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聞言笑出聲來,“是麼?這麼說,景王妃如今已經改掉以往那倔強的脾氣了?”
太子的馬停在樑嫤跟前,他在馬背上略略側身,手中馬鞭挑起樑嫤的下巴,讓她仰頭對着他。
這種挑女人下巴的動作,不知是不是會讓男人很有成就感,很能滿足內心的虛榮。
樑嫤倒是有種難掩的恥辱之感,但倘若低一次頭,就能扭轉敗局,那麼忍一時恥辱,也不算什麼。
她羽睫微顫的擡眼看向太子,美麗的明眸之中,盡是悽婉彷徨。
太子心頭一跳,收回手中馬鞭,一夾馬腹,問道:“景王妃有聖上特赦的銀牌麼?”
“有的有的!”那宦官連忙答道。
“讓她進去吧。”太子說完,策馬離去。
宗正寺門口,一輛大馬車,從裡頭挑開車簾,亮出枚御敕銀牌。
守衛接過銀牌,細細一看,連忙放行。
“阿耶——”
一雙兒女撲進李玄意的懷中。
李玄意抱起兒子女兒,牽動套在手上腳上的鐵鏈,嘩啦啦的響。
樑嫤立在門口,並未像兩個孩子一般,不管不顧的撲上前去,卻是看着他便忍不住落下淚來。
那個意氣風發,容顏絕色的男子。如今頭髮只是簡單的束在腦後,面上髭髯未經精心打理,也透出些頹唐的味道。
但見他身上除了被套了長長的鐵鏈,不得自由以外,倒也沒有受到什麼傷。
他身上的衣服,還是離開家中時穿的那件。
“阿嫤……”李玄意抱着兒子女兒,擡眼看着樑嫤。
樑嫤原本覺得自己很堅強的,見到他一定不會哭的。
可不知怎的,他一聲“阿嫤”,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她便立時紅了眼眶。
“阿孃可想阿耶了!”李寧馨替樑嫤說道。
李玄意連連點頭,“阿耶知道,阿耶知道。”
李楨緊緊抱着李玄意的脖子,生怕阿耶隨時會消失在他面前一般,“阿耶,阿耶,想!想!”
李玄意蹭了蹭李楨的小腦袋,“阿耶也想楨兒,很想很想……”
樑嫤想到自己今日來的目的,深吸一口氣,將心中酸澀,盡數壓制下來。上前從他懷中接過孩子,“我待的時間不長,長話短說,你還好吧?”
李玄意點了點頭,“我很好。”
樑嫤四下一看,關着他的房間有一張簡單的牀榻,一張桌子,一把胡凳,一旁還放着坐榻憑几。旁的也沒有什麼了。
簡單,簡陋,但比想象中的牢獄還是強了太多。
起碼這裡並不潮溼,陽光也充足。
他身上的鐵鏈很長,最長估計還能走到門口坐坐,門外是獨立的院落,院中有草有花,還有棵槐樹。
除了不得自由以外,也算過得去。
“你見過寧王了麼?”樑嫤來到他身邊,低聲問道。
李寧馨和李楨坐在大牀上,李楨意義呀呀的自言自語些什麼。
李寧馨一面看護着弟弟,一面側耳聽着父母的談話。
奶孃們都守在外頭,將這難得見面的時間,留個夫妻兩人。
“沒有,我被御史臺臺院的人請走以後,在御史臺被問了些問題,然後就有聖上身邊的宦官傳召,將我押送至此,單獨關押起來。寧王什麼情況?”李玄意低聲問道。
“寧王也在宗正寺關着。情況怎樣還不可知,想來應該同你的情況差不多吧?”樑嫤道,“聖上將你們關在此處正是因爲修河款的案子吧?”
李玄意點了點頭,“宜都郡的郡守根本沒有貪昧下那筆修河款,修河款全部用於河堤修繕,河道疏通上了,可楚江上游連降暴雨,此乃天災,豈是人爲可以更改的?御史臺那些人,根本是雞蛋裡頭挑骨頭,證據不足,又咬着不放!”
樑嫤點頭,果然讓宿蒲說對了。
“聽聞楚江一帶,有不利於聖上及朝廷的傳聞在百姓中間流傳。”樑嫤低聲說道,“傳聞稱,乃是聖上失德,天降懲罰,這才讓這些年災禍不斷,又爆發水災。更稱寧王乃賢明之王,是儲君的最佳人選,倘若讓寧王即位,必定風調雨順。”
李玄意聞言皺眉,“這必定是有心人故意散佈的傳言!百姓怎麼會敢輕易議論聖上,談論太子無德倒是更可信!”
樑嫤點了點頭,“所以這件事,即便沒有證據,即便最後能夠證明寧王並沒有指使人貪昧修河款,聖上也不會輕易將寧王放出來的!”
