻的說道。
兩道身影,風雪夜歸。
……
此時北欽山上,蔡神醫的兩位徒弟剛剛抄好上半部蔡醫經,仔細將之整理好,交到宋遊的手上。
是很厚的一沓紙張。
宋遊接過後先看了看,隨即接連施法,像是對當初竇大師的家傳畫作一般,使之刀兵不傷、水火難侵,隨即才用油紙一層層包裹起來,又用一張方布包成可以背在身上的包裹,對蔡神醫說道:
“神醫放心,在下定當好生保存,等神醫寫完了下半部,我們再回來取,既是神醫心血結晶,屆時無論如何,也必使之流傳於世。”
“多謝先生。”
“這裡有兩張符籙。”
宋遊伸手拿出兩張符籙,都折成了三角形,便於攜帶:“在寫完醫經之前,神醫最好不要下山了,也不要輕易離開此地,若兩位高徒要下山採購或回村中取什麼物件,以防萬一,請帶上符籙,可驅鬼辟邪。”
“是。”
“萬事小心,循序漸進,身體爲重。如何保重身體,想來神醫無需我來提醒。”宋遊對他笑道,“我們便下山了,我家馬兒會留在山上,三位若有什麼需求若見到它,可請它幫忙,只需如實與它說就可以了,它能聽懂人言。若是沒有見到,那定是它去了別處了。”
“先生真是大恩……”
“神醫不必如此,也莫要遠送。”宋遊說完拿起包裹,轉身就走,“告辭。”
蔡神醫和兩位徒弟還是將他送到了門口。
便見道人帶着行囊,於風雪中拄杖遠去,身後一隻貓兒走走停停,停下來時都在回頭看他們,那匹棗紅馬也默默跟了上去。
山林雪地中又有一條蛇路。
宋遊沿着蛇路走會走得輕鬆些。
蛇路的盡頭是在一座山頂,這座山已是北欽山深處和人間地界的邊緣,站在山頂上便已然能眺望到遠處山村,蛇路止於此處。而在盡頭,一名老者盤坐在一塊巨石之上,吸收天地靈氣,吞吐日月精華。
宋遊走上前去,行了一禮:
“這便與前輩告辭了。”
“開春離京?”
“是,開春就離京。”
“也不久了。”
“不久了。”宋遊對蛇仙說道,“多謝前輩的照顧。”
蛇仙依舊盤坐着不動,面容蒼老,眼睛緊閉,看也沒有看他,也沒有對他的道謝做出迴應,只是說道:“今後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叫天上那隻燕子來北欽山找我,趁我還能動。”
“是。”
“不送。”
“好。”
宋遊也繼續往山下走去。
棗紅馬又跟了一程,快到前邊山村時才停下。
蛇仙這才睜開眼,看向他們。
雪山莽莽,他們已走遠了。
“……”
蛇仙不知想到什麼,搖頭一笑,隨即繼續閉上了眼睛。
天地精華,盡皆匯聚於此。
宋遊順路又去鬼市看了一圈,等回到長京時,已經是第四天的早晨了,城門口很是熱鬧,很長一隊隨從與馬車從城裡出來,無人開路,只是安安靜靜的從城裡往外走,卻依舊有種難言的氣勢。
許多民衆夾道觀看,議論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