李玄意蹙着眉頭,眼睛微眯,“欲加之罪……”
樑嫤更靠近他一分道:“但寧王畢竟是聖上的兒子,聖上又一直偏愛與你,倘若不順着太子鋪好的路走,擊潰太子的計劃,寧王還是有機會的。”
李玄意挑了挑眉梢,“不安太子鋪好的路走?”
“太子明知道寧王在民間名聲極高,活字印刷術的廣泛應用,更讓天下文人多讚譽寧王。太子知道他在這條路上想壓過寧王已經沒有可能,於是他利用聖上忌諱的心理,將寧王拉到前面來。民間多有拿聖上和寧王作比之言。說聖上並非明君,更說倘若寧王即位,必定比當今聖上更勵精圖治,更有作爲……聖上如今大權在握,又如何想聽到這樣的談論?哪一位君主不想做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明君?眼看着自己的兒子還是個王爺的時候,民聲都比自己高,聖上可會甘心?”樑嫤低聲說道。
李玄意微微頷首,“所以說,即便聖上已經相信,修河款的事情,寧王是無辜的,也不會放過寧王?”
樑嫤咬着下脣,緩緩道:“只怕是這樣了。”
李玄意猛的攥了攥拳頭,扯得他手上的鐵鏈嘩啦啦的響,“真是麻煩,做的不好要受罰,做的太好也要受罰!天下還有比這更難的事情麼?”
樑嫤咂摸着吐出“中庸”兩個字來,“所以先賢們道,中庸才是處事之道。不過與寧王來說,如今再想保持什麼中庸,已經太晚了。”
李玄意輕嘆了口氣,擡眼看向樑嫤,“你今日來……”
樑嫤點點頭,“我來,探望你是其一,還有一則,倘若你能私下見到寧王,就和寧王統一口徑,讓他認下這貪墨之事!”
李玄意瞪眼,“認下?!這不
是將脖子送到刀俎之下?”
樑嫤微微搖了搖頭,“聖上看不得寧王口碑高過他。倘若寧王認下貪墨之事,並向天下寫罪己之書,楚江等地,議論聖上失德之言,便會不公自破,聖上的面子就保住了。與聖上來講,寧王也不再是那個完美的寧王,身上有了這麼大的污點,對他來說,也是相對安全的。畢竟是他的兒子,顧家河運之事被揭發出來的時候,因爲常樂公主求情,聖上便免了顧家的抄家流放。如今寧王更是他的親兒子,他必然不會要寧王的性命。且不再像如今這般防備着寧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李玄意擡眼看着樑嫤道:“此乃兵行險招。”
“富貴且需險中求,更可況是身家性命呢!”樑嫤頷首道,“被關在這裡,聖上一日不能放心,你們便一日不得自由,倘若聖上不備之時,太子可會顧惜他與寧王以及與你的兄弟之誼?”
李玄意皺着眉頭輕輕點了點頭,“莫非如今夫人已經不看醫書,轉而研究起兵法來了?”
樑嫤搖了搖頭,“認下貪墨之事,聖上必定會問及這筆錢用在了何處。就說……爲了興建驪山行宮吧?興建驪山行宮,一是爲了討好聖上,另一可以凸顯寧王貪於享樂,好逸惡勞。並非爲了貪下銀子收買人心,結黨營私,算計皇位。想來聖上也會更寬心的。”
李玄意輕哼了一聲,“只聽聞往自己身上攬功勞的,如今卻要往自己身上攬罪責,真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呀!”
樑嫤沒來得及跟他一道感慨,便聽到院子外頭守衛催促的聲音。
藿香在門口道:“王妃,侍衛們催了。”
樑嫤點了點頭,擡手握住李玄意的手,雙目緊緊凝視着他,“我和兒子女兒,在家等着你平安回來。”
李玄意重重的點頭,回頭看了眼在牀上趴着玩兒恍然不知緊張爲何物的李楨,和似懂非懂小臉兒懵懵懂懂沒有笑意的李寧馨,“我知道,我會盡快回去,和你們團聚!你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孩子!”
“景王爺,景王妃,時間不短了……別爲難咱們!”侍衛在院子外頭喊道。
樑嫤點了點頭,“會的,我走了。”
樑嫤喚了奶孃進來,抱起兩個孩子,一道往外行去。
李玄意跟着走出屋子。
可他身後的鐵鏈子卻限制了他的動作,他只能走到門口,更遠的地方卻去不到。
他頎長的身影,拖着鐵鏈,佇立在門口,望着樑嫤的身影,一步步遠去,望着她戀戀不捨的三步一回頭,五步一駐足。
他擡手向她揮手,千言萬語盡都化作無語凝噎的相望。
直到她帶着孩子的身影出了院門,轉過圍牆,再也看不見。
他的心頭,莫名的疼了。
相信冒險之後,定得平安,大難之後,必是順遂。
他一定可以很快回去,和她,和孩子們團聚的。
李玄意回到房間裡,安靜坐着不動,目光一直落在自己手上腳上的鐵鎖鏈上。
他需要把這消息告訴寧王,他必須要和寧王見上一面,兩人好串好口供纔好啊!
(本章完